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家世(3 / 3)

父親取中武庠,是他從軍的一個重要關鍵。他最初投身銘軍。銘軍,為劉銘傳所帶領故名。他是淮軍將領之一,在晚清很負盛名。父親初到軍中,在差遣隊當差,後來慢慢地升到哨長和哨官。

清末,帝製的統治整個發生了裂痕。洪楊之役好容易平定了,“撚子”相繼發動於安徽、河南、山東、直隸各省。不久陝甘回亂又複爆發。這些事實,正是滿清政府腐化與無能以及殘酷壓迫的結果。因此,不僅激起了漢族的暴動與革命,連其他民族也對它仇視起來、反抗起來了。

陝甘回亂雖然僥幸平複,但其剩餘勢力又在新疆一帶蔓延。清廷不得已就頒布左宗棠督辦新疆軍務的命令。因此父親即隨軍由西北開赴新疆。那時軍事上的設備都幼稚得可憐,而且對於士兵的待遇也是豬狗不如的。這樣橫貫數省的長途行軍,嘉峪關不設兵站,士兵的口糧一次發給八天,全是生紅薯,由各人自己背負著。從內地到新疆,一條黃沙漠漠幾千裏的長途,本來盡夠人走的了,如今再加上八天口糧的生紅薯,總計至少在十五六斤以上,壓在背上,叫人怎麼受得了?這樣的長途跋涉,一天一天,好像永遠走不到頭。一路上,餓了的時候是以紅薯充饑;渴了的時候,仍然是以紅薯止渴。這種生活,不說多天,就是三五天,父親以及其他任何強壯的同伴,也都有些為難了。幾天之後,大家已經支持不住,但是終於勉強掙紮著到了駐守地。後來父親告訴我說,從這時候以後,他看見紅薯頭就發疼。有一天在保定府街上走,遇到一個賣紅薯的,他看見了,立時惡心作嘔,連連不住地吐出酸水,這是我親眼看見過的。

從新疆回來,隊伍開到山東濟寧駐防。父親就在這裏結了婚。外祖母家姓遊。第二年生我長兄基道,後來一共生了我們兄弟七個。當時因為生活艱難,兄弟們營養不足,死去了五個,三弟長到很大,後來也死了。長兄出世的第二年,銘軍就解散了。父親就和母親帶著長兄回南,本來預備考試武舉,但後來沒有考成。四年之後,父親重複到濟寧。從這時候起,姥姥就沒有找著,隻打聽得她是因為荒亂,幾年之前已流離他鄉。一九三二年我在泰山住,曾托人到濟寧探詢過一次,結果隻找到一個表弟和一個叔伯舅舅。我母親問我舅舅的乳名,至今我長兄還能清晰地記著。

父親在濟寧沒有久留,即重新入伍,隨淮軍至直隸青縣興集鎮。生我的那年,正是父親到興集鎮的次年—一八八二年,即光緒八年的秋天。在我出世的前幾個月,朝鮮發生了士兵大暴動,失勢的大院君利用亂兵,顛覆新政府,並且襲擊日使館。因此中日雙方都派兵馳赴朝鮮,幾至釀成戰端。更遠之前,美政府經李鴻章的介紹,在仁川港與朝鮮締結美韓通商條約。以後法、德、俄、意、奧諸國都先後派遣使臣赴朝鮮,締結修好通商條約。這些都加重並且加速了日後中日戰爭爆發的原因和發展。

我出世的那年,祖母已經去世了。當我長兄隨父母回南的時候,祖母還健在。因為我長兄是在北方生的,所以祖母就給他取個名兒,叫做北寶。我既然得不到祖母給我的命名,父親就順著祖母的意思,給我取個名兒,叫做科寶。“科”,大約就是指科舉而言。

後來李鴻章到直隸,淮軍分駐於洋郡各屬。於是保定府“五營練軍”開始,父親就到保定府,全家也都搬去同住。因此,這兒就成了我兒童時代的養育之地,成了我的第二故鄉。我現在說話操的是保定府口音,也是這個緣故。

上述家世,正替我埋植了一個艱苦的前途,並且替我打下後來奮鬥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