爾娘燃煙時神色自若,就如在做件極平常的事,墨華也極平常地吸上煙杆,看著煙鬥裏的煙絲忽紅忽暗。
爾娘問:“這次你要住多久?”
“住到明年開春。前些日子我想過了,一直把你留在島上我不放心,趁我在這兒的時候,我們把婚事辦了吧。”
墨華吸了一口煙,白色煙團從他唇邊滾滾散開。爾娘微怔,似乎沒料到他會說這話,就算是提親,這輕易之言也顯得太兒戲了。
“你是在說笑嗎?早些年你還說過這輩子不娶。”
“哦,是嗎?我不記得了,眼下我反悔了行不?”
墨華笑著,再吸了一口煙。
爾娘心弦微顫,不知怎麼的,泛起酸澀滋味。
“不行,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你覺得我像君子嗎?”
墨華吸完第三口,緩緩籲出一縷煙。煙如一道虛糊白柱,散在爾娘粉腮上。
“你是卑鄙小人。”爾娘如是道。
“卑鄙?說說我哪裏卑鄙了。”
墨華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喉嚨似癢,輕咳了幾聲。
爾娘算算時候差不多了,她也不必顧及了,於是她坐到他腿上,親眠地勾住他的脖頸,伸過頭,用唇摩挲起他的耳畔。
“幾年之前,你認衛千總做幹爹,發展了手下勢力,隨後與他反目成仇,暗中勾結官府,滅他全族於無極海,之後你霸了衛家地盤,陸陸續續幹掉幾位海霸,坐上了無極海第一把交椅,你說中間幹的卑鄙事有多少?”
墨華看著她的眼笑而不語,片刻後,他卡著喉嚨悶咳起來,一邊咳一邊冒起豆大汗珠,臉色似被抽幹了血,變得慘白。
一絲鮮紅溢出他的唇角,爾娘看到這紅,伸出手食指沾了點,塗胭脂般抹在唇上,再抿了抿嘴。血腥在舌尖上化開,有股濃烈的複仇滋味。
“好,我承認我卑鄙。”
墨華啞著嗓子開口,慘白的臉仍掛著淡淡的笑意。他收起雙臂,將她摟在懷裏,親吻了下她的腮頰。
“既然我卑鄙,以前說過不娶也就不作數了。那麼你願不願意……願不願意……嫁我?”
他說話開始斷斷續續,氣息也變得紊亂沉重。爾娘靠在他懷裏笑了,仿佛聽到個極好笑的笑話,笑得前俯後仰,笑得出了淚。
“我怎麼會嫁給一個殺我全族的人呢?若是你,你會嗎?”
這記反問,像是棋中最後定招,直接把他將死。他無奈地扯動下唇角,氣息微弱地說:“如果我說不是我做的,你相信嗎?”
不是?爾娘看了看他:“不信!”
素有海上狐狸之稱的墨華,狡猾是出了名的,臨死了他依然擅長誆騙,就如當初騙衛千總信任一樣。
終於,毒發作了!墨華再也忍不住腹中絞痛,彎起腰推開爾娘,摔倒在地。
爾娘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挑起眉得意地笑了笑。“斷腸花的毒,無解。”
墨華蜷縮在地,痛苦殘喘。爾娘淡漠地看著,無悲無喜、甚至連當初重遇到他時的興奮也沒了。她的心被歲月消磨殆盡,早就成了一具行屍走肉。
墨華久久不肯咽下最後一口氣,他費力地抬眸看向她,擠出些許暖人的笑,笑中無恨也無怨,隻是一抹很單純的淺笑。
動靜太大,驚動了墨華的手下,倉促淩亂的腳步聲由遠至近,到了爾娘門前變成敲撞聲。
“墨爺,你沒事吧,墨爺!”
墨華想說沒事,可唇動不了了。
“快!快點進去!出事了!”
嘈雜慌亂之中,門被撞開了。屋中的景象落在眾人眼裏,一切明了於天下。
爾娘自知死路難逃,但她不想和他死在一塊兒,在他們衝過來之前,她轉身走向那扇窗戶,義無反顧縱身躍下,刹那間,她聽到身後有人慘叫了聲:“阿絳!!!”
三樓不高,但也摔得死人。爾娘頭朝地,在黑灰濕潮的地上砸出一片紅。血靜靜蜿蜒,漫過一小片黃黑紙,悄無聲息蓋過了這紙上半透明的“宜”字。
彌留之際,爾娘聽到了叫聲,看見了無數雙腳向她靠近,然後在適當的距離停下,像是畫了個圈,把她圍在中間。
這輩子活得真糟糕,前十三年活在病榻上,最後三年活在春榻上,如有來生,她真希望能好好活一場,好好去愛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