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愛就是讓你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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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比利亞飯店的一個角落,瑪麗亞和兩個蘇聯男人小聲地交談著。
費琳娜為他們衝了咖啡,因為麵生得很,所以她便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著他們問道:“我要不要坐在這裏?”
瑪麗亞也不看費琳娜:“費琳娜你去吧,不會有事的,我們是老熟人。”
費琳娜在工作間拿出兩隻烤好的麵包和一瓶果醬走了過來,卻發現兩個蘇聯男人已經離開了。費琳娜直視瑪麗亞:“你不要打算瞞我,我感覺到了,好像有什麼大事要發生!”
瑪麗亞出神地看著一張小紙片,小心翼翼地收起來,兩眼直直地望著費琳娜,半晌才說:“是我的叔叔……蘇聯海軍幫我找到的……叔叔要我去符拉迪沃斯托克,因為他們知道日本人已經來到了中蘇邊境,他不放心我,讓我必須回去……”眼淚無聲地從瑪麗亞的臉上滑過,滴落在桌子上。
“那你回去嗎?”費琳娜問道。
“我很矛盾,很想念我的叔叔,他對我很好,把我當他的親生女兒一樣待,可我又舍不得離開這裏,舍不得秀芹嫂子,舍不得一枝花……”瑪麗亞輕聲啜泣著。
“我看你是舍不得張富吧?你舍不得他,可人家對你怎樣,多少年過去了,你們連吻都沒吻一下,更別說他想娶你了……”費琳娜為瑪麗亞擦去臉上的淚水,心疼地說。
“他不娶我是因為他心裏放不下他死去的妻子和女兒,這說明他是個有情有義的好男人。他雖然沒吻過我,可他救過我的命,這就足夠了!他沒吻過我,可他擁抱過我,他的擁抱足以溫暖我的一生!在這樣需要大家患難與共的時刻,我不能棄他而去,不管他愛不愛我!”瑪麗亞趴在桌子上失聲痛哭。
晚上,月光照進義興火磨招待所瑪麗亞幹淨整潔的小房間裏。
瑪麗亞躺在床上,瞪著眼睛盯著天棚,小屋裏彌漫著淡淡的憂傷。
費琳娜推開房門,小聲說張富來了,瑪麗亞你起來吧。費琳娜說完掩上房門出去了。
瑪麗亞躺著沒動。張富輕手輕腳地搬個小木凳坐在瑪麗亞的床邊。瑪麗亞閉上了眼睛。
張富摸了摸瑪麗亞的額頭,聲音沙啞地說:“費琳娜告訴我,你的叔叔派人來要接你回蘇聯,我……我也想讓你走,現在兵荒馬亂的,你在這裏我也不放心,既然找到了叔叔,還是回蘇聯吧,這幾天準備好東西,我好送你去鹽埠火車站……”
瑪麗亞轉過身去,眼淚奪眶而出,她拽過被子蒙住頭,抽泣聲從被子裏傳出來。張富吸了吸鼻子,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他輕輕地拽扯著蒙在瑪麗亞頭上的被子:“瑪麗亞,你從來都是聽哥話的,別蒙著被子,天太熱,看捂壞了你……你起來,聽哥說,哥也不願讓你走,可哥又怕你在這兒有啥閃失……你……聽話!”
瑪麗亞扯著被角不鬆手,兩個人都慪氣地撕扯著被子,扯著扯著,張富泄氣地鬆了手,頭趴在瑪麗亞的身上哀聲說道:“哥不想讓你走,哥舍不得你……你別不理哥,別不理哥……”
瑪麗亞掀開被子坐起身來,把張富的頭抱在懷裏,手在他的臉上撫摩著:“哥,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所以我不想走,你愛我,你一直愛我,有愛我就什麼都不怕了……”說著扳起張富的臉,“哥你親親我,親親我好嗎?”
“哥這些年冷落了你,是哥不好,可一聽費琳娜說你要走了,哥就覺得心像剜掉了一樣疼,這才知道哥有多愛你,哥愛你,你知道嗎,哥有多想親你……”張富淚眼朦朧 ,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掀掉瑪麗亞身上的被子。瑪麗亞穿著薄薄的睡衣,高聳的胸脯急促地一起一伏。張富血脈賁張,一把拽過瑪麗亞,瘋狂地親吻著她,兩個人躺倒在床上,像兩條蛇似的糾纏在一起。張富大口喘著粗氣,撕掉瑪麗亞身上的睡衣,癡癡地看著月光下瑪麗亞豐滿的身子,顫著聲說:“瑪麗亞,哥想要你……”
瑪麗亞嬌喘咻咻地雙手 環抱住張富的脖子,濕乎乎的嘴唇貼在張富的耳朵上:“哥,我愛你,我是你的女人,我早就是了,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撞擊聲和愉快的呻吟聲是這個夜晚迷人的小夜曲,帶著濃情和蜜意,緩緩地流淌出窗外,和主機大樓隆隆的機器聲混在一起……
2
金花高麗皮貨口,十幾個日本士兵排成縱隊,耀武揚威地行進在商業街上,步伐鏗鏘有力,肩上的步槍全都上了刺刀。
宣家館子門前,一枝花憤憤不平地和兩個夥計站在門口。高鳳鳴騎著馬匆匆趕來:“桂英啊,咱們不生氣,這幫王八蛋早晚會被趕出中國的!”
一枝花委屈地掉下了眼淚:“田文閣這個王八蛋太可惡了,非逼著咱們掛日本旗,不掛就讓咱們關門、搬家、走人,說是讓咱們上虎頭山掏山洞子……還講不講理了?!”
高鳳鳴問她:“旗呢?把那麵膏藥旗拿出來!”
一枝花抹了一把眼淚,不屑地說:“燒了!”
高鳳鳴一驚:“燒了?這可要費口舌啦!”
這時,從斜對過的東興貿貨棧那裏傳來一陣喧嘩聲,老東家馮萬金和他的賬房先生被兩個日本兵押了出來,馮萬金麵色蒼白,渾身顫抖。高倉座和田文閣從東興貿走了出來,高倉座穿一身關東軍憲兵製服,佩戴著中尉軍銜,臉上冷冰冰的;田文閣穿一身日軍便服,戴一頂日軍戰鬥帽,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
高倉座用凶惡的眼神盯著對麵的高鳳鳴和一枝花,對馮萬金厲聲說道:“大日本皇軍是忠義之師,沒有計較皮貨口的刁民在炮手溝、大肚川戰役中的罪行,已經十分寬宏大量了!大日本關東軍第四國境警備隊如今駐守在金花高麗,是保護一方百姓實現王道樂土的,皮貨口百姓理應歡迎大日本皇軍的到來,可你們兩家掌櫃的刁頑不化,公然對抗我們憲兵分遣隊的命令,田文閣隊長,把這幾個人都給我帶到憲兵隊去!”
已經升為憲兵隊偵緝隊長的田文閣有些不忍心:“分隊長閣下,讓我再勸勸他們。我說馮掌櫃的,你這又是何必呢?咱倆也是論過爺們兒的,往日裏也相處得挺好,你就別硬撐著啦,你轉過頭朝東麵看看,滿街筒子全是日本旗,就你們一兩家頂著有什麼用啊!”
馮萬金瞪了田文閣一眼,沒說話。
高鳳鳴幾步竄了過來,朝高倉座抱抱拳,朗聲笑道:“高升發……噢不對,是高倉座先生,我一直記著高倉座先生施舍給老朽的開湖魚!今天這事兒能否給老朽一個麵子,你和田隊長先回去,我們宣家館子和東興貿不出一個時辰,保證把鮮豔的日本國旗高高懸掛在大門之上,而且我們宣家館子要懸掛兩麵你們的大日本國旗,田隊長,請再給我們一麵……”
田文閣從皮包裏拿出一麵日本國旗,高鳳鳴雙眼直視田文閣,走過去按住田文閣的手,從皮包裏又拿出一麵日本旗,把兩麵旗裹好攥在手裏。
田文閣得意地笑了兩聲:“這樣就對了,大家誰也不要惹事兒找麻煩,日本人是惹得起的主兒嗎?”
高鳳鳴把一麵日本旗塞到馮萬金手裏,又朝他使了一個眼色,馮萬金知道高鳳鳴是在暗示他,沒再說什麼。
高倉座眯縫著眼睛說道:“我知道你是個聰明人,我一向敬重你,能不能出來幫我做點事,日本人是很講交情的!你絕對沒有虧吃!”
高鳳鳴仰天大笑:“高倉先生,你可真給我麵子,我是有心無力了,我老了,該頤養天年了!”
高倉座和田文閣揚長而去。馮萬金見他們走遠了,把手裏的日本旗扔在地上,用腳在上麵使勁踩著,高鳳鳴也把手裏的旗扔到地上狠狠地踩著。
忽然,從不遠處傳來女人們淒厲的哭聲和一群男人粗魯的大笑聲,緊接著就是幾聲槍響。東興貿的一個小夥計從商業街上往東興貿貨棧這裏狂奔,到了高鳳鳴和馮萬金的麵前,氣喘籲籲地說:“好幾十個日本鬼子在商業街那頭燒殺掠奪呢,不管進誰家都要錢要糧食,不給就打,剛才強奸了好幾個姑娘,有兩個姑娘要跟他們拚命,被他們開槍打死了,他們正往咱這邊來呢,快,快躲起來吧!”說完,拉著高鳳鳴和馮萬金就往屋裏跑。三個人跑進屋,小夥計快速從裏麵把房門反鎖上,驚恐地說:“小日本要是踹咱們門非進來搶東西不可,咱三個就藏到後院的大窖裏!”
哭喊聲、叫罵聲、槍聲在商業街響成一片。一聲聲慘叫撕扯著馮萬金和高鳳鳴的心,兩個人潸然淚下,馮萬金用手一下下捶打著窗欞:“金花高麗再無寧日了!”
3
費琳娜和尤金走進義興火磨炮手房,身後跟著瑪麗亞、張富和長貴。
進了屋,長貴把一個黃油布包裹交給了費琳娜,用一副少見的莊重表情看著她:“你的‘黃魚’,瑪麗亞給你的!打開看看吧。”
“噢——上帝!”費琳娜攤開雙手不肯接:“怎麼是我的?瑪麗亞,我怎麼配拿這些東西?還是小姐您留著派大用場吧!”
高鳳鳴站起來往外走:“對不住,諸位都請坐,我出去一下。”
張富明白他的心思,伸手擋了他一下:“老高大叔您坐下,沒有什麼避諱您的,一會兒還有事兒跟您說。”
瑪麗亞衝高鳳鳴微微一笑:“老高大叔,你們都看出來了,費琳娜和尤金將來要在一起的,我希望他們能回到蘇聯或者去哈爾濱開一家餐館,包袱裏的東西就是開餐館的本錢,現在就交給您,您是最合適的保管人!”
尤金一臉的忠厚:“高炮頭,你是最可以相信的人,你就幫忙吧!”
高鳳鳴沉吟一下:“這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那好,這個忙我就幫了。”
“還有一件事,也是瑪麗亞的主意。”張富朝門外招了招手,“譚增禮,把你的朋友請進來吧!”
十幾個彪形大漢跟著譚增禮走了進來,領頭的說道:“謝謝各位東家,謝謝瑪麗亞小姐,我們抗日義勇軍忘不了各位的慷慨援助!”
譚增禮接過話說:“這十幾個人都是我在金化煤礦當小把頭時的朋友,這不嘛,跟礦上鬧掰了,不侍候小日本了,拉跑了幾十號人鑽了密林子,幹上了抗日義勇軍,不承想還給瑪麗亞小姐添了麻煩!”
瑪麗亞淡淡地說:“不就是一點兒武器彈藥嗎,我想起了張富媽媽說過的一句話:再值錢再稀罕人的東西,有了正用就用不著心疼。你們這不也是正用嗎!”
夜色籠罩了大地,義興火磨炮手房門外停著兩掛大車,譚增禮幫著十幾個義勇軍戰士封車,兩掛大車被苫布遮蓋得嚴嚴實實的。張富走過來和義勇軍戰士道別:“馬車不能走正街,從皮貨口正北繞道,一直進草甸子趟草棵子走,走出去四五裏地再繞上湖崗,千萬記住,小鬼子巡邏隊把這一帶看得挺嚴。”
一個義勇軍戰士緊緊握著張富的手說:“東家放心,就是出了事,我們也絕不說車上的東西是從哪裏來的!”
譚增禮說:“東家,一會兒出火磨大門你不用跟著去,這兩掛大車就交給我吧,我先出去撒摸撒摸,看外麵啥事兒沒有了,我再讓大車走。”
譚增禮出去後不一會兒就回來,小聲跟大家說沒事,走吧。在譚增禮的引導下,兩掛載著軍火的馬車下了草甸子,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送走了兩掛馬車,譚增禮騎著馬進了義興火磨的大門,張富一直守在大門口,看見譚增禮安全回來,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笑著對譚增禮說:“我這心裏的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了。”
突然,從大門外傳來了汽車的馬達聲,兩柱汽車燈光把義興火磨的大門照得通亮。譚增禮、張富、高鳳鳴和四個炮手朝大門奔去,齊齊地擋在了大門的前麵。
譚增禮生氣地揮動著雙臂:“停車!停車!你們他媽 是什麼人?這麼晚了到火磨來有什麼事?他媽的 ,再不停車砸死你們!”
一輛日產汽車緊挨著大門停了下來,高倉座、田文閣以及二十幾個日本憲兵從車上跳下來。
二十幾個士兵迅速地分成兩隊,持槍站在大門兩側。
高倉座和田文閣走到駕駛室前拉開車門,從駕駛室裏走出了一個關東軍中佐,還有一個人,就是那位縣政府墾荒土地委員會的陳委員。
高倉座朝高鳳鳴彎了一彎腰:“高先生,深夜造訪,貿然打擾,請原諒!這位,這位是國境守備隊的鈴木登中佐,這位是陳……”
高鳳鳴搶過話來:“認識,陳委員!”說著,眼睛斜睨著鈴木登。
鈴木登方臉膛,唇上留著八字胡,在汽車強燈照射下,他的臉青白青白的,像鬼的青麵一樣嚇人。
高倉座看著高鳳鳴連連擺手:“不,不不不,不是陳委員,是陳保長!現在皮貨口實行保甲製,陳委員現在是我們的鎮保長!走吧,高先生,鈴木中佐要見見你們幾位東家!”
義興火磨辦事房裏的氣氛十分緊張,張富坐在辦公桌後麵,左麵坐著長貴,右麵站著鄭家厚;鈴木登和陳保長坐在張富對麵的沙發上;高倉座和田文閣分站在他們的兩側。
高倉座麵無表情,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下麵是日本皇軍警備隊的命令:一,立即加工二號麵粉十八萬斤,也就是六百石,五天以後軍部來車運走;二,立即改裝機器設備,準備加工水稻,數量一百萬斤,水稻由日本軍部提供,一個半月以後派汽車來裝運大米;三,為了保證義興火磨的安全,警備隊計劃幫助義興火磨轉移,離開中蘇邊界,地址初步選定了兩處,一處是金化煤礦北甸子,另一處是蜂蜜山北麓的山東屯。我是具體執行者,請多多關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