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苑駐了三個月的光景,又奉令調到東城東四祿米倉駐防。這是以前遜清時代屯米的所在,地方很寬闊,一團人住著,尚有餘裕。大約屯米的時間太久,耗子多得可怕,滿地都拉撒著碎米。這房子的垣牆,下麵厚有一丈,上麵闊有六尺,進身深有八丈餘。因此雖開有小窗戶,卻不管事,陽光仍是難得照進去,以致室內陰森森,光線幽暗,空氣中彌漫著濕霧。弟兄們的鋪位雖都鋪有很厚的蒿草,但仍不免受病,往往一連上病倒五六十個。症候都是喉頭作癢,不住聲地咳嗽。我問了幾位醫生,據說吃百合可以治這病。於是我就買了幾十斤百合,每天叫夥夫煮一大鍋,我親自拿去給弟兄們分食,每人一碗,連湯一齊喝下去。吃了十多天,大家果然都漸漸痊愈起來。我在照應他們的病時,正是我和他們接近的最好的機會。問問他們的姓名,家庭狀況,想家不想家。他們大多天真爛漫,敦厚老實,我們總是談得非常親熱。因此全團的弟兄,我都很熟識。雖不敢說每個人我都叫得出名字,但是一百個中,叫上九十個名字,是沒有問題的。不但正名字叫得出,就是他們在家時用的小名,我也要問出來,記牢。比如張淩雲,我問他的小名叫什麼,他說叫做“厚兒”;劉汝明,我問他小名叫什麼,他就說叫做“呆子”。我日常對於他們,不隻呼大名,並亦呼其小名。能叫出他們的大名小名,兩下裏的感情就顯得特別親熱,特別不同,這意義是很大的。要記牢弟兄們的名字,其實並不是難事,隻要多和他們接近就行。除了他們生病時,自己照應而外,還有別的機會。比如樣子特別的,有點特殊藝能的,有些特別脾氣的,曾經發生過特殊事故的,都容易熟識。除此之外,還有每天親自點名的機會,點一個,瞧一個,久而久之,就都成了熟識的人了。
開駐祿米倉之前,曾經奉到開一營人到新鄉駐防的命令。當時遵令開去的,是孫振海帶領的第三營。孫振海的外號叫做“孫氣”。這人做事雖然熱心,但讀書太少,欠缺修養,最好意氣用事,加上他那一營的官佐,又都是雜湊而來,因此官民之間,老是鬧意見。他去新鄉之前,我很是躊躇,怕他弄不出好結果,不幸我所掛慮的事情,終於到來了。一天第三營營副同三個哨長,共同來了一個報告,指摘了孫振海十大罪狀;一、不給目兵開水喝;二、公費悉入私囊;三、膽量太小,遇事慌張;四、疑心病太大;五、言過其實;……以下幾條,記不消楚了,每條底下都列舉很多的事實。
我接到這個報告,就拿去見陸將軍,請示他怎麼辦。陸將軍也接到同樣的報告,他主張我親自去新鄉查考一番。我回到營裏,略作布置,即帶了一個護兵,當天就搭平漢車去新鄉。
我乘的是晚車,開車的時候,已經四點,過了高碑店,夜幕漸漸落下,窗外的景物都依稀辨不清楚。火車走得很慢,好像快到了磁州的時候,我問茶房:
“離新鄉還有幾站?”
茶房說:“還有四站。”
我就叮囑護兵王炳友說:“記著,再過四站,咱們就下車,不要走過了。”
“再有四站,咱就下車。”護兵又重複了一句。
叮囑好了,我把外套一圍,就在車凳上斜靠著。這時一輪皓月,正從窗外射進來,照著車內,起了一層淡黃的煙幛。我們的一些被稱為睡獅的同胞,縱橫狼藉地散亂在車凳上,有的在打盹,有的卻聳著肩膀吸香煙,除了斷續的像雷也似的鼾聲之外,一切都靜悄悄地。在月光下,我左右前後看著,他們那些黃色的臉上,都滿覆著很深的皺紋,這正表明著他們都是長年在外,飽經艱苦的。到了這時,不禁也觸動我的鄉愁。火車向南奔馳著,我的心頭騰起許多麻亂的思緒。過去,未來,想來想去,沒個完結。這樣沒頭沒腦沉思著,不久也就蒙矓入睡。但始終隻是似睡非睡的狀態,車輪軋軋前進的聲音,我都能模糊聽見。一站一站地過去了,聽著到了四站頭上了,我驀地聽見王炳發說:“到站了,下車。”匆忙地把東西提了下車,兩人緩步向站外走。這時站台上正停有一輛二把手小車,我就把行李卷同箱子放上去,叫車夫推著。走出站約莫大半裏路,王炳發突然叫喊起來:
“錯了,那不是嶽王廟嗎?”
我一聽很驚愕,抬頭一看,前麵不遠果然巍然矗立著那座俎豆千秋的嶽王廟。這時我的兩隻腿就像被吸鐵石吸住了一樣,停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呆呆地直發愣。車夫回過頭來問道:
“你們到底上哪兒去呀?”
“上新鄉。”
“錯了! 錯了! 這是湯陰縣呀。”車夫說完話,把車子一放,也木挺挺地站住了。
這事到現在想起來,我還不免掩口葫蘆,想不到我竟然鬧了這麼一場笑話。隻記著過四站就下車,也沒想到四站過後,是否果然就是新鄉。這時火車已向前開走了,想再上去已不可能。到城裏找棧房去住宿,離車站又太遠,而且第二天早晨,又須趕回來。不得已,就在車站附近找了一家糧食店,權且借宿了一宵。第二天絕早,乘了一輛拉煤的車,雲天霧地地拖到了新鄉。不料事有湊巧,我在北京上車的時候,遇著一位第三營的軍需長,他也是乘車回新鄉的。我在湯陰耽誤了一夜,這工夫他早已到了新鄉。我來新鄉的消息,他已事先報告給他的營長了。
孫振海聽說我來新鄉了,一時慌了手腳,當夜就去各棧房裏找我,所有的新鄉棧房都找遍了,連個影兒也沒見到。這樣一來,益發增加了他的疑心病。他決沒料到這時我還在湯陰車站一家糧食店蒙頭高臥呢。
到新鄉下車,徑到營部裏去。“孫氣”見了我,那種局促不安的樣子,使我不禁發笑,同時也很使我詫異。還沒等著我開口,他就一口咬定說:
“我的事情,您已經查明了。我知道您昨天就到了,什麼事您全都查明白了,用不著我來多說了。”
我聽了他的話,曉得他是誤會了。我就向他解釋,把在湯陰縣耽誤了一夜的事告訴了他,但他始終不肯相信,仍然肯定地說,我把他的事情都已經查明了。
經過詳細查詢之後,才知道所報告的幾條,並不完全確實。原因隻在孫振海初任營長,缺少經驗閱曆,又加神經過敏,疑心太重,處事往往不能沉著。他這次到新鄉駐防,原為防範土匪。因此他就整天想著防匪的事,看見什麼都要聯想到土匪的事上麵來,甚至看見車夫小販,也要生疑心,想著這怕是土匪的探子吧。他一營人開到這裏,分作數處駐紮,他成天往來各處,叮囑弟兄,提防土匪,準備進擊。有一天,附近一個地方演戲酬神,夜裏放起鞭炮來。他聽了就慌了手腳,立刻部署一切,神情舉措,很不鎮靜。以此,官佐都瞧他不起。此外,平日總還有些嚕嗦事,得罪了人家。我覺得這是經驗太少之過,閱曆深了,自會沉著起來的。閱曆重要,同時讀書也極要緊,二者並進,互相補正,方才真有進益。先賢給我們的教訓,也是這樣的。當時我把孫振海重重地教導申斥了一頓,一場風波,方始平息。
這次到新鄉,順便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對於營中掛病號的弟兄,都親自看了一下,分別加以撫慰。我看過病房同士兵的寢室,深深地感到中國的士兵生活,實在太可憐。隻要稍能避風遮雨,無論什麼地方,都叫士兵去住。這同歐美國家的軍隊比起來,相差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