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山東道上(3 / 3)

老先生笑了一笑。這一笑裏,蘊藏著他的飽滿的世故閱曆,同他的人生哲學。他說:“你究竟年紀輕,還不知道世上的艱苦。什麼外國人占高麗,占這占那,這和我們有什麼相幹?我勸你最好還是置幾頃地,有上三頃五頃的,再好也沒有了。說什麼也是地好。古話說,有地能治百病,你是良友的朋友,我要把老實話告訴你。你千萬不要上人家的當。”

“要是我們的國家亡了,有地也是無用的了。”

“為什麼無用?誰來做皇帝,就給誰納糧好了。”

我當時再也沒法往下說。後來我想到,這位老先生的話,很可以代表中國一般老百姓的意識和觀念。這種意識觀念的形成,一方麵是由於專製政治,使人民覺得國家隻是一姓的私產,和自己毫不相幹;一方麵也是由於在私有製製度之下,他們深深地感到土地分配不均的痛苦。因為人民的生活所需,完全仰給於土地。 有了土地不但生活有保障,而且門第也隨之而高,可以睥睨於鄉裏;沒有土地的人,勞苦終年,難得飽暖,就隻好受苦一世了。 因此人民深知土地的可貴,企求獲得土地的心也就更加迫切了。

這次在曹州府,我順便去見陸朗齋將軍,談了些關於軍事方麵的問題。臨別,他送了我一本彭剛直公的奏稿。他說這本書,很有意思,叫我拿回去仔細讀一讀。

同家兄在一塊盤旋了六七天,把要談的話都談完,便從那兒和穀良友兄動身,騎馬到了開封,會晤一位和我同時入伍的朋友李健亭先生。健亭那時在河南混成協第二標當執事官,多年故舊,一旦聚晤,促膝長談,個中自有一番樂趣。在這裏不曾久停,又乘車到鄭州,由鄭州轉北京,再回新民府。火車中所見的情形,也很使我憂悶。旅客之中,我們自己的同胞,一路上不是亂吃東西,就是躺著歪著呼呼大睡,好像他們隻有對於吃和睡發生興趣。外國旅客就不然,或是看書,或是看報,女子則一邊編織衣服,一邊教小孩子認字看畫,至少也是談談話,看看窗外景物,消磨時間,沒有濫吃濫睡的。車上查票者都耀武揚威,開口就是叱罵, 對於旅客,儼如審判官,十分地令我憎厭。那時從北京到新民府這段路還沒有直達通車,途中須在山海關換一次車。換車的時候,意外地碰見了一位朋友張君,他的大名恕我不在這裏說出來。他原是第三鎮的軍官,剛從陸軍大學畢業,正要回營去服務。因為過去我們曾在一個隊子裏當兵,所以見了麵,彼此分外地親熱,談的話也很多。我最不能忘記的,是有一次出旅館去散步,他同我談了一番“麻將做官論”。這段話很使我驚訝,所以我至今還記得很清楚。

“煥哥,”他說,“現在你會打麻將了嗎?”

“我不會。”

“你怎麼不學呢?”

“國家快要亡了,好多地方都被人家占去了,我們都是青年軍官,身上的責任重大,我們不應該沾染這些不正當的惡習。”

“你太傻了! 我原先也是不會打麻將的,可現在學會了。這玩意兒很容易聯絡人,如今馮國璋的親戚,段祺瑞的子侄,都同我感情很好,都是打麻將的時候聯絡認識的。我們借著這個機會,什麼話都可以說,什麼人都能聯絡得上。你如果不會打麻將,你憑什麼和人家聯絡?你不會聯絡,憑什麼能做官?我勸你不要老是死心眼兒,也活動活動吧?”

他滔滔不絕地發揮這樣一番妙論,我聽著,怎麼也不能入耳。待了半晌,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想不到他在陸軍大學畢了業,就變成這樣的一個人。 國家設辦高等軍事教育機關,每年不知花費人民多少血汗錢,結果卻造就出這樣的捍衛國家、造福人民的人才來,豈不令人痛心!這些話在我心內直打轉兒,我勉強地忍住,不曾說出來。當時點頭而別,各自住到旅館裏去。

那晚上本來和他約定的第二天乘火車同出關。可是第二天我在車站上等他,怎麼等也等他不到,看看離開車隻有一個鍾頭了,我隻有趕忙到旅館裏去找他。到了那裏,門口站有勤務兵,不許我進去。我一定要進去,到他房間裏一看,還是昨天見麵的一批人在那裏,卻單單不見這位麻將做官論的仁兄。我探詢他到哪裏去了,大家都半吞半吐,想說又不好意思說出口。我料想其中必有蹊蹺,跑去問勤務兵,才知道他昨晚上打牌,同另外一位陸軍大學畢業生鬧翻臉,結果打起架來,彼此都被刀子把臉劈傷,住到醫院裏去了。我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心裏想,這一下,他的 “麻將做官論”可要破產了! 後來我回到新民府,打聽各方麵的朋友,知道這位仁兄那天的確鬧了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