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河邊的眼淚
我們的軍隊,從大沽口撤回保定的第二年,父親接著遭遇到兩次不幸的事變,使我們整個家庭陷入了悲苦的深淵。
一天,我正在營中讀書,父親的護兵忽然驚慌失色地跑來,見了我,急忙地說:
“快點兒歸家,大老爺墜馬受傷了!”
我一聽這話,覺得眼前掠過一陣黑影,一時也未及細問原委,即匆促地走回家來。這時父親正躺在炕上呻吟著。
原來這天是陰曆二月初二日,又是“上衙”的日子,父親照例循著營中的規矩,戴著大帽子,穿著馬褂袍子,騎著馬,到協台衙門裏去。不料剛走到城門洞間,馬的前腿忽然被冰滑倒,全身仰翻,父親的右腿被壓到底下,等到人家救起來一看,右腿迎麵骨被馬簽軋破,約有一寸多闊的一個傷口。因為傷處未能保持清沽,微菌侵入,不久即起化膿作用,一直養了三個多月,方才養好。
俗話說:“禍不單行。”這話好像是為父親說的。正在父親養傷期間,營中接到裁並的命令,兩營合並為一營,結果裁去了大批人員,父親不幸也在被裁之列。在貧病交加之中,忽又慘遭失業,這種突如其來的威脅,在我們無論如何都預料不到的。
從此以後,家庭的費用隻有全靠家兄同我來維持。家兄在騎兵隊上吃一份兵糧,每月關七兩二錢銀子,這前麵說過的。我吃的是步兵種,每月關三兩六錢。兩個人合起來,除了馬吃的,不過七兩二錢銀子,尚抵不上父親一個人的收入。以這樣微小的收入來養家,日常生活的窘苦,可以想見。過了不久,家兄又因事他去,家庭費用,更弄得不能維持了。
我永遠不能忘記的,是父親在這種艱苦的境況中,仍然親切地關懷著他的愛兒。直到今日,每當我獨坐沉思的時候,一想起父親當時對我的那種慈愛之情,不由我傷感得流淚。
那時我們軍隊中的規矩,是三八打響,逢五排十打靶。所謂三八,就是初三、十三、二十三;初八、十八、二十八。逢五排十,即初五、十五、二十五;初十、二十、三十。每次打靶的時候,我從家裏去得很早。那時當兵,不一定都住在營中,除上崗而外,其餘時間即使全在家裏待著,也沒人過問。父親疼我年紀小,打靶的時間過長,每次總給我六個製錢,叫我買幾個燒餅揣在懷裏,預備餓了的時候好掏出來吃。從父親手裏把錢接過來,自己在路上一麵走著,一麵不住地打算,心裏想,父親的飲食已經淡薄得很了,我怎麼能再拿去買東西吃呢?而且父親拿這六個製錢的時候,那錢袋裏不是隻剩下幾十個製錢了嗎?老人家的心情,該是怎樣的苦痛焦急啊!我想了又想,怎麼樣也不忍得把這六個製錢花掉,於是決計把它留起來。
打響,每人每次得領五十個藥條。這些藥條,並不一定都須打完,每人總要剩個十幾條,自己賣掉,換錢用。那時有個教習閻吉勝收買藥條,每次打響完事,他那兒就站攏很多目兵〔注〕,爭著換錢,彼此見了,隻相視一笑,誰也管不著誰,這事已成了公開的秘密。我每次剩的藥條,可以賣得十幾個製錢,加上早晨父親給我買燒餅吃的錢,一共大約可以湊個二十四五個製錢—保定府用的是津錢,叫做五十錢—我有了這些錢,就到肉鋪裏買半斤豬肉,提著飛奔回家,預備燉好了,晚飯時候給父親吃。父親失業之後,葷食本已斷絕,這時居然有燉肉吃,自然覺得欣慰。可是這燉肉從哪裏來的呢?父親禁不住要問了。
〔注〕民國時期南京臨時政府軍隊中軍士的稱號
“從哪裏來的燉肉?”父親剛拿起筷子,就向我發問。
“您老人家隻管吃好了……”我低著頭囁嚅地回答。
父親看見我這樣的情形,越發非問不可了。最後問得無可奈何,我隻好將原委說出。他聽了之後,立時把筷子放下,眼淚不住地往下流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現在我回想這種情形,猶曆曆在目。
父親對待我們孩子,總是親熱慈祥的,從來沒有嚴厲斥責的時候,小時候我老覺得父親比母親還要慈愛。母親有時因家事煩惱,常常對孩子發脾氣,以發泄她心內的苦悶,然而父親卻永遠寧靜,永遠安詳溫和,他的慈愛的音容永遠在我們眼裏閃爍著。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父親從失業以來,差不多半年了,百般設法謀事,總沒有絲毫的希望。生活時時受到嚴重的威脅。後來他幾經考慮,覺得非南返故裏不可。
南行計劃既然決定,唯一的難題就是川資。那時從天津到上海,輪船票價是十兩八錢銀子,加上由保定府到天津的一段民船費,由上海到巢縣的一段路費,合計起來,至少須十八九兩銀子方才敷用。這麼一筆大款,向哪裏弄去呢?父親從前固然是半點積蓄也沒有,親朋好友都如自己一樣的窮困,借貸的事更是辦不到的。處此情況之下,左思右想,實在沒有辦法,不得已遂將自己住的房子轉典給當地一戶人家,得了十五兩銀子,不足之數又變賣了些動用物件,才算解決了當前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