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康格莊(3 / 3)

俗話說:“炕上有病人,不得不信神。”我那時年紀小,每天受著迷信空氣的熏陶,而且又一心希望著母親的病快好,於是許多迷信的勾當我都願意扮演。比如在家裏燒香禱告,遠遠地向著真高莊的劉爺廟叩頭,我都虔誠地照做。往往搬一塊磚頭放在麵前,就在那上麵叩頭許願。

我在院子裏從黃昏一直叩到半夜,四肢漸漸地不能動了,腦袋疼痛難忍,像要漲裂似的,前額上突出了一大塊,好像另外生了個腦袋。母親的病不消說並未因此減少分毫。對於神的信念,這是第一次在我心目中起了動搖。庚子年義和團起來,八國聯軍打到保定,劉爺廟遂被毀掉。它的無邊的法力,也一旦竟降伏於洋大人之手!可是聽說現在又有人重新把它修建起來,恢複昔日的盛況了。

母親死了,照北方的風俗在家裏停靈三日。“接三”的那天,才到安徽義地找了一塊地方安葬。說起義地,我還記得當日家裏的悲苦情況。母親死後,家裏一文不名。我同家兄弟終日啼哭,父親雖幾經籌思,也是一籌莫展。後來實在無法可想,才決定葬到義地裏去。當時假使稍微有一點辦法,是決不會把母親埋到那裏去的。以後我一想起這件事來,就覺著如芒在背,坐臥都感到不安。民國十一年,我從河南回到保定,才把母親的靈柩從義地起出來,同父親的靈柩合葬於保定府西北新塋。幾十年來的夙願,這才得以償還。但這也恐怕是多餘的吧?

我的家庭給予我的影響固然很大,但同時整個的康格莊的環境影響我的地方亦複不小。在這裏,我覺得也有一述的必要。

康格莊的居民大約不下二百餘家。討飯的人雖然少見,但大部分都是窮苦的。他們大都以農為生,其中以自耕農和半自耕農為最多。每家土地類多在十畝上下。做生意的人這裏很少。販賣油鹽醬醋,算是村內唯一的營業。兒童玩具以及婦女用品,在康格莊都不容易買著。村裏不到過年的時候看不見穿新衣服的人。在平常,人們的衣著十九都是襤褸不堪,滿身補丁。綢緞綾羅不消說這裏壓根兒就沒見過,就是洋布之類,這裏也很少有人穿。

吃飯的時候,沒見過誰家特意做一碟炒菜,葷菜自然更不用提了。大蔥、蘿卜、鹽菜,是他們經常的菜蔬。有些人家竟連鹹菜也舍不得吃,隻臨時泡點鹽水吃。麥熟的時候,才有一兩家吃麥子麵的,平素吃的都是高粱、棒子、小米麵等雜糧。

談到房屋,稍微講究一點的人家才在屋頂上抹一層石灰,所謂“石灰房”,為村內較好的屋舍。瓦屋全村裏隻有一二家,其餘都是些敝舊破壞狼狽不堪的屋子。有的人家連院牆也建不起,僅用秫秸紮成稀疏的籬笆,算做院牆。院牆內外,破亂的瓦器、瘦小的牲畜,是唯一的點綴品。到了冬季,特別是寒風凜冽的天氣,村內到處呈現著一種衰殘荒涼的景象。間或有人從村首走過,穿著臃腫的破棉衣,瑟縮著身肢,慢慢移動著,看來簡直像一個影子,像一個鬼魂。這時一兩隻狗吃驚地叫起來,聲音也是那樣的悲慘,那樣的淒涼。這種種現象,都在反映著人民的生活是怎樣的幹枯與貧乏。

村裏遇有喜慶喪祭的事,平常的交情是隨一百三十錢的禮(合現在三個半大銅元),交情深厚的,隨二百五十錢的禮(合現在六個半大銅元)。待客的席麵,有名的是“白菜豆腐泡席”,八大碗一齊端—白菜、粉皮、粉條、豆芽、豆腐泡等。飯是摻有很多細沙子的大米蒸的,吃時一不小心,就會把牙齒震掉。我們在這裏住了十餘年,隻吃過一次葷席,然而那所謂葷席者,也不過每碗裏蓋了兩三片薄薄的豬肉而已。

人們除了完糧之外,很少和政府接觸。政府既不注意人民的生活,人民也不關心政府的作為。兩方麵隻是一麵收稅,一麵納糧,此外再無關係。保定府距這裏雖然僅隻二裏,然而村民對於那裏的城市文明並不感到多大的興趣,有時卻反而以鄙夷憎恨的眼光去看它。這裏聽不到關於政治的談論,也聽不到列強侵略中國的痛史,外麵種種巨大的事變,如同隔成兩個世界,很少波動到康格莊來。

政府開征錢糧的時期,裏正一手提著鑼,一手拿著木槌,從村西頭一直敲到東頭,口裏大聲嚷著:

“完糧哪! 上忙銀子,每畝地四百六!”

村人聽見這樣的鑼聲,並不見得馬上就去完糧。他們隻沒精打采地走到門口,漠然地對裏正望一眼,很快地就縮回身子,隻當沒那麼回事一般。一直到了最後的限期,延無可延的時候,他們才三五成群地到城裏去繳出他們的血汗錢。

他們整年忙碌著、愁苦著,唯一的娛樂就是看戲。自然,這樣的機會,也是非常難得的。保定府附近流行的戲劇有“哈哈”、“二笑”、“梆子”、“老調”等數種。這類的戲劇,對於我們村民的影響非常深大,我們的人生觀、社會觀,都由此中漸漸地陶溶出來。我自己最愛看“老包斬陳世美”的一出戲。每逢看到陳世美強派韓琦迎路去殺他妻子的時候,我的兩手總要握得緊緊的,全身的神經緊張起來,心裏罵著:

“喪盡天良的陳世美呀!”

這樣,直到全出演完,陳世美被鍘,我的一口氣才可以鬆下來。這時心裏感到一種莫可名狀的痛快。但隨即又要生出模糊不清的疑念。心裏想:假如沒有鐵麵無私的老包,這位喪盡天良的駙馬爺,誰敢鍘掉他呢?那麼,他妻子的冤屈到幾時才能伸雪呢?世界上真有老包這樣的官嗎?假如沒有,這些罪惡和冤孽有什麼法子可以解除呢?每次看完戲,我總要這樣興奮地自問著。

受這出戲的感動的當然不止我一個。上廟燒香的人,尤其是那些老太太,在燒完香回家的時候,一手拿著帶土的油條吃著,一手掠著頭發,一路上還不住指手畫腳地大罵陳世美。

此外,“溪皇莊拿花得雷”,也是我最愛看的一出戲。故事是花得雷為非作歹,強橫豪霸,張耀宗奉了令去捉拿他。幸虧褚彪老英雄肝膽義氣,用盡心計,叫俠女張桂蘭等巧裝歌女,為花得雷祝壽,賈良等乘隙而入,裏應外合,一戰將花得雷拿住。

那時我常常想:“以後我長大了,不能做老包,也要做個褚彪才行。”我一生疾惡如仇,這類戲劇給我的影響實在不小。

離開康格莊後,隨軍漂流各處,再不曾回去住過,然而這裏一切情狀,我一經回憶,依舊宛然在目,曆曆不爽。

這是我幼年時期的生長之地。它給我的印象,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