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地場叫金花高麗(3 / 3)

白衫黑褲人把手一揮:“轉過臉去,看看你們身後是啥玩意兒?老毛子火車站!火車站是幹啥玩意兒的?除了拉人還能幹啥?拉貨呀!往歐洲各國發貨!那成千上萬噸的大豆包米高粱啥的沒長腿,靠啥上火車?靠人啊,一袋一袋往火車上扛!扛一麻袋多少錢?半毛!一天下來能掙多少錢?老實告訴你們,夠你縫兩件大布衫捎帶下三天館子的!哼,你們算是有福的人了,遇見我黑老白了。對了兄弟們,我姓白,因為長得黑,認識我的人都他奶奶地管我叫黑老白。黑老白就黑老白吧,他媽的 黑得不牙磣就行。黑老白我是萬字號大櫃的大頭領,往後有啥事找我就行,哥們兒我不重金錢重的是義氣,咋黑咱也是一個頂天立地的七尺男兒!”

細高個子一臉諂媚:“大哥,我叫李金寶,河北滄縣的;那個老山東子叫譚增禮,即墨號子人;他叫田文閣,文登縣的,我們這些個兄弟往後還有勞大哥多擔待!”

黑老白握住李金寶的手,眼睛卻看著眾人:“雖說這裏是老毛子的地場,可這裏的中國人特別多,錢也好掙,外國人也不欺負咱們。要讓我說啊,大家夥兒就都擱這火車站生根發財吧,信不實的也別走,上我大櫃上住著,我供吃供喝,你擱這塊兒待他個把月的,看看是你多想了還是我多說了!”

李金寶第一個舉起了手,見老山東子譚增禮還傻愣愣地沒回過味來,就使勁地扯了扯他,見他還沒有反應,就自作主張地拽過他的一隻手舉了起來。

黑老白見有人積極響應,咧開大嘴丫子樂了:“想幹的就跟李金寶似的,抬一下胳膊!哎,好,好,你,你,還有你,哎呀我的祖宗,這咋還都想留下呀,中中中,都留下,一個都不落!”

譚增禮一邊摩挲著禿腦瓜殼一邊問:“俺的哥,俺們有的是力氣,你是肩扛還是手提,不帶掉鏈子!”

黑老白哈哈大笑,朝譚增禮豎豎大拇指:“咱們這個活兒呀,也是老祖宗留下來的,江湖上也有個說法,叫做腳行,不少老百姓不明白這個理兒,愣管我們叫小杠,小杠就小杠,不耽誤掙錢就妥!弟兄們跟著我走吧,那裏就是你們的新家!”說完,黑老白甩開大步朝著一棟高高大大的木刻楞房子走去,幾十號人呼啦啦地緊跟在他的後麵。

木刻楞大房子裏,南北兩鋪大炕,寬寬敞敞,那些跑腿子的行李,在南北炕上排了長長的兩大溜。

黑老白領著賬房、雜工夥計們給新來的搬運工人發放被褥、坎肩、墊肩。黑老白嘴裏不停地吵吵:“有鋪有蓋,裏外三新,墊肩抗磨,坎肩合身!哎哎,大家夥聽好了,坎肩上的號碼每個人都給我係登登地!”

田文閣手裏拿著坎肩前後左右地看了一遍,聽黑老白這麼一說,就樂嗬嗬地湊到黑老白跟前:“這玩意兒是不錯,穿身上就像戲台上的武將似的……可,可這上麵的洋字碼是做嗎用的?”

黑老白亮開了大嗓門:“瞅瞅,不明白了吧!這個洋字碼可值了銀子啦!你不是得往火車上扛麻袋嘛,可是人家認識你嗎?不認識,就看你坎肩上的號碼,憑號碼給你記工,你那個號碼就是錢!錢錢錢!明白沒?”

黑老白的話讓他們的精神為之一振,仿佛看見了白花花的銀元在向他們招手,立馬就來了精神,興高采烈地互相打量著,推搡著,說著玩笑話。

5

金花高麗國界線上,鐵絲網南側寬闊的公路旁,挺立著一幢俄式建築——這是蘇方在國境線上的驗照收稅中心,也是金花高麗鹽埠唯一的一處蘇聯邊境稅費征集檢查所。中國老百姓管它叫“毛子卡”。進入蘇境貿易的中國老客要在這裏接受老毛子的檢驗,並要交納一定數額的稅費。

眼目前這工夫,毛子卡和往常一樣的熱鬧繁忙,來往於皮貨口和鹽埠之間的大車摩肩接踵,中國客商們三五成群地等候在毛子卡外麵,依次給蘇聯人交納稅金。一位操裏城(遼寧)口音的老客手裏拿把蒲扇,他就是老客甲,隻見他一邊搖著扇子一邊同另一位操江西(吉林)口音的老客乙搭話:“哎,咱哥倆就是有緣,在毛子卡這兒又見麵啦!抽冷子一見麵,都覺著麵晃兒的,仔細一瞅又拿不準成了!”

見對方皺著眉頭看他,老客甲一拍大腿:“才剛那咱……就是擱馬車道口那疙瘩,咱哥倆不是嘮扯過嗎,我那咱就瞅你麵晃兒的,可愣沒瞅出來,才剛我忽拉想起來了,你不是永吉縣烏拉街的麻回子嗎?我是奉天城‘天奉號’的外櫃,我叫吳保有啊!來這疙瘩販鹽來了!咳,我又想起來一檔子事兒:去年,也是這咱,咱倆在依蘭城會的車搭的夥,走了三天三宿才到了金花高麗!你想沒想起來?”

老客甲抖摟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看上去精明強幹的吳保有,還沒等對方開口,就又自顧自說了起來,“你知道不?老毛子的過境稅減了不少,去年那時晚兒咱來的時候交兩塊,這回就管咱要四毛錢,媽拉個巴子的,便宜大發了。”

老客乙是永吉縣的皮貨商,叫麻金明,三十出頭,細高的個子,他也想起了這位能說會道的奉天老客,於是樂嗬嗬地亮開了他的大粗嗓門:“對,我想起你來了,跟你說,我叫麻金明,真是永吉縣烏拉街開買賣的,我給你們做過水爆肚、全羊湯,不就是去年在依蘭府的事嗎,我咋能不記著你呢,我記著你還會唱兩口奉天落子呢!你才剛說稅減了,是減了不少,這回中了,連來再回一道上的費用擱稅上全省出來了!吳掌櫃你聽說沒有?就在這裏交上這麼個四毛錢,再往裏邊溜達呀、辦事啊、拉貨啥的,二百裏地之內,再也不用交稅錢了,完了呢,沒人攔沒人管,你瞅瞅這家夥,那咱們得省多少錢!這不嗎,我剛擱東興貿卸完了皮子就溜達過來了,瞅瞅能抓撓點啥有用性的玩意兒!”

吳保有一邊點頭一邊從懷裏掏出一盒“老巴奪”,抽出一根遞給麻金明,又給自己點著了一根:“哈爾濱出的,老巴奪。麻掌櫃,我告訴你吧,密山府新來了個趙知事,叫趙光印,也是俺們裏城人,有學問會辦事,對皮貨口這疙瘩的邊界貿易老上心啦!他上任後連著往老毛子那疙兒跑了六趟,這好事就全成了!”

“對對,二位兄長,聽我說幾句:過界的日期限製也要改了!就這兩天的事兒,二位知道不知道?”一位二十出頭的年輕老客,肩膀上搭著鹿皮褡褳,捧著一把白銅水煙袋湊過來說話。年輕老客中等身材,麵孔白淨,眉宇間透出一股少年老成的英氣。

“兩位老大哥,咱們以前過界不是就給五天時間嗎,不是有那麼一套嗑嗎:‘好天孬天,五天時間,事沒辦完,到點就躥。’往後咱們過來一趟能擱老毛子這疙兒待上六十天,六十天哪,啥事辦不完?”年輕老客說得眉飛色舞。

吳保有上下打量了年輕老客幾眼,他對這位小兄弟有點刮目相看了:“有誌不在年高啊,敢問小老弟在哪疙兒發財?跑哪趟買賣?”

“小弟陳滿昌,在依蘭府專做大豆生意!”陳滿昌笑著抱了抱拳。

說話間,幾個人依次交完了稅。走出收稅中心的大樓,他們相互道別,各辦各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