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鋪在保定府東大街,每逢贖當,東關是我們必經之地。每次到這裏的時候,父親的朋友老遠地就笑著問我:“餉下來了嗎?”
經過這樣的一問,不由得我臉上就有點發熱。有時不等把我應回答的話說完,我就低聲催著竇玉明說:“快走!快走!”
說也奇怪,這種羞怯的心理,隻有在我經過東關的時候,才顯著地感覺到。一到東大街,特別是快要進當鋪的時候,不知怎的,羞怯的心一點也沒有了,代替而來的是一股憤怒之氣,從心裏一直衝到腦門上。
每次進當鋪,總要使我感到一種莫可名狀的苦惱。最可恨的是掌櫃的那副冰冷的麵孔。每次走進去,抬頭一望,櫃台後頭站著的,就是那個害貧血病的尖頭鼠腦的怪東西。這時我的心房驀地感到壓迫,跳躍的次數驟然增加,好像要立刻爆裂的一樣。等到把要當的東西雙手遞上櫃台,自己就如一頭被宰割的羔羊,隻有俯首帖耳、動也不動地在那比成年人還要高過一頭的櫃台旁邊靜靜地靠著。待不上半分鍾,就聽見一種油腔滑調刁吝刻薄的、好像含有槍藥的聲音爆裂出:
“三百錢能當得了吧?”
每個字眼裏都吐露著一種惡意—就是:“你多嘴,就立刻滾出去!”
頭一兩次,我把東西遞上去以後,還離開櫃台,退後一兩步,仰著臉,立起腳跟,看著他的臉色,希望他能多給我當些錢。後來,我簡直不敢再望他了。
我幾乎每天要進當鋪受這樣的晦氣。那時心裏不禁反複地想:“這比坐監牢好些嗎?”
家裏日常吃的米麵,都是在一家雜糧店裏賒取。這家雜糧店的字號,現在我已記不清了,隻記得地址在保定府東門外,正對著城門,因此外號就叫“迎門衝”。掌櫃的姓米,人都稱他小米。這位小米先生做生意,那種精奧巧妙的手段,真叫你不能不歎服。我們賒用的糧食,都是暫時不付錢,按日把賬目記上折子,日後再算賬。這樣的辦法,表麵上好像小米先生吃了虧,可是實際上他卻大施其剝削手段,比較現錢交易還要賺得多。每次在他店裏取了麵粉,分量總是不夠頭,拿回來一稱,一斤至少要短二兩。至於小米,不僅分量不夠,並且還摻雜了很多的沙子。我們明知他巧妙的剝削方法,但是隻有忍受,不敢和他理論。原因就是:我們拿不出現錢來買東西!除了賒取糧食之外,我家日用零錢也在他店裏挪用,這也是叫人氣憤的事。因為在他店裏取的是大串錢,他就弄些小錢摻雜著,我們也看不出來,等到取回家,把錢串拆開來用的時候,三個錢的醋,四個錢的油,那些小錢就沒法花得出去。花到最後,剩下的一些小錢隻好白白地扔了。到了月杪,餉下來了,白花花的銀子再給他送了去。
在康格莊,我的母親戒鴉片時的那種痛苦的情狀也是我所不能忘記的。父母早年都染有鴉片煙的嗜好。這在清末,已成為一種最普遍的風氣,尤其是軍政界,簡直無人不吸。那時鴉片雖然便宜,可是我父親每月隻有十二兩銀子的餉,維持全家日用必需,已經捉襟見肘,當然難有餘力來負擔一筆鴉片煙的開銷。不得已,父母下了極大的決心,決計要戒煙。
戒鴉片煙的苦痛,我真看夠了。開始戒的一兩天,父母筋骨都感到疼痛,臥在炕上,像害了霍亂病一樣,呻吟嘔吐,不住地轉側翻騰。他們眼角裏含著淚,清鼻涕不斷地向外流,嗬欠、寒噤,連續地發作。端起碗來呷一口水,兩手就顫抖得厲害。一直鬧了三四天,才能稍稍安靜一點,但也像生了一場大病似的衰弱不堪了。記得最厲害的時候,他們簡直瘋狂了一般,仰臥著也不合適,坐起來也不舒快,左翻右轉,怎麼樣也沒有是處。那種痛苦難熬的情狀,叫人看了不寒而栗!他們難受得無法可想,就橫臥在炕上,把腿伸出來,令我同家兄兩個人每人拿一根捶布用的木棒槌,各按著一條腿去捶。捶半天,筋肉才覺得舒展一些,精神也能安定一些,這才勉強合上眼,睡一兩個鍾頭。從這裏,我就深知鴉片煙的可怕,以後我看見鴉片煙就要發惱,比看見仇人還氣恨,從心裏起一種不可遏止的憎惡之感。
父親信仰佛教,到晚年尤其誠篤。家裏正房的中央懸著一幅白布繪的觀世音像,兩邊蒙著白布幔,中間隻露一塊斜窄的三角形的空隙,從這空隙處,僅能看見觀世音的下體。白布幔的上端,還橫蔽著一條黑布簾,底下拖出兩條綠布飄帶,襯托得異常精致。每到初一、十五,或特別的祭節,父親即穿上開叉袍子,戴上大帽子,著上靴子,在佛像麵前行三跪九叩禮。每次看見他行禮,我心裏總覺著奇怪,心想這是什麼事呢?有時父親行完了禮,仍不起來,趴在那兒,把頭伏在地上,嘴裏咕裏咕嚕不住地念誦,聲音特別微細,辨不出念的是什麼話,弄得我莫名究竟。有一次我實在悶不住了,輕輕地走到他背後,側耳偷聽,才聽見了下麵的一段話:
“祈求老佛爺大發慈悲,救苦救難,保佑一家平安,升官發財,一順百順。”
念完了,就在地上砰砰地連磕三個響頭。
他在家裏,閑常沒事就在炕上打坐,盤起兩條腿,像彌勒佛一樣,手裏拿著一串佛珠,來回沒遍數地數著。一天下午,他從營中回來,又到炕上打坐,這時母親突然叫喊起來:
“蛇! 蛇!”
我驀然一瞥,一條七八尺長蠟黃色的毒蛇,正沿著南牆根爬去,駭得母親手忙腳亂,慌張地向外跑,我也未及細看,隨著母親一同跑了出來。
父親真不愧為佛門弟子,的確有點鎮靜的工夫。母親驚慌失措的呼喊絲毫沒有擾亂著他,他依舊安靜自在地坐著,慢慢睜開眼睛,向那條正在爬行的蛇望了一望,而後不慌不忙地站起來,穿上大袍子,戴上大帽子,著上靴子,開始向那頭蛇焚香叩頭,同時嘴裏還不住地念著:“阿彌陀佛!”
原來他竟把這條毒蛇當做了財神爺。財神爺居然進了家,他相信完全是他終年祈禱,感動了佛爺慈悲心腸的緣故。他的虔誠信佛,不是白費的了。
從那天起,他就在連接正房東端的兩間小房裏設立了一座財神牌位,每天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爐香。每到初一、十五,替佛爺上供;初二、十六,就給這位財神爺上供。一家人常年在多神教裏過日子。
戒煙以後不久,母親就病了。那時我年歲還小,她生的什麼病,也弄不清楚。隻記得她因為家裏煮的麵條吃著沒有味,叫我到保定府城裏玉美軒去端麵條,並且順便請來一位姓宋的大夫。這位先生據說是專門針灸。到了家裏,醫生照例必須有的“望”、“聞”、“問”、“切”四步手續也沒做,他就從腰裏掏出一根九寸多長的銀針,也不消毒,也不揩拭,對準母親胸部,一直刺了下去,刺得很深很深,看去快到後胸,停留了好久,才拔出來,—怎麼能刺進胸口裏去呢?真是怪事!直到現在,我還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