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康格莊
在保定府城裏住了不久,全家即遷移到康格莊。遷移的動機,主要的是為減輕經濟上的負擔。那時我大概才三歲的光景,對於人事雖然尚很淡漠、然已漸能認識,並且嚐試著要了解人生種種迷惑錯亂的景象。
康格莊距保定府城東約有二裏之遙。我們初搬到這兒,在村的小西頭路南賃了陳家的兩間西房住著。大約房主人的狀況也很艱難,房子很不好,房間怕隻有一丈餘長的光景,房身也非常低矮,父親立起身來,舉手可觸著頂上的梁木。屋內除了睡眠的土炕及造飯的地鍋之外,很少再有空隙的地方。桌凳等的陳設不消說都是沒有的。客人來了,連坐的地方都感到困難。這時父親那種謙窘的樣子,看了真令人難過。這與其說是家裏來了客人,倒不如說是父親的難關來了恰當。四圍的牆壁,因為年代久遠,風吹雨淋,都已漸漸地鬆弛崩潰,成塊的泥皮常常向下脫落。更因造飯的緣故,炊煙在牆上塗抹了一層很厚的黑堊,襯映得滿屋裏黑漆一團。最討厭的是吃飯的時候,一掀鍋蓋,頂上的灰塵就同秋天的落葉一樣,簌簌地往下降落,有時猛烈的水蒸氣上衝,多年停滯在屋頂上的灰塵也會掉落下來,弄得滿鍋裏烏涅白皂,令人看了無法下箸。平常坐在屋子裏,若稍微留心一下,就會看見細雨似的煤灰滿處飛舞著,地上、衣服上、被子上、無處不是塵屑。這兩間齷齪不堪的房屋,就是我們全家安身立命之所,會客、睡覺、廚房、餐室,統統都仰賴著它。
經了長時期的辛勞刻苦,家裏積聚了一百六十吊京錢,始在康格莊南頭典了一所葛姓家的房子。這所房子一共七間:三間正房,兩間東房,正房東頭另外還有兩間小房間。能夠住這麼多的房間,比較以前總算寬敞了許多。搬家的那天,孩子們固然歡天喜地興高采烈地呼喊,就是大人似乎也是異常欣慰的。
一天黃昏,父親同母親正在屋裏坐著談話,母親一手抓著我的手,一手撫摩著我的頭發,眼睛直向我的左耳朵看著。一會兒,她對我說:
“科寶,從前你受不了屋裏黑暗肮髒的苦,常常撒腿就往外跑,幸虧門神爺一手把你抓住,你才沒有跑掉!看看,你的左耳朵不是缺了一塊嗎?”
母親說話的聲調愉快而自在,說完了,抬起頭來,望了望父親。兩位老人臉上都浮現出從未有過的珍貴的微笑。
原來我的右耳朵大而長,左耳朵卻比較的方而短。這大概因為在我吃乳的時期習慣於向左邊側臥,大人又整天忙於操作,沒有工夫顧到孩子身體正常的發育,日子久了,左耳朵就比右耳朵短小,沒有得到平均的發育。母親同我說的話不過是借此拿我取笑罷了。
家裏生計艱難,年幼的孩子也不能不幫同大人操作。我七八歲的時候,便有時同家兄到野地裏拔草拾柴。每天吃過早飯之後,各人背著自己的草籃,拿著鐮刀,下身穿一條露著半截腿的褲衩,跳跳蹦蹦地向草地裏進發。這時真可說是我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候。自然的幽美,長空的遼闊,煥發了我潛伏著的生命的火焰。清脆的鳥聲,唱著生命的讚美歌,委婉而動聽;迎麵吹來的微風拂到臉上,一種愉快的感覺,似電流一樣,傳感了我的周身。情不自禁的時候,我就放大了喉嚨,喊上幾段梆子腔,發泄心中的積悶。湊巧成群結夥的拔草拾柴的小朋友們遇到一起,笑笑說說,跳跳唱唱,那就更熱鬧有趣了。拔草的地方,大都在高粱地裏。拔的是一種黃草,可以用來喂馬,曬幹了,也是一種很好的燃料。
一到收割麥子的時期,保定府附近,衣服襤褸的農夫常常成群結夥地去拔麥子。這時我也隨著大家同去工作。
農民生活的艱苦,如果不去實際體驗,怎麼樣也是難以想象的。勞動者的苦楚,隻有勞動者自身才能夠知道。後來我自己怎麼樣也難以克服的農民性格,都是我過去的生活遺留給我的。這種生活與環境,深切地影響到我日後的思想與情緒,影響到我日常處理事務的習慣,以及我訓練軍隊的方法;同時直接間接也使我必然地傾向革命,並且時時刻刻忘不掉改革勞苦大眾生活的職誌。
我現在略舉幾件事談一談。
夏天,高粱快要成熟,稈上的葉子照例須經一次擗剝,據說這與它的穀實的發育有很大的關係。保定府的慣例,擗葉子的時候要敲鑼,一敲鑼,大家都鑽進高粱地裏去,誰擗了誰要。每年一到這時候,我往往把其他的工作放置不顧,專門到高粱地裏去擗葉子。因為這種機會實在太難得了。擗葉子的苦楚,到現在想起來還使我的頭暈。地裏好像一座大蒸籠,一鑽進去,就覺得窒息氣悶。四圍密集著的高粱,一株接連一株,一點風也吹不進來。上頭熱辣辣的太陽曬著,蹲在裏頭,簡直是麵包烘在火爐裏。汗水雨似的滴著,頭上像有一個鐵箍緊緊箍著,胸口像有一團棉花塞著。這種苦,自然不是我自己願意受的。但一想起家裏的情形,又不能不狠著心,咬著牙,強打精神去擗。有時從早晨直到晚上,赤著腳,挽著腿,袒胸裸臂,在裏頭擗一整天,中間連飯也不吃,因為怕耽擱了時間,葉子都被別人擗完了。出來之後,低頭一看,脖子上,胸膛前和兩隻臂膊,都起滿了鮮紅的痱子。由於過度的疲勞,不僅飯吃不下去,連水也懶得喝。頭、耳朵,轟轟地作響,口腔和咽喉裏淤積著一股很厚的苦澀的黏液,一噎上來就要嘔吐。
到了冬天,原野上無草可拔,地裏也沒有可尋找的燃料,於是就到樹林裏去投幹枝棒。所謂投幹枝棒,就是用一根較粗的枝丫,向樹枝稠密的地方投去,冬天樹枝特別幹脆,隻要擊中了,就很容易斷落下來。這樣投個半天,落下很多的幹樹枝,收集起來,背回家去,可以燒一兩天。另外我又常常穿楊樹葉。北方楊樹特別多,一到隆冬,樹葉兒完全脫落,遍地都是。穿楊葉的方法倒也很巧妙:是用一根細棍,一端削得尖尖的,一端刻一道槽,係上一條長繩,把削尖的一端戳到葉子上,隨手捋上繩索,很快地就可以穿一串。我冬天的生活,大部分是在穿楊葉和投幹枝棒兩項工作上消度過去。
幼時我穿新鞋的時候很少,所穿的大都是“二鞋”。說起“二鞋”來,怕隻有穿過的人才能道出原委。普通人家,常常把穿得半舊不新的鞋子賣給打鼓的小販,而後經過一番洗刷修補的工作,前後再打上皮包頭;這樣的鞋子,從外麵看來好像新鞋似的,其實叫做“二鞋”。穿這種鞋,有一種缺陷,就是鞋的大小往往不能適合自己的腳,也許小些,也許大些,穿長久了,腳上就會生毛病。現在我腳上毛病所以特別多,都是因為幼時穿“二鞋”太多的緣故。
家裏日常生活差不多天天要同當鋪發生關係。父親的薪餉不到月杪不下來,在那青黃不接的時期,要維持一家人的生活,唯一的門路就是上當鋪。大人因為礙著顏麵,不好意思上當鋪去,每次都是由我同父親的一個護兵竇玉明外號叫竇老魁的一同去。贖當的時候,也是他跟著我去贖。每月上旬,所當的大都是些整齊的比較值錢的衣服;可是快到下旬,不僅家中隨手應用的什物要拿去典當,就是炕上鋪墊的褥子也要揭下來送進當鋪了。這樣剜肉補瘡地勉強支持著,一直到眼看著快斷炊,家中再也找不出可典當的東西來的時候,父親的餉才能發下來,餉一領到手,頭一條事就是贖當。這好像誥命似的,一點也不敢拖延,要不然,錢花光了當也贖不出來,下月的生計可就毫無辦法了。贖當的時候,竇玉明拿著扁擔在頭裏走,我在後頭跟著。這時我一麵走,一麵卻在算計當票的張數以及利息的多寡,生怕大人算錯了賬,多付了人家錢。到當鋪把當物取了出來,用繩子捆好,兩人就抬著回家。長袍、馬褂、坎肩、衩褲、褥子以及各種應用的什物,統統都在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