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兒!你可不能去呀!家裏就剩我自個兒啦!萬一有個好歹,可叫我怎麼著?”
這天晚上,大家睡在鋪上,好似熱鍋上螞蟻一般,滾過來,翻過去,整整一夜合不上眼皮。第二天起來一看,大家的眼睛都腫得像桃子一樣。
怪劇接著出演了。
這天早晨開拔,情形就如杜甫《兵車行》所描寫的一樣。軍隊走出保定府城外半裏路的光景,忽然看見當地的男女老幼—同營官兵的父母兄弟妻子們—手連著手站在路旁,一直排了三四裏路,哭天叫地地送行。我親眼看見一個老太太,拉著她兒子的手,淚流滿麵,嗚咽不已,死也不讓她的兒子成行。這樣的情形,觸眼皆是。從早晨直到正午,奇哭怪號,聲震雲霄,隻是不肯罷休。在不明底細的人看了,一定會以為是誰家大出殯,所以驚動這麼些人來哭送。決想不到這是保定府五營練軍開往大沽口警備,去抵禦敵人,為民族爭生存,為國家爭光耀。原來他們隻想著大沽口就是死地,就是陷人坑,如今去了,一定不能複回的。所謂國家觀念,民族意識,在他們是淡薄到等於沒有的。至於這場關係中華民族命運的中日戰爭,意義有多麼重大,不消說更是絲毫也不懂的。這種可悲可惱的現象是怎麼造成的呢?我敢肯定地回答:這完全是專製政治和愚民政策的結果。
我們的軍隊開到大沽口,日本軍艦正在對岸二十裏名叫攔沙崗的地方“掛口”。這攔沙崗是多年海沙淤積而成的平地,在這兒開炮,正好轟打大沽口的炮台。我一到這裏,看見這樣被威脅的情形,就感受很大的刺激。心裏想:“今後我不當兵則已,要當兵,誓死要打日本,尺地寸土決不許由我手裏讓日本奪了去!”現在看到我們國家民族所處的境狀,再回想那時的豪誌,一方麵固抱有極大的隱痛,一方麵卻使我的意誌愈加堅強,精神愈加奮發起來。
這次戰爭的結果,中國大敗,旋即停戰,議和於日本馬關,清廷特命全權大臣一等爵肅毅伯李鴻章前去出席。和約成功,中國賠款庫平銀二萬萬兩,給予日本種種利益,朝鮮獨立,並把遼東半島和台灣澎湖割讓。日本獨吞了這樣大的一塊土地,立即引起歐洲列強各國的嫉妒,特別是帝俄,那時正銳意侵略南滿,對於這事決不甘於默認。所以《馬關條約》剛剛簽訂,帝俄即聯合德法向日方交涉,將遼東半島的割地強行索還中國,由中國再出三千萬兩以為贖償之費。由此遂種下一九○五年日俄戰爭的根苗。
和議進行的時候,我們的隊伍正奉令修築大沽口炮台。那時
我年歲尚小,抬不動土,白天除做些雜務外,就幫著掃掃土,夜
間隨同父親巡營,整天過的都是軍隊中的生活。
李鴻章畢竟不愧為一位深通洋務的大臣。為時不久,北洋海
軍造船所,已在他的擘劃之下宣告成立,炮台上也新從西洋購來
了十幾尊二十四生的新式大炮。政府迷信大刀,妄自尊大的心理,
至此可說受到一個致命的打擊。炮台修了二年,才告成功。工程
的偉大,建築的堅固,在當時的確稱得起全國首屈一指的海防工程。
不幸後來庚子年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列強逼迫中國將大沽口炮台
拆毀,深可痛惜!
我們在大沽口住了一年多,頗有幾件事情可寫。一是老兵吃
新兵的故事。那時駐守大沽口的各隊伍中,都招有大量的新兵。這些新兵,年紀輕,見識淺,又沒有受什麼訓練,因此有些油滑奸詐的老兵就想盡方法加以欺騙恐嚇,從中獲取利益。老兵常常故意對他們說些恐怖的事,無中生有,張大其詞。一會兒說:“日本兵在對麵掛口了!“一會兒又說:“日本兵在對麵一開炮,我們大家都成為碎粉,一個也別想活!”又說:“每月三兩三,就賣了我們的命,太不值得!”他們整天在新兵耳朵裏這樣嘰咕,說得那些新兵們恐慌萬狀,都要想法子溜逃。要溜逃,白天是沒有機會的,必得在夜間。那時他們的衣服用品,一件也不能帶,隻能赤手空拳地逃走。於是南下的東西都由那些奸詐的老兵得去,賣成了錢,就買肉來燉了吃。一邊吃著,一邊笑罵那些無知的新兵:“冤大頭!好好的兵不當,要溜逃!東西也不要了,給我們吃燉肉!”罵著,笑著,吃著,津津自得。回頭又用同樣的方法去欺騙恐嚇
別一批新兵,把他們嚇跑了,於是老兵又大吃燉肉。
有一次颶風襲來,立刻發生海嘯,大風大雨,翻江倒海。海
浪拚命地往陸地上奔騰傾注,低窪的地方都成澤國。那時有位曹
總兵,統帶著二十多營新兵駐在大沽口的雙橋。那是一個窪地,
在巨風駭浪的猛襲之下,立時水深二三十尺。那些沒有多少訓練的新兵一個個都慌張亂逃,也不看清方向,也不辨別高低,隻是你擠我推,一個勁地亂跑,越跑,水越深,結果二十多營人都慘遭滅頂,一個不留。長官沒有周詳的籌劃,士兵沒有良好的訓練,其危險有如此者!
那時駐在大沽口的各軍,都毫無軍紀可言。官長以及士兵不受約束,荒唐百出。那兒的街市有東大沽和西大沽,都相當的繁華。士兵們就隨便上街逛窯子。在此駐守的還有個之字營,士兵都是奉天錦州人。我們的練軍則都是保定人。為了逛妓,兩方麵發生衝突,一次二次地打架,結下了大仇恨。有一次因為爭風吃醋,又打起架來。當時練軍人手多,又都長於武術,之字營在場的人少,武藝上也不能相及,即被練軍痛打了一頓。之字營的弟兄吃了虧,氣憤得不得了,跑回去邀集夥伴,打開了倉庫,拿出槍彈來。練軍這邊也不相讓,立時兩邊排陣對壘,準備大打。後由韓協台和羅鎮台出麵調解,費盡心力,方把一場風波平息下去,但兩方打傷的人已經不少了。這件荒唐的事鬧了出來,當地的報館—那時初有報紙,辦報的人往往借此為要挾圖財的工具—覺得有生意可做,就聲言要把事情起稿發刊。直隸總督王文紹以此事太礙體麵,急得不得了,派人去和報館疏通,結果是送報館二千兩銀子了事。
到了一八九六年,五營練軍方由大沽口開回保定原防。這時我才正式入伍,開始受軍事操練。在兵營中,最難得的是好長官好頭目,若是能遇著學術兩科兼優的熱心長官,那就是士兵們最大的幸福。我的最直接的長官是正目劉賀堂和哨長王春。他們兩位教導士兵,真可說循循善誘,無微不至。事無大小,他們無不一一詳加講解,尤能處處注意士兵的教育程度,按部就班地教練,非常認真。我正式入伍的半年期內,確實得了他們極大的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