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河邊的眼淚(2 / 3)

我們一家,隻父親同我兩個人住在一起。父親是怎麼樣也不忍丟開我的,我呢,自然也不願離開父親。一個十八歲的孩子,隻身孤影,流落異鄉,在父親實在不能放心。但如果一同回南,原已籌好的川資又發生問題,這使得父親已有的決心也不免動搖起來。然而可留北方,事實上已不可能,當初萬一有些微的辦法,父親是決不作南行之計的。數月來的窘困生活,實在再也無法維持下去了。

因為房子已經典賣給人家,父親要動身走的前一晚上,新房主一連來查看了好幾次。這顯得我們一家人已無棲留之所,一種淒苦的感覺困擾著我們,使我們禁不住相對落淚。屋裏的一點木器家具以及應用的什物,早幾天已變賣盡淨。這時所餘的,隻有父親炕上鋪著的幾件簡單的被褥和正屋裏布幔中的一幅觀世音菩薩像。如此情形,看來真叫做“家徒四壁”—但這四壁又何嚐是我們的呢?

這晚上,父親一邊流淚,一邊囑咐著我,滔滔不絕。我坐在炕沿上,低著頭,隻知嗚咽地答諾著。

“張管帶、苗管帶、高誠義,這三位,你千萬不要忘記他們對我家的好處,以後你要想法子報答。我是不行的了,你可千萬不要忘記。”

這些話,本來是父親平素說慣的,但今晚聽來,分外覺得悲楚。

張管帶為我補兵的事,曾盡過不少的心力,雖然並沒有成功,然而人家的厚意,總是不能忘記的。苗管帶為我補兵,不及通知我的父親,連我的名字也是他代起了,他那一片關切的熱忱,委實使父親感激涕零,曾不止一次地在背後對他致深切的謝意。高誠義是父親的一個老護兵,父親所以紀念他、感謝他,是因為有過這樣一段舊事:父親當哨長的那年,奉命到唐官屯(在天津以南,是洋浦線上的一個重鎮)挖河,挖完河之後,又奉令修築永定河。大概由於疲勞過度,又受暑受涼,忽然患了瀉肚的病,瀉得很是厲害。這時我同母親留在保定,並沒有跟他同去,隨同父親在一起的,隻有護兵高誠義。因為病態太厲害,通身無力,連大小便都須高誠義扶持。後來越病得厲害,他照料越是細心,一點沒有厭煩的表示。這種誠摯的盛情,實在是很難得的,無怪父親提起來,就要念念不忘,並且一再囑咐我,叫我務必要答謝他的厚意。

我坐在炕上,越聽越覺得悲痛,思前想後,怎麼樣也難以製止自己的淚。

閑常父親談話,總愛把他過去的經曆以及祖母所受的苦難,反複地說給我們聽。這晚上,他自然也談了不少。他說他當了哨長之後,才買得起四十錢(合現在一大枚)的豬肉,燉小白菜吃飯,這算是頂好的飯食了。他還常常說:

“現在有豬肉吃,已經升到天堂裏了。”

然而曾幾何時,這個幻夢又複破滅。

夜深了,四壁幽黯,萬籟無聲,襯托得屋內的氛圍益發淒涼。我的眼淚就同開了閘的流水一樣,一直無法製止。

第二天一早,父親起來收拾行李。我也醒了,一麵披著衣裳,一麵望著他,心裏說不出的萬千酸苦,如同刀絞一樣。我幫著他把行李收拾完了,立即動身,他在頭裏走,我在後頭背著行李,送他去上船。在路上一邊走,一邊哭,一直到了上清河的岸邊。

上清河是由保定直通天津的一條河流。上船的地方,靠近劉爺廟的東邊,從家裏到這裏約有半個鍾頭的路程。人到了生離死別感情奔放的時候,一切習慣上的拘泥都要無形中被衝破的。在到了河幹的一刹那,父親同我從心的深處湧上一股不可抑製的感情,不由自己地相互抱頭痛哭,我甚至大聲號啕起來。我自己心裏一方麵想著:一會兒工夫,自己就要成為孤苦無靠的遊子,獨自嚐受漂流異鄉舉目無親的滋味了;同時卻也惦念著父親,他南返以後,職業問題怕依然沒有希望解決,生活依舊得不到保障。父親的心理是和我一樣的,南返後職業既很渺茫,而竟忍痛把十餘年來從未相離的愛兒丟棄在北方,我知道這是最使他難過的。我們一直哭得頭暈眼花,日腳漸漸偏西,父親始忍痛上船開行。我在岸上癡癡地站著,直到望不見桅杆方才回去。

父親走了,剩下我一個人在保定練軍營中。先在右哨,後到中哨。營中的生活同父親在這裏時一樣,一點變化也沒有,但我卻對一切都感到厭倦,對一切都感到空虛,整日裏如在雲霧中飄浮著,心神恍惚不定。同伴們有時同我談半天話,我卻一句也沒有聽進耳朵。有時獨自傻傻地坐著出神,連自己也不知道想些什麼。那時郵政剛剛設立,郵件多從鏢局輾轉傳遞,由保府到巢縣,一年也通不成一封信。從冬望到春,春望到秋,終年都在失望之中。我千方百計地探聽走信的曆程,預計信函來到的時日,並且幻想我的信到達父親手中時的情景,但都不能排解我思親的哀愁,雖然我隻有這樣,才覺著精神上有所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