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倒袁之役(1 / 3)

第二十一章 倒袁之役

轉瞬就到了一九一五年的年底。陰曆除夕這天,我在裂麵溪住著,派人買了一些雞鴨魚肉,預備同旅部的參謀、副官、書記、軍醫、軍需各處的人員聚餐,想不到黃昏時候還未坐席,突然接到由順慶轉來陳將軍一個電報,說順慶第四混成旅的隊伍已經開拔,要我迅速趕去接防,並說隨後還有電報給我。

我接到電報,當即連夜出發。剛到順慶,即接到成都電報,說雲南蔡鍔即將起兵討袁,接著來一電報,說雲南護國軍已經於十二月二十五日誓師。稍停又來一電,說雲南護國軍分兩路出兵:一路取道貴州,經鎮遠以出湘西,由李烈鈞將軍率領;一路出四川,由蔡鬆坡率領,兩路之中又各分數路。轉眼之間接到三個緊急的電報,真出乎我的意外。這回雲南起義的消息,想北京和成都方麵早就知道,他們挨一天又一天,妄想可以掩藏過去,直到看著實在捺不住了,才將消息電告各方。最後又來一電,要我向成都開拔。我接到這個電令,心裏萬分地不好受,無論如何,我是絕對不能站在帝製的這一邊,去和護國軍為敵的。要不然,灤州起義我們幹什麼來著?但是在我們前麵隻擺著兩條路: 一是隨陳將軍的態度為轉移,陳將軍怎樣,我們也就怎樣。一是拒絕陳將軍的命令,自己單獨主張。若是不問是非,隻以陳將軍的態度為轉移,這與我平素的思想意誌絕對違反,不消說我是死也不肯幹的。可是,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將開拔的命令幹脆拒絕,則此次隨我出來督察者僅有一混成營,其餘都留綿陽及陝南一帶,目前力量上絕不允許。我萬萬不能作這樣幼稚的舉動。這樣的情形,使我陷入很深的苦痛中。我抑製不住我感情的奔放,當我拿著電報給隊官薑瑞庭、排長韓占元等人看的時候,我一麵和他們講說著上述困難的處境,一麵不禁悲壯地流下淚來。當時薑瑞庭和韓占元他們向我說道:

“旅長! 我們處境太困難了,你的苦衷正就是我們全體官兵的苦衷。您說怎麼辦就怎麼辦,目前最要緊的就是別讓他們繳了我們的槍,慢慢地再想辦法。”

這位隊官薑瑞庭自我在二十鎮八十標時即隨我當兵,能寫能算,為人精明幹練。排長韓占元勤勞耐苦,長於拳術。他倆是當時初級官中最明白事理最奮發有為的人,所以我特意把這些話和他們說一說,讓他們亦能思索一番,有所準備。

在這裏我再說一說我們一旅人的分布情形:第一團一混成營駐漢中,一營分駐綿州和羅江兩處,第二團一二兩營分駐陝西的褒城和沔縣,第三營駐鳳翔,騎兵一營在西安,炮兵駐綿州,但炮已經分開。我自己率領著在順慶的隻有一混成營而已。這次隨我在左右的人員,有蔣鴻遇、張之江、李鳴鍾等幾位。這幾位雖不敢說足智多謀,但卻是真心誠意、竭其才能為國家為人民效忠盡力的。所以我們商量的結果,是堅決地站在革命的立場為國奮鬥,但不可鬧到被人繳械的地步。本著這個原則,於是我們寫了三封很長的信:一封給陳將軍,詳述對護國軍不可開仗的道理,並說第二十鎮有光榮的革命曆史,您是做過第二十鎮的領袖人物,應當愛惜這段可寶貴的曆史,繼續向前努力。隻要您不與雲南的義軍開仗,那無論情形如何困難,本旅全體官兵必犧牲一切,擁護您到底。第二封給劉一清先生,那時劉為督署總參議,上麵已經提過。信上說,您和蔡鬆坡將軍是好朋友,您是真正愛國愛民的革命黨黨員。當此千鈞一發的時機,務要努力影響陳督,說服陳督,一要設法使陳督不與雲南義軍開仗,二要進而做到與蔡合作,助其討伐帝製,維護共和民國。必如此,方對得過許多的先烈,方能符合您的素誌。第三封給蔡鬆坡先生,說您的主張光明正大,我們極為敬佩,不過我們隊伍力量單薄,又處重圍,受著很厲害的壓迫,事實上不能立刻有所動作,但必定竭力設法避免和您打仗。不久的將來,亦必尋求機會和您攜手,共同負起打倒帝製的任務。這三封信寫好,由蔣鴻遇和張之江帶著直奔成鬱,先去謁見陳督和劉一清先生,而後再赴自流井,設法找蔡先生,麵陳一切。

在這裏要補說的,是蔣鴻遇和鬆坡先生原是好朋友。當鬆坡先生任雲南軍務處總辦的時候,蔣為雲南騎兵營營長,常在一起下棋,過從甚密,思想感情都很投合。蔣為河北省固安人,保定軍官學校騎兵科畢業。

一九一六年元旦的晚上把上述的事辦好,第二天隊伍即由順慶出發,取道蓬溪、遂寧、安嶽,開赴內江待命。同時調令綿州羅江的部隊由成都向內江集中。這一路都是石板路,即就田埂鋪石而成,十分窄狹。行經各地,皆土壤肥美,物產豐富。內江尤有一個特點:周圍幾十裏路,盡是紅土,漫山遍野都種著甘蔗。內江城裏東西街達數裏之長,幾乎家家鋪子都陳列著冰糖,一座座堆成糖山,晶瑩剔透,使人目眩。大塊冰糖有重至五六十斤者,走了多少地方也沒有見過這種光景。製糖也是家庭手工業,幾乎每家都製造。方法:用一種碾盤,周圍大有數十步,中間高出二尺許,邊上有石槽,槽下盛著木桶,碾出的蔗汁盛入桶中,而後用鍋煮熬。距內江很遠的地方,即先已看見這種碾盤。四川是富庶的地方,但其富庶決不是憑空來的。比如,別的地方也有紅土,但並不見有人大量地種甘蔗。這也許是因為氣候不適宜,也許是因為人不肯努力。一地的富庶與否,天然與人力都同樣是決定的因素,決不該一概委之於天。我們到達這裏,唐繼堯、劉顯世、蔡鍔、李烈鈞等聯名的討袁通電,內江的報紙上已經發表。密雲不雨的局麵,至此算完全揭開了。

這個時候,伍祥禎的第四混成旅已由成都開向敘府布防。伍曾為二十鎮三十九協協統,與陳將軍有曆史關係。此外張敬堯的第七師也從漢口宜昌取道重慶向瀘州前進,馬繼增的第六師則由湘西開入貴州。這兩路由曹錕任總司令,曹本人駐重慶。他的第三師一旅撥歸馬繼增指揮,還有吳佩孚一旅則隨曹入川,複由重慶開向綦江方麵堵截。( 後來有人說我是吳佩孚的部下,其實我此時已為混成旅旅長,直屬陸軍部,共有十營。而吳不過為一步兵旅長,隻六營,無論地位資格我都在吳之上,何得反謂我是吳之部下?這完全是不明真相的人的妄測)

成都方麵陳將軍的態度始終是搖擺不定,徘徊觀望。若響應義軍則對隨同入川的各部不能信任;不幹,又違背自己良心,而且曹錕、張敬堯各部相繼入川,亦予他不小的威脅。至於他的左右分成對立的兩派:一派主張討袁,響應雲貴的獨立,首領是總參議劉一清先生;一派主張擁袁,討伐雲貴軍,完成洪憲帝製,首領是陳將軍的參謀長張聯芬等。論起兩派勢力,可說不相上下。一清先生和我是多年舊識,誌同道合,灤州起義時我們曾共患難,此時精神上自然完全一致。張某則同陳將軍的兩個旅長很要好,意見亦相接近。另一方麵劉為日本士官學生,代表“洋貨”;張則陸大畢業,代表“土貨”。又劉為陳將軍嫡派,張則為雜派。如此,在陳將軍左右互爭雄長,暗鬥甚烈。陳本人猶疑二者之間,見劉一清先生則說我們應當倒袁;見張某等,則又說我們應當擁袁。完全陷入辛亥革命時張紹曾將軍所處之苦境。同時,一方麵秘密地和蔡鬆坡先生等信電往還,一方麵又常常給老袁作報告。

那時候自重慶以下,宜昌以上一段江麵,每有船隻經過,兩岸山上即開槍射擊,而忠縣一帶尤為劇烈。過往軍隊吃了不少的虧。人們揣測不定,有的說此事是熊克武部隊所為,又有說是蔡鬆坡早先埋伏的奇兵。我在內江奉了命令,負責調查各方麵動態,每天派三班、五班的偵探到自流井以至敘府一路調查。隻在內江住了幾天,陳將軍即又電令我率部開駐瀘州。

這工夫蔣鴻遇和張之江已經回來。鬆披先生有親筆信交他們帶來,對於我們的處境很是了解,說隻要我們能和他們合作,一切都不成問題。並說希望我們駐在瀘州,較為方便。因為瀘州是在資江和長江之間,四麵都是山嶺,為入貴州和雲南的要道,地極險峻。在這次的戰事中,此地實有重大的戰略意義,他的信措辭極為親密,完全把我們視如同誌。

向四川進攻的護國軍是蔡鬆坡先生統率的第一軍,劉雲峰的第一師團為先頭部隊向敘府進攻。我們的隊伍開到瀘州的時候,蔡先生已率部隊挺進納溪,劉雲峰已經攻下敘府。伍祥禎的第四混成旅遭了慘敗,紛紛向自流井和瀘州潰退。時張敬堯的一師人駐在瀘州東麵五六十裏的地方,吳佩孚的一旅在綦江緊跟在張敬堯師的後麵,熊祥生的部隊(川軍) 正向瀘州開來,劉存厚師則駐納溪附近。我極欲與劉雲峰接洽,免得發生誤會。劉雲峰雖然帶的是雲南隊伍,但他本人卻是河北省人,和蔣鴻遇有同鄉之誼。蔣鴻遇知道劉有一位表弟董某,蔣即冒董某之名,向那邊叫電話(是用電報通話),那邊接電話的是劉雲峰的參謀長張璧( 現已當了漢奸)。電話叫通,兩方開始談話。這邊把和蔡鬆坡先生接洽的經過,以及避免衝突的意思說明以後,不料那邊的回話非常不客氣,劈頭一句就問道:“你們是幹嗎來的?”蔣說:“我們是奉命而來,出於萬不得已。我們的困難鬆坡先生已經完全諒解。”那邊就說:“你們隻有兩個辦法:一個是即刻通電討袁,一個是立刻繳械。此外再沒有辦法!”蔣說:“合作是不成問題的。但是我們前後左右全是袁氏的嫡係部隊,我們是處在重重的包圍中。若要公開表明態度,事實非有一個相當期限不可。這情形是不能不考慮的。”蔣鴻遇平心靜氣地這樣說著,那邊卻打斷他說:“不是通電,就是繳械,再沒有別的話說!”說完,掛的線已斷,再叫也叫不應了。

想不到鬆坡先生表示得那麼好,而張璧等的態度卻傲慢以至於此。我們覺得萬分驚異,認為不可解,暫時即決定固守瀘州,一切待後再說。

這時候指揮係統極其紊亂。北京統帥辦事處和參謀部,成都陳將軍,陝西陸將軍,重慶曹總司令,各方麵都不斷地給我命令。命令各不相同。陳將軍來電叫我守自流井,統帥辦事處的電報叫我趕緊收複敘府,陝西陸將軍的電報又叫我固守瀘州。自我帶兵以來,指揮係統再沒有比這時再複雜再紊亂的了。我一天到晚連續不斷地接到各方麵幾十道不同的電令,弄得頭昏眼花,不知聽誰的才好。有時甚至同一方麵的來電,竟然先後指給我幾個完全不相同的任務。比如陸將軍那裏,先來一電,要我守瀘州。待一會兒,再來一個加急電,說“著該旅長迅速收複敘府”,稍停,又來一個十萬火急電,卻又要我星夜率隊到自流井。同時陳將軍那裏也來七八個命令,一會兒叫開自流井,一會兒叫守瀘州,一會兒又說若情形許可,須速攻敘府。忽指東,忽指西,情形和上述的一樣矛盾而紛亂。弄得我沒有辦法,隻得致電陳將軍詢問我究竟應該聽哪一方麵的哪一條命令。最後陳將軍的複電是要我攻敘府。同時,張敬堯師正向瀘州前進,也是壓迫著我速攻敘府。並且暗示我,無論如何不得遲延推托。我考慮的結果,決定把隊伍開往南溪,到了那兒之後,再斟酌情形,決定行止。

從瀘州出發的時候,請蔣鴻遇去見劉雲峰和張某,做第二次的接洽:第一,約定彼此不打,萬不得已時隻放朝天槍;第二,隻要有機可乘,我即通電表明態度;第三,說明張敬堯、吳佩孚他們的隊伍在後麵緊逼著,我實在無法延抗命令;第四,說明和鬆坡先生接洽的經過。已說妥我在瀘州相候。

我帶著隊伍出瀘州才不過十多裏,就看見漫山遍野盡是敗退下來的潰兵。看光景,我心裏猜想八九分是第四混成旅的老爺兵。派人一查問,果然是伍祥禎的隊伍,在敘府接觸後潰退下來了。可是這時他們官們身上穿的已不是綢緞,而是本地老百姓的破舊衣服。雖然狼狽不堪,還坐著轎子,有的是老百姓抬著,有的教兵們抬著,一點沒有放下平日的官架子。兵們穿著一身又破又髒的衣褲,有的光頭赤腳,連紐扣也沒扣上,有的腰上束一條皮帶,有的背著槍,卻沒有一粒子彈。傷兵瘸著腿,掛著胳膊,無人過問。官是官派,兵是罵派。一路走著,一路不停口地狠罵他們的官長:“他媽的舅子,吃是你們吃,喝是你們喝,撈錢玩兒樂全是你們的,到了今天你們還要擺官架子,不顧我們死活!”又因伍祥禎是雲南人,而他的兵則全是北方人,故罵他們旅長有意帶他來送命。嘈嘈雜雜地罵著,大家你推我擠,踉蹌地奔跑。這情形已經沒有半點“爺爺兵”的樣子,倒成了真正的“孫子兵”了。訓練軍隊,最要緊的就是實做實幹,切實在技能和軍風紀上用工夫,一刻也不容懈怠,一刻也不容放縱。平素能刻苦訓練,戰時才能操勝算,握左券。如果平時驕奢怠惰,養成習慣,一旦有事,即隻有敗潰之一途。第四混成旅的敗潰,主要的原因就是平素缺乏教育,官長荒唐,士兵恣縱,彼此之間生活又懸殊太甚,自上至下,離心離德,一片驕矜浮華的風氣。作戰之先原已注定了失敗的前途。今天所見的結果,一點都不是意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