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正月十二日(2 / 3)

一九一二年正月初三日,我搭早車到北京去。行前我把自己所有的一點東西全都送進當鋪,換成幾塊大洋作為川資。

在前門下車,口袋裏隻剩了八個銅子。一個人沒精打彩地隨著旅客們走出站台,一麵盤算著下車後的行止,一麵卻又不住地數著口袋裏的銅子。一時覺得天地雖闊,世界雖大,獨沒有我容身的地方。正在這樣胡思亂想,忽然看見許多旅館的接客者整齊地在站外排列著。他們手裏都拿著旅館的招牌紙,放大了喉嚨,好像在歡迎我。我也不假思索,順手隨便拈了一張,一看,奇怪的這仍然是我上次住過的那家高升棧。我隨著接客者走出站來,隨即又被一群歡迎我的洋車夫包圍起來。好一陣工夫,我才衝出重圍,走過前門,不久便到西河沿。高升棧就在這兒的東口上。 在旅館裏休息片刻,肚子裏一陣轆轆作響,我起身呷了一口水, 深長地呼了一口氣,又不得不開始想到“當當”的事上來。好在我已成了“當當”的老手,進當鋪已不感覺苦痛,於是檢了隨身帶來的幾件衣服,打成一個包袱,走出棧房,送到當鋪裏,換了一頓飽餐。當晚便去京防營務處晉見陸將軍。我把來意向他說明,陸將軍給我的答複是讓我先住著。

客棧裏的規矩是兩天一算賬,到時掌櫃的板著麵孔進房來,向客人討房錢。我因為不知道這種規矩,所以事先沒預備這一著,驟然聽說要房錢,不由我一時慌了手腳,急得直出汗。呆了半響,想不出法兒來,於是又隻好把身上的坎肩送進當鋪裏去了。這回得了錢,不待掌櫃的向我討索,我就自己把房錢向他付清,免得再看他的白眼。我擔負不了這項房錢。就搬到京防營務處住下了。

這時候北京在政治方麵、社會方麵都亂七八糟,許多令人悲憤的現象,每天不斷地聽到見到。最出人意料的,就是捕殺革命黨的事。滿清政府推翻了,民國建立了,新的當局因革命而握得政權,卻反過來仍要仇視革命。社會上凡稍有革命思想和同情革命的人,都被當局者假造一個什麼口實,或秘密地予以逮捕,關到監牢中,胡亂處置掉。有時甚至不惜出以暗殺的手段。軍隊中的革命分子,更大有鏟除盡淨的樣子。青年軍官中,凡是用功讀書的,喜歡看報的,喜發議論或喜研究國事的,都一律視為革命黨,都在鏟除之列。雖然不曾挨戶挨室的搜查,但偵探密布,寫信、談話,一舉一動,都得分外小心。有時忽然被捕本人還莫名其妙。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人們以為滿清遺老所組織的宗社黨,與革命黨正是對立的,總不致有什麼危險了吧?哪知大大不然,宗社黨也是不容的。有一位偵探長郝某,就借此大施敲詐,常常拿不到證據,他就自己捏造一封信,由郵局寄給某一位滿清親貴,比如寄給肅親王,而後他就到肅親王門口去等著。看見信班一來,他就搜出那封信來,作為話柄,說肅親王是宗社黨,危害革命, 敲個十萬兩銀子方肯罷休。敲了一次,還要二次三次地去敲。到後來,肅親王、順承王等被通得沒奈何,都跑到袁世凱、陸將軍跟前去跪著,請賜他們死。親王所遭遇的尚且如此,旗人中的平民百姓更不用說了。

在北京的一些所謂青年革命者的情形,也很叫人痛心。他們由於熱情的驅策,不滿意當前的黑暗,確乎抱著大誌,想為國家社會做一番事業。可是不久他們因幹革命,或談革命,受了一點挫折,吃了一點虧苦之後,就立刻心灰意懶,一變而為悲觀主義者,有的反而終天痛罵起革命來,有的甚至向黑暗投降,拿革命來升官發財。就我所熟知的,就有許多青年誌士,有的勤苦耐勞,真誠不苟,的確是以教徒的虔誠去獻身革命的,可是經了一次打擊,就變成另外一個人,成天埋身八大胡同中,縱情享樂,再也不提革命這回事了。有的則熱情如火,平常高談闊論,拍桌頓腳,熱淚泉湧,真是好樣兒的革命誌士,可是在北京社會上混不多天,也就變了樣兒,也是成天打牌喝酒,吸鴉片,逛胡同,昔日的革命誌士立刻成為吃喝嫖賭吹的健將了。這真叫人看著太痛心了。當時有一位李六庚老先生,看著這些情形,憂憤至極, 每天早上提著一麵鑼,到八大胡同去打六更,嚷著說:“你們這些青年革命者還不醒醒嗎,國家馬上就要完了! ”有時大白天裏,他老先生打著燈籠,在大街上跑來跑去,問他幹什麼,他就眼淚汪汪地說道:“我找人! 我成天看不見人,這地方盡是鬼!”後來李老先生竟因此精神失常,憂憤而死。

我在京防營務處住了不久,就遇到正月十二日晚間兵變的事,這是一段民國史上饒興有味的史實。

這天的兵變,最初是從東城鐵獅子胡同總統府爆發,變兵是第三鎮全體。起事的時候,他們把總統府團團包圍,又撞進去放了一排亂槍,接著便大舉搶掠,府中比較珍重的東西,搜刮淨盡,連窗戶什物也都搗毀一空。袁世凱的臥房也被擊破了一角。這樣鬧了一陣,他們怒猶未息,又大舉縱火,接著南北兩城也陸續起火。這時候不過九點鍾光景,還沒有吹熄燈號。陸將軍得到消息,和大家說:

“段芝貴這個人真該殺!前幾天商談,大家都說士兵生活很苦,不能減餉,他卻偏要把出征的餉銀減去了一兩。大家堅持不同意,他就搶白人說:‘減了餉怎麼著,你的兵難道是老虎,還會咬人嗎?’現在好了! 激起兵變來了! 看他怎麼收拾! 真是該殺!”

原來軍隊開拔,士兵每人加餉一兩,這差不多已經成了定例。現在段芝貴卻憑空把這一兩銀子減去。一兩銀子似乎算不了什麼,可是在士兵的眼中,卻非同小可。因為他們天天盼望的就是關餉。 餉下來,扣除了夥食費,還剩得多少,他們一切打算和指望就都放在這上麵。如今平白少去一兩銀子,這實在比要他們的性命還要嚴重。減餉的消息一傳下來,士兵們無不憤激,口裏不住地咒罵,算是袁世凱的八代遭殃,給他們罵爛了。士兵雖然知識淺陋, 但決不是可以隨便欺侮的。軍閥官僚們對於自己則奢侈淫逸,無所不用其極;對於士兵,卻剝削壓迫,無微不至。這樣的情形,兵心怎麼維係?十年、二十年的光陰,不一定能訓練得出好軍紀,但是破壞起來,一件小事就可以把軍紀一掃而光的。這次的兵變,減餉的事實在是一根導火線。

卻說當晚火起之後,繼之以槍聲,霎時間東南北三城火光燭天,槍聲人聲糟成一團。陸將軍看見事變擴大,情形緊迫,急把營務處的一隊騎兵同兩隊步兵,統統調集到西單頭條他的公署前麵講話。那天陸將軍穿著一件皮袍,衣襟上的紐扣還沒來得及扣上,他用手倒挾著衣裳,一隻腳蹬在門口的上馬石上,態度從容不迫,嬉笑著臉向士兵問道:

“你們知道那邊槍響是幹什麼的嗎?”

大家回答道:“不知道。”

“大概是兵變。”陸將軍親切地笑著說,“依你們看,他們在北京搶了人家的東西,發了財,能回到山東河南的老家去享福嗎?”

大家回說:“不能夠。”

“他們搶了東西 ,三個五個地溜回家去,行不行?”

大家說:“不行。”

“自然不行。溜到半路上就要給人家捉住砍頭的。可是他們現在在那裏搶的熱鬧,我們卻什麼也摸不著,依大家的意思,怎麼辦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