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富怒不可遏:“高小劑子,你們日本人是不是有點得寸進尺了?加工白麵也就罷了,又要加工什麼大米!我告訴你高升發,我們從來不給人搞來料加工,我們做的是一買一賣的生意,掙的是差價,你必須跟鈴木中佐講清楚!另外,我們義興火磨哪兒也不去,安全不安全的用不著你們操心!搬家的事兒更是沒門兒!”
鈴木登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的表情,他從沙發上站起身來,虎視眈眈地盯著高倉座,從牙縫裏擠出了幾句話:“高倉中尉,你對他們太客氣了!記住,態度要堅決,命令不能改,語言要像刀鋒一樣犀利,這件事情你要負責到底!”說完,他雙眼逼視張富,一副劍拔弩張的架勢。
高倉座勃然大怒:“張富,這是命令,沒有商量的餘地!這是大日本關東軍國境警備隊的戰略決策,是符合我們雙方利益的,你要識時務!”
陳保長露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看著張富說道:“咳,我說張富大東家……常言說人隨王法草隨風,胳膊擰不過大腿……眼下整個滿洲國都是日本關東軍的天下,我們不過是一介草民,警備隊的命令咱們就照辦吧,該讓步就讓步,受點委屈就忍了吧。就說我吧,堂堂的民國政府的土地委員,說不讓幹就不讓幹了,非拉著我當這個費力不討好的保長,誰讓我們趕上這個倒黴的年頭了呢!”
“我張富不是你陳保長!我再說一遍,加工水稻不行!義興火磨搬家的事更不行!我們隻能給中國人加工白麵,我們就在這八百方,哪兒也不去!”
“大哥說得對,不搬不搬,你們想啥呢?這麼大個火磨,一拆,一運,一安裝,那得費多少事,那得花多少錢,再說了,我們自己的火磨,用不著別人出餿主意!”長貴生氣地說。
鈴木登中佐罵了一聲“渾蛋”後,惡狠狠地看了張富一眼,“咚咚”地大步朝門外走去。
田文閣用略帶討好的語氣跟張富說:“他們已經決定了,你要不服從肯定吃虧,唉,你們就忍忍吧!”
高倉座回過頭來說:“過兩天軍部會有客人到義興火磨參觀,你們要準備接待,我還會找時間來和你們商量一些細節!”
“田文閣你告訴那個王八蛋……”張富怒火中燒,“我們義興火磨沒有接待參觀的習慣,到時候我們的大門不會對日本人敞開!”
4
曾經生意紅火的西比利亞飯店已經多少天沒有一個客人了,瑪麗亞和費琳娜不得不痛苦地做出了閉店的決定。
這一天,費琳娜和瑪麗亞心灰意懶地指使幾個雇工拆卸烤爐、和麵機和鍋灶。張富和長貴把“西比利亞飯店”的牌匾從門外抬進屋裏。一直紅著眼圈的費琳娜摸摸這個摸摸那個,看著自己和瑪麗亞辛辛苦苦經營起來的心愛的飯店被拆得七零八碎的,難抑悲傷,趴在桌子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瑪麗亞控製著自己不讓眼淚掉下來,她輕輕地拍著費琳娜,柔聲安慰她:“好了費琳娜,我們不傷心,過些日子你和尤金商量好了,是回蘇聯投奔我叔叔,還是去哈爾濱開個飯店,這都由你來決定。我願意看到你笑,看到你幸福,你會幸福的,不要再哭了……”說著,眼淚也忍不住掉了下來。西比利亞飯店曾經留下過她們許多的歡樂和痛苦,它讓她們經曆了創業中的艱辛與欣喜,為她們的人生打開了一扇自食其力的大門,它像她們的姐妹,更像她們的孩子,看到它此時變得如此蕭條淩亂,她們的心怎能不如同刀割一般。
不知張富什麼時候站在瑪麗亞身旁的,他用沾著灰塵的大手為瑪麗亞擦著臉上的淚水:“瑪麗亞,聽哥話,別哭了,等把小日本趕跑了,咱們再重新把西比利亞飯店開起來……”
瑪麗亞抬起淚眼,把張富的手貼在她的臉上:“哥,日本人為什麼不在他的國家好好待著?為什麼偏要來中國做壞事呢?難道我們以後就沒好日子過了嗎?”
“他們的本性就像狼一樣狠,壞人會有報應的,我們會有好日子過的,有哥在,你怕啥!”
瑪麗亞和張富在西比利亞黯然神傷的時候,張家大院裏哭聲一片。日本憲兵隊剛剛走,大院裏一片狼藉,破碎的鍋碗瓢盆和被褥衣服等散落在院子裏。
兩掛大車停在了張家大院外,秀芹和幾個火磨的工人從一輛馬車上跳下來。秀芹一邊往院裏走一邊不耐煩地喊道:“屋裏的,都別嚎喪 了,趕快搬東西!日本人不讓咱們住咱們就走,他們不讓咱們活咱們偏得好好活,嚎喪 啥?車來了,趕快裝車!”
一枝花和小彩鳳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從屋裏走出來,一枝花看見秀芹了,委屈地嘟囔著:“就你哭不出來,家都沒了,跟沒事兒似的,比大老爺們兒還沒心沒肺……”
秀芹聽見了一枝花的話,沒生氣,反倒嘿嘿笑了:“哭有啥用?哭能解決啥問題?咱們又不是沒地場住了,就算是沒地場住,就算是住亂營崗子墳塋地,我都不帶哭的!”
幾個工人手腳麻利地往車上搬東西。小彩鳳、一枝花、秀芹也忙得灰頭灰臉的。
小彩鳳哭喪著臉說:“大嫂,日本鬼子還能不能把房子給咱們了?”
一枝花“哎呀”了一聲:“咱們先別跟張富說是日本人動刀動槍攆咱們走的,就說咱們自己個兒願意搬的,不地張富那強眼子又要去跟日本人拚命去了,咱們可別再點這個火啦!”
“就是,咱們在張富跟前兒誰也別喪喪個臉子,都樂嗬點兒,千萬別提這個話茬,他已經夠難受的了。”秀芹說。
兩掛大車來到了張家新居原宋景斯排營地,人們忙著往下卸東西。秀芹和一枝花領著工人朝屋裏搬家具,小彩鳳屋裏屋外地看了幾眼,撅著小嘴說:“房子小多了,屋子少多了,晚上出外頭回來都容易走錯了門。其實我真想和你們一起住,熱鬧,你喊我叫你哭我笑,多有意思啊!”
秀芹咧了咧嘴:“好哇,得了便宜還賣乖,要不的換換,我和俺家黑子上火磨住去,你在這兒侍候你老爹和你小媽。嗬,瞅瞅,你和你小媽像親姐倆似的,晚上,聽你小媽怎麼給你爹上勁兒,怎麼和你爹哽哽!”
小彩鳳又氣又臊:“哎呀媽呀,大嫂原來是個狐狸精啊,說話咋騷烘烘的!”
5
烏拉街老客麻金明領著十掛大車進了義興火磨大院,張富、長貴、鄭家厚大步流星地走過去圍住了麻金明,久別重逢,張富喜笑顏開:“麻掌櫃的,你可來了,我們哥幾個總念叨你,你們那邊怎麼樣啦?”
“跟你們一樣,眼皮子底下盡是小鬼子,出趟門,那一套檢查,真讓人受不了,就說這個皮貨口,從東興貿到你們義興火磨檢查兩遍了,往後這地場來不來不吃勁啦!”
“這一趟帶的是什麼貨呀?出手順當不順當?”長貴問道。
“外甥打燈籠——照舅(舊),還是皮子,不過我覺著馮掌櫃挺 為難,現找人商量總算踅摸到買主了,我也就卸那兒了,回去打算擱你這兒裝二號白麵,就是那種沙子麵,怎麼樣,這十掛大車弄一個滿載不是難事吧!”
張富說:“小鬼子朝我們義興火磨下手了,又要白麵又要加工稻子,強迫性的,整得我們哥幾個心裏不痛快!”
麻金明的笑容沒了:“這麼說,我這個二號麵還要費周折?”
“說哪裏話,咱們哥們兒的交情不是一年兩年了,我張富啥時候慢待你了,說吧,什麼時候走?”
“實不相瞞,這趟買賣跑得太不順當,我是心灰意冷,擱你這兒也不想多待了,你要是有貨我今天就往回趕。”
“好吧,馬上安排人給你裝車,不過呢……”張富說,“晌午飯你得跟我們哥幾個上飯堂,咱們好好喝它一頓!”
麻金明樂了:“那好啊,牛羊肉你們是沒有啦,燉幾條魚就行。對了,我還給你們帶來了一桶香油,我知道金花高麗這地場缺這玩意兒!”
下午的時候,義興火磨蒸汽機房裏人來人往,一片嘈雜聲。鈴木登中佐在輜重分隊長八木同一、憲兵分遣隊隊長高倉座、偵緝隊隊長田文閣、皮貨口鎮保所陳保長的陪同下,饒有興趣地參觀蒸汽機房。鈴木登對德國產的四台大馬力蒸汽機十分欣賞,頻頻點頭讚不絕口。
鈴木登走過來用俄語問瓦西裏:“這四台蒸汽機目前的工作狀態怎樣?不會是滿負荷運轉吧?技術規定大修期是多少工作時間?”
瓦西裏臉色冷冰冰的,輕蔑地看了鈴木登一眼:“你的俄語講得不錯,隻是我不是合格的技師,所以你問的三個問題我一個也回答不了。”
高倉座專橫地說:“瓦西裏,你的專業就是學的蒸汽機,你對這四台機器非常熟悉,你完全掌握它們的技術指數,我警告你,你必須講出來,你必須回答鈴木中佐的問話!”
瓦西裏氣憤地把頭扭過去,罵了一句:“扯王八犢子!”
長貴和高鳳鳴走上前替瓦西裏打圓場,長貴說:“高……高倉隊長,瓦西裏就是那種老毛子脾氣,成天喝酒,腦袋裏那一點玩意兒早就忘光了,別著急,我慢慢打聽打聽,過三過五我專門跑一趟憲兵隊,給你說清楚。”
高倉座火氣不消:“張富呢?他為什麼不過來?不是和你們打招呼了嗎!”
高鳳鳴笑道:“張富他有急事過不來,我們翁婿二人在這兒侍候著幾位客人不是也一樣嗎!”
鈴木登對義興火磨生產能力有了基本估測後心滿意足地跟高倉座說:“你對這座火磨的情報分析非常準確,你的設想很有價值,目前在考慮搬遷的同時,要大量地加工水稻,基本可以保障東部邊境以及東滿、北滿的軍需。你,還有八木同一隊長,你們要考慮運輸問題,特別是近期的公路運輸,你們要保證,火磨加工出多少糧食,就要運出去多少糧食!”
在高倉座和八木同一“哈依哈依”的回答聲中,一行人朝主機大樓走去。高倉座回過頭武斷地跟長貴說:“找一個懂技術的人跟著,有抵觸情緒也沒用!張富回沒回來,要是回來了讓他馬上過來,鈴木中佐找他問話!”
張富確實沒在大火磨,此時正在鹽埠火車站黑老白的宿舍裏。幾個人圍著黑老白鋪頭前邊那張桌子坐著,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話。張富麵容憔悴,顯得心事重重。
鄭家厚問黑老白:“老白大哥,老毛子兵來了這麼多,你估計他們能不能跟日本人幹起來?”
“這事兒吧,我還真尋思過,也聽不少老毛子嘮扯過,小日本子是真心惦心在中國這邊跟老毛子幹一仗,可有一宗,老毛子認為,這個仗要是打,得在蘇聯境內打,也就是看小日本子的了,他們要是不過界這仗就打不起來。”
“你聽沒聽說這個邊界要關死,兩邊的人不能自由來往了,買賣生意也就終止了,有這事兒沒有?”張富也問黑老白。
黑老白搖了搖頭:“這一層我真沒聽說,也沒有想到。哎呀,這麼說我得把秀芹接過來,我寧可在大鼻子這裏混碗稀飯,也不在小鼻子的刺刀下憋了巴屈地活著!”
“老白大哥,我估計這個邊界很快就要紮死了,小鬼子心眼太固東,老高大叔分析過了,這是很快的事兒,有人說他們最近給中國人又定了一個新罪名,叫通蘇,一旦被安上了這個罪名,這個人就完了。”
鄭家厚不住地給張富使眼色。張富撓了半天頭,才吭哧吭哧地說:“老白大哥,求你個事兒……”說著臉就紅了,耷拉下腦袋,把下麵的話咽了回去。
黑老白急性子,見張富吞吞吐吐的樣子受不了了:“你說說你咋跟個娘們兒似的呢,磨嘰啥呀,有話就說呀,再不說我可不聽了!”
鄭家厚拽著黑老白的胳膊,焦急地催促張富:“大哥,你快點兒說吧,有啥不好意思的呢!”
張富很聽話,趕忙從包裏掏出一封信,重重地呼出一口氣,語言也變得流暢了:“老白大哥,我是想讓你幫我找找瑪麗亞她叔叔,就騙她說她叔叔病重了,非要見瑪麗亞不可。為啥這麼騙她,是因為她不願意離開這裏,她舍不得離開我……可我必須得讓她走,留在這裏兵荒馬亂的,很危險,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我不能坑了她,她還年輕,她的日子還長……”
黑老白挑起眉頭:“你和瑪麗亞那個了?”
張富低垂著頭,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似的:“嗯哪……”
“你都和人家那樣了,你咋還舍得讓她離開你?”黑老白不解地問。
“越是愛她就越要讓她離開這裏,否則我良心不安!”張富激動地說著,“你以為我真舍得讓她離開嗎?她就像我心頭上的肉啊……”張富的眼圈紅了,痛苦地埋下了頭。
“行了,你也別犯愁了,也別心難受了,把她叔叔的地址給我吧,我張羅著幫你把事兒辦成了!”黑老白像是發現了什麼,一拍大腿,“張富,我這樣做是幫你呢還是害你呢?都說寧拆一座廟,不破一樁婚,我這樣做是不是對不起人家瑪麗亞呀?”
張富使勁地搖著頭,聲音沙啞地說:“大哥,你要是不幫這個忙,那你就真是毀了瑪麗亞。”
6
張富和長貴陪著鄭家厚在義興火磨辦事房攏賬,高鳳鳴心事重重地走了進來,他向三位東家報告剛剛在大門外邊發生的一件事情:“這些日本人非常奇怪,大約有一個連的兵力,在大門外下車,帶著鍬鎬,像火燒屁股一樣,急三火四地平整土地,迅速地把一大片場地鋪平了,墊上了木方鋪上了板子,看樣子像是要建一座臨時倉庫,我猜想他們的稻子快要運到了,而且數量不能少了。這小鬼子心眼兒太細了,現成的倉庫他不用,是信不著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