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漢中道上(3 / 3)

沔縣附近有漢丞相武侯祠。我到沔縣的那天下午,特地跑到那兒去觀光。武侯祠巍峨壯偉,別有一種嚴肅氣象。我到這兒,也撰了一副對聯,表示我對他的仰慕。文雲:“伊呂伯仲間,豈唯管樂自期,徒誇玉壘經編遠;申商名法後,盡遣老韓同傳,別覺黌宮俎豆長。”

這裏的祠堂廟宇也有道士住守,滿身汙穢,頭發尤其肮髒。和他們談了一會兒,語言乏味,毫無知識,比起留侯祠的老道,相差遠矣。他們倘若也能像留侯祠老道一樣,將孔明的文章逸事,印些出來送送遊客,那多有意思! 我打聽他們的出身,原來因為生活所迫,找不著吃飯的門路,都是到了三四十歲方半路出家。這就無怪了。武侯祠南麵聳立著青蔥的山巒,重疊起伏,便是曆史上有名的定軍山。定軍山西是武侯的墓址。墓上有兩株桂花樹,高達六七丈,時當八月,桂花盛開,清風四溢,香達數裏之外。武侯祠過去有馬超墓,為石頭壘成。上麵蓋土,四近滿是正在怒放的金黃色的迎春花,一條有四五尺長,宛如條條彩帶。我停足觀玩許久,不禁感歎一番。當年曹阿瞞何等雄武,劉備對之俯首,孫權對之震服,不料竟被這位小將殺得割須棄袍,僅免一死!

我們的隊伍到了漢中,川變已經平息,原來的任務不成問題了。於是就加緊訓練。

那時漢中道道尹姓程,名柯,號叫仲虞,是一位精幹而且勤勞的官吏。我去拜會他,從他的公署大門,一直走到後堂,大門外,大門內,每一室,每一房,以至廚房、廁所,都樸素幹淨。每天都由他監督著打掃。地段上連一根草梢也沒有,這使我感到很大的欽敬。道尹本來是清閑的官職,然而他能勤於治事,不安於清閑。由此一點,即可見其精神。陝南鎮守使兼第二師師長張鈁,這時也駐在漢中。

漢中的風氣與長安迥乎不同。漢中的迷信空氣,特別濃厚,迎神趕鬼一類的怪事,普遍地流行著。居民門口上十有九家貼著辟邪的神符,大有百鬼臨門的情勢。有一個名叫菜園子的地方,迷信尤甚,差不多事事問卦、問卜,到了瘋狂的程度。聽說當年張魯在此為吏,以鬼神為統治百姓的工具,想著永遠過他的為非作歹、窮奢極欲的生活,而百姓不敢指摘反抗。這遺毒至今不滅,使得漢中的百姓,同鬼神結了不解之緣。這種迷信空氣,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可以打破。

漢中的農民不論是老是少,每至下田鋤地的時候,必都穿著大褂,或是半新的,或是破舊的,但都是洗得幹幹淨淨,神態很是斯文,好像小學教員一樣。這種風氣,別地從未見過,不知是什麼來曆。漢中以西、以南,隨地都是稻田,每年出產的稻米,除了供給本地以外,還可以大量地向外運銷。漢中沔縣一帶出產的銀耳,也是當地的大宗收入。這兒的銀耳非常馳名,銷路特別旺盛,普通都以人工種植。其法是把山上正在生長的圓徑一二寸的樹木砍下來,截成三尺或六尺長短的木橛,五根七根地架在山穀中間,日頭曝曬,又經大雨淋漓,相當的期間之後,就長出銀耳。稍加泡製,即以昂貴的價錢銷行各地。

漢中有兩處富於曆史意義的地方:一處是拜將台,一處是漢中王的紀念碑。拜將台,人們大概都曉得就是漢蕭何月下追回韓信,劉邦將他封台拜將的地方。漢中王碑,是劉備即位漢中王的紀念碑,但可惜碑文早已殘缺不全了。

北京帝製的空氣,這時已由醞釀而漸成事實。老袁手下的猴子猴孫,用盡了心機,慫恿他早即帝位,以便自己也得封妻蔭子,加官進爵。老袁本人,不消說皇帝癮也早已發作,心裏正想著一嚐九五之尊的味兒。正在事機微妙的時候,有位美國人名叫古德諾的,發表了一篇中國不適宜於共和國體的妙文。這篇文章,當時的各大報章均經刊載。大意是說,中國的社會人情,極不適宜於共和政體。中國要想走上近代國家的道路,第一是先恢複君主製。並鄭重聲言,中國如沒有大皇帝來管束人民,將會有無窮盡的禍亂出現,永遠得不到平靜。不曉得這位麵包先生,是在美國把自由空氣呼吸得厭倦了呢,還是受了喪心病狂的中國官僚的賣弄,竟拿出這樣的荒謬言論,來自欺欺人。這篇文章發表出來以後,中國不適宜於共和政體的聲浪,高唱入雲。一些帝製遺孽,便以此為借口,說外國人也主張帝製了,從而推波助瀾。一時全國鼎沸,弄得老袁也兀自狐疑不決。平心而論,袁世凱本人,對於帝製這一著,一直是一麵酷欲一嚐,一麵又戒懼審慎,怕著弄不出好來,反把到手的權位,輕輕斷送。但自經這番唱和以後,籌安會應運而生;同時袁克定、段芝貴等又假造一份《順天時報》,上麵專刊一些鼓吹帝製的文章,每日送給老袁去看,說這就是國內的輿論。如此包圍,閉塞老袁耳目,老袁信以為真,他的主意也就漸漸堅定了。

籌安會的主要分子為楊度、孫毓筠、劉師培、胡瑛、李燮和、嚴幾道六人。那時報章上常常有六君子之稱。籌安會成立之後,花樣越來越翻新了。北京市上居然有了所謂公民請願團出現。每個自稱為公民的,手裏拿著旗幟,大聲呼喊著,向總統府請願,要求老袁俯順民意,早日南麵正位。連八大胡同的妓女,也組織了請願團,推舉代表,赴總統府請願,老袁也公然派出代表予以接見。中國真是個奇怪的國家,光怪陸離,什麼調兒都能彈出來。民意! 民意! 多少人都拿錢製造它,來欺害人民,為禍國家,結果自己也葬送了! 袁世凱原是一個聰明幹練的人,若是沒有籌安會等一班利欲熏心的家夥,從旁幫同吹捧,他自己恐怕不會做出這樣愚蠢的事來。但反過來說,若是老袁果然真正聰明有為,亦必不致被這些小人所包圍。細想起來,老袁畢竟是個糊塗的人!

不久,我在軍中便接到段芝貴發下來的《孫文小史》、《黃興小史》的小冊子,裏邊盡力詆毀中山先生同克強先生。那時每一營發給一百本,每班可分五六本,每天要把它當成正式的功課講讀。我想這大概是北京的一批蠢貨們,竭盡了心智想出來的辦法。但他們的詭謀是失敗的。當時許多官長接到這些小冊子,都偷偷地把它燒毀了。雖然有將來考檢的命令,但終亦無人理會。我接到了這種小冊子之後,一麵翻閱,一麵不禁無名火起,切齒痛罵段芝貴等的卑劣無恥。他們這種伎倆,事實隻有越發增加孫、黃的價值,絲毫不會損害孫、黃等在群眾中的信仰。那天我特意召集官長目兵講話。我說楊度、孫毓筠這些小子們,寡廉鮮恥,卑汙下賤,在北京被錢收買,給袁世凱組織了籌安會,扶助他做大皇帝。他們這種辦法,不久將要使國家有很嚴重的禍亂出現。好弟兄們,我們吃的是百姓的,喝的是百姓的,穿的是百姓的,住的是百姓的。我們決不能隨波逐流,違反百姓利益。我們要認清是非,萬不能受人家蒙騙。講完了話,我又招集官民談論這事。

為提高士兵的精神與認識,以擔當來日之大難,這時我特意編了一本叫《精神書》,作為軍中訓練的規範。這書共分三節,凡八十條。第一節為“道德精神”,偏重個人修養方麵,如謹言慎行,努力為學等等。第二節為“愛國精神”,闡發犧牲小我,成仁取義的道理。第三節為“軍紀精神”闡發軍紀的意義。當時我們軍隊中的新生命,都漸漸的自此培養出來。後來民國十五年又編“革命精神”一節冠其首,共為四節。

我因為駐在陝南,對於外界的消息十分隔絕,對當時的中國大勢尚不能有全貌的認識,於是時時刻刻感到苦惱焦躁。這期間,國際間的風雲一天險惡一天,曆時數年的世界大戰,方在發動。中國在國際與國內的複雜情勢之下,究竟將走向哪裏去?不消說正是我苦思焦慮的中心問題。正在這時,震驚世界的二十一條件,日本突然向中國提了出來,強迫袁世凱在四十八小時以內答複。這一消息傳到了褒城,我周身的血液立刻沸騰。當時我雖欲盡力製止這種感情的衝動,但我二十餘年來的軍人生活,已造成我這樣的個性,無論怎樣,也平抑不下去,甚至幾天連飯也不能下咽。甲午年我隨父親到大沽口修築炮台,那時一聽見說日本人三個字,我心裏就生出痛恨的感覺。庚子年我從保定府跑出來,親眼看見過日本兵端著槍,拿中國同胞當靶子射擊,以為笑樂。那時我恨不能一刀砍死幾個,以發泄我胸中的激憤。現在日本帝國主義更進一步,使出了這樣的毒辣的手段來,要整個地亡我國家,奴我民族,我怎能不悲慟欲絕?從此我決定了兩個鬥爭的目標,時刻地努力不懈: 一個就是要向國內惡勢力奮鬥,一個就是要同日本帝國主義奮鬥。我那時所認定的,是中華民族若想求取生存,不能不打倒國內的惡勢力,尤不能不打倒惡勢力所賴以存在的日本帝國主義。多少年來的曆史,已證實了中華民族的前途,與日本帝國主義的存在,是絕對不能相容的。“九一八”以後,我所以堅決地主張抗日,正是這種曆史過程發展下來的必然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