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年來,無論行軍駐軍,每逢講話,必特別提出這個題目,同大家反複地申述,叮囑他們要看重小事,注意衛生。
這次招來的新兵,都是年輕力壯的良善農夫,從質的方麵說,可說沒有可訾議的地方。但是他們缺乏教育,知識淺薄,民族意識、國家觀念,絲毫沒有。他們原先在家裏的時候,隻想著出來當兵,可是等到入伍了,受到嚴格的訓練,即感覺苦惱、不自由,又想著還是家裏好,一心一意要逃回家去。可是軍營門崗嚴緊,於是隻好跳牆。廟中的牆垣高得很,有冒險嚐試的,往往把身體摔壞,吃了大虧,隻有自認晦氣。從那時候,我就常常想:中國要想抵抗帝國主義,不能不實行征兵製。但要美滿地實行征兵製,則又非先普及國民教育不可。可是照我國實際的情形看,若說一定要等教育普及了,國民的文化水準都一般地提高了,而後再施行征兵製度,則事實上又不能許可。因為國民教育的真正普及,在整個的民族問題、政治問題沒有解決之前,是辦不到的。所以這就必須努力宣傳工作,使愛民族、愛國家以及各方麵必要的政治認識,都能家喻戶曉,那時方可有效地實施征兵。宣傳工作的重要性,在我們這樣的國家,萬萬不可忽視,其故即在於此。我為要補救這個“逃兵”的嚴重現象,一麵對士兵加緊政治教育,一麵又極力設法改良對於他們的待遇。初級官長教育士兵,大部分都是缺乏經驗,方法又欠妥當。他們正在壯年,血氣方剛,性情暴躁,日常士兵偶有不是,動輒惡語相加,痛施體罰。因此難為得很多士兵暗自流淚。他們所以私逃,這正是原因之一。所以這個問題,實在非常地嚴重。孫子兵書上明文載著:“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故可與之生,可與之死,而民不畏危也。”這就是說:治軍最要緊的是要得兵心。平素訓練,不得兵心,一旦有事,怎麼能使士卒共甘苦患難,怎麼能叫士卒舍生拚死?所以我這時一再懇切地告誡初級官長,叫他們務必要把士卒看成自己的兄弟手足一樣,萬不可稍存絲毫歧視的意念。但是在那時的環境下,要根本廢除體罰,事實上還不可能。所能辦到的,隻是切戒官長逞意氣、胡
亂虐待士兵。我特意立下一個“八不打”的戒條:一、官長生氣時,不許打士兵;二、士兵勞碌太過時不許打;三、對新兵不許打;四、初次犯過者不許打;五、有病者不許打;六、天氣過熱過冷時不許打;七、飽飯後及饑餓時不許打;八、哀愁落淚時不許打。我把這個戒條,三令五申地告誡各級官長。剛實行時,官兵們都非常地不高興,以為這樣一來,軍紀就難於維持了。後來日子一長,方慢慢地見出功效,同時逃兵的事,也無形中大大減少了。
我們駐在順直門外,感到種種不方便,故又移到北苑駐防。這時我把官長目兵分成四個講堂,加緊訓練:一個營長和營副的講堂,一個連長排長的講堂,一個頭目的講堂,一個特別兵的講堂。官長的基本戰術同應用戰術兩課,由我親自講授。方法、原則與應用混合起來教授,一麵講原則,一麵講應用。課堂上講完了,馬上就上操場演做;操場上演做完了,立刻又到野外去實習。我的教學程序是這樣的:一、我做給你看;二、你做給我看;三、講評;四、我再做給你看;五、你再做給我看;六、講評;七、你再做。從每個士兵的戰鬥動作,以至每連每營的戰鬥動作,必須經過這七道步驟。我認為這樣的講授,才是切合實際的辦法,才能免掉紙上談兵的流弊。後來十六混成旅時代的中下級幹部大半都是在這時候訓練成功的。
一天我正預備上講堂,陸將軍臨時來了個電話,問我第三營營長邱毓坤為什麼辭職不幹了?我一聽,沉疑了半天,當即回複陸將軍說:“我當麵來報告。”原來第三營中哨有兩個兵偷了人家兩塊錢,中哨孫副哨官主張馬上把他們開革掉。但營長邱毓坤卻堅持不同意,把兩個兵一個撥到前哨,一個撥到左哨。前哨哨官是吳鵬飛,左哨哨官是席尊龍,他們倆看見無緣無故從中哨撥來兩個兵,覺得很奇怪,後來探問出他們曾在中哨偷錢,就極不高興。兩個哨官異口同聲地說:“中哨既然不要賊,我們也不要賊。” 事情弄僵了,三營營長進退兩難,即憤而向我請假。我當時勸慰他說:“這是瑣碎事情,您何必如此固執?若竟因此動意氣,更不
值得了。”他當時也沒說什麼話,待了一會兒,就默默地走了。
接著是兩個哨官同一個哨長來見我。中哨哨長表示無論如何不再收留這兩個兵,前左哨更堅決地表示不能收容。我正沒法兒辦,待要預備上課,陸將軍恰好就來了電話,詢問這件事情的經過。顯然是邱營長從我這裏走出之後,又向陸將軍那裏去辭職了。我接罷電話,即匆匆地乘馬由北苑到軍警執法處去見陸將軍。到了那兒,邱毓坤正好也在座。陸將軍問我說:
“邱毓坤為什麼辭職?”
我回答說:“這件事最好是讓他自己說。”
邱毓坤站起來把上述情由說完,又道:“這時天氣這麼冷,雪下了幾尺深,若是把他們開革了,叫他們上哪兒去?我看不如來年春天暖和了,再叫他們走才好。”
陸將軍說道:“你說的話不成理由。你說天氣嗎,這和犯法有什麼關係呢?他們若是不偷東西,就是六月天也不能開革;若是偷了東西,下怎麼大的雪也不能姑息。這和天氣是兩回事,你為什麼要牽扯起來呢!”
這位邱營長是安徽合肥人,武備學堂出身,曾辦過旗語學校和各種訓練班。學識閱曆,都是好的,隻是脾氣頑強固執,驕傲自恃,從來不肯降心下氣,聽聽別人的道理。因此同誰都處不好,這次同事們都不同意他的意見,到後又被陸將軍說了這一頓,他還是不肯放棄自己的主意,結果竟辭職走了。我覺得為人處事,最要緊的是明鏡高懸,抱定無我的態度,來看是非道理。若是一味地固執己見,意氣用事,那無有不失敗的。但一般人卻很難做到這種地步,軍人尤其如此。
邱毓坤走了,第三營營長之職,派來一位孫振海接任。
北苑一帶,為曆年駐兵之地。曆來被裁汰的老弱殘卒和被開革的不良士兵,大部分都流落在這兒,明著打雜幫閑,以謀生活,暗中卻借此勾引營中弟兄,幹些下流營生。奸淫偷盜,無所不為,一切罪惡的事,全由他們一手創造出來。一天晚上,七點多鍾的時候,營房後門口的馬號裏,忽然起了火,喂馬用的幹草,全都燒起來。幸而發覺得早,沒有釀出大禍。據站崗的兵說,火焰是突然間冒起來的,事先並沒有看見零星的火焰。因此,斷定這不是一時的失慎。後來多方查詢,始從一個小販口裏,追究出原委。那是因為幾天前我無意中看見一個小販在營門口擺攤,賣的盡是有礙衛生的零食,弟兄圍攏著購買,你去我來,秩序紊亂。我看不過去,就把他驅逐走了。那小販因此記下了仇恨。他原是以前被別的駐軍開革的兵,他知道靠營牆的馬房中,儲藏著幹草。這天晚上,他乘人不備,隔牆把火藥包扔到馬號的幹草堆裏,上麵插上一支燃著的香頭,等到香頭燃到火藥上,火藥爆發,幹草即隨著燃燒開來。幸而為時尚早,人都未睡。若是遲一些,必定鬧出亂子來。過了幾天,湯旅長天錫那邊也起大火,燒去二三十萬斤幹草,也是附近遊勇幹的。大概住過北苑之人,像這類的尷尬情形,都能夠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