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川北到漢中,路途之難,前寫入川時已經說過,路越難走,心裏越是焦急,恨不得插翅飛到目的地才好,好不容易走到劍閣,忽然又接到賈焜亭一個電報,說他已經辭職照準,叫我毋庸前來。接著又派來他的一位本家弟兄來見我,申述他已經辭職的歉意,但我絲毫不假思索,決定繼續向漢中行進。到了漢中,已由一位管某繼任了賈焜亭的位置。管是山東濟寧人,和段祺瑞有很深的曆史關係,我先和賈焜亭見了麵,而後再去會管某,見麵沒有說幾句,他說:“您既來了,就在這兒駐下去吧! 我們可以走的!”我不懂他的話什麼意思,很是驚詫,他說:“漢中這地方,地瘠民貧,隻可養一旅人,養不住兩旅人的。”我這才恍然大悟,知道他的意思是怕我來搶他的地盤。我當即坦白地說明我此來決沒有這樣的企圖,我就要回北京去的,我的話剛剛脫口,他立刻笑逐顏開,眼睛眉毛都現出高興的神色來。我離開漢中以後,聽說他在寶雞被人打傷,部隊亦全繳械。後來寓開封終日念佛,沉鬱不振而死,落了一個很慘的結局。
賈焜亭是我一位老朋友,管某也是我的熟人。都是辦事多年、閱曆很深的人。惟其如此,所以為人處事,聰明見機。管某尤其唯利是圖,官氣太重,惡習太深,一味隻是所謂“當差事”的派頭。什麼是軍人的使命,什麼是官吏的職責,如何能解脫人民的疾苦,如何把部隊練成國家的軍隊,他全不懂得。我以為世界上所以還能成功許多事業,都是傻子幹出來的,決不是聰明人幹出來的。傻子何以能成事業?就因為他隻問此事自己該做不該做。若認為該做,即努力以赴,苦幹到底,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其間絕不把個人的利害計算在內,故結果縱不能成功,亦必成仁。如關羽、嶽飛、文天祥,他們雖然為大勢所限,沒有成功,但畢竟成了仁,為後世立下榜樣,千古不朽。他們都是傻子,但結果卻做出了聰明事。那種聰明人,藏奸取巧,一心隻想著自己的利害,自以為聰明得很了,其實是糊塗透頂。尤其在今日艱危緊急的時刻,我們的民族國家需要大批的傻子,來大大地傻幹一下,方有希望。若仍是聰明取巧,那結果隻是害了民族國家,害了自己罷了。
這時段祺瑞為國務總理兼陸軍部長。他來了電報給我,叫我率部駐廊坊通州一帶。我接到命令,即準備開拔。道路有兩條:一條就是我來時所取之道,經褒城、留壩、鳳縣、寶雞、鳳翔、扶風、武功、興平,而後到觀音堂上火車;一條則由興安、白河、老河口、襄陽、樊城,到漢口上火車。那時陸將軍被逐後,長安是陳樹藩在駐著,段先生不願我們從那裏經過,恐怕出事,而陳樹藩也用了種種法子,不要我們從那裏通過。我乃決定取道襄樊,直下漢口。
由漢中到興安雖有水路可循,但是不通大船,所以隻雇了些小船,載運笨重的東西。隊伍都步行,以極快的速率趕到興安,而後上船。在赴興安途中,適遇大雨,水又大又猛,船行如箭。這是有名的漢水,兩岸都是大山(武當山即在此),形勢很是險要。河道彎彎曲曲,淺灘極多,船行必須臨時雇請領港人指路。這種領港人,名喚“太公”,都是站在山頭上待雇。船至險灘,請上一位來,由他掌舵,東一擺,西一擺,就把船擺出險境。到了平穩地方,船即停靠,送太公六百文或八百文,太公即上岸而去。一路上這樣的險灘不下二三十處,就要雇請太公二三十次。當太公的都是五十多到七八十歲的老年人,沒有青年的。他們就憑經驗閱曆,而有一套嫻熟精到的掌舵工夫,因此能夠化險為夷。我看見這個,想到國家大事,亦是如此。周室之興,就是有一位八十多歲的薑太公為國掌舵。秦穆公所以能霸諸侯,亦是因為有一位百裏奚替他掌舵。百裏奚被請至秦,穆公歎息道:“百裏奚真好呀! 可惜太老了。”百裏奚說:“你為什麼歎我年老?你若要我替你擔抬重物,我自然不行;至若坐而論道,那我比薑太公還年輕得多呢!”秦穆公恍然大悟。可見識大體、明大義、定大計,實在非到火候不可。德國的興登堡,法國的福煦,英國的路易喬治,都是為國掌舵的好手,在第一次歐戰中都大顯身手。若非閱曆豐富、見識廣遠,怎麼能以勝任?不過我隻是指的那一種靜定的舊時代而言。若在今日的新時代,情形則又不同,許多事反倒是需要有朝氣有勇氣無迂見無成見的熱血青年來擔當的。
興安為陝南一府,東西接豫境,東南接鄂,西南接四川,與漢中同為重鎮,亦有鎮守使之設。興安到漢口,中間經過老河口。老河口以上,又是許多高大的山嶺。沿著漢水,兩岸都是出產豐富、人煙稠密的地方。襄樊在軍事上的價值尤大。北去出洛陽,出鄭州,襄樊為必經之路; 南至荊門、沙市,襄樊亦是必經之路。所以曆史上屢次戰爭,襄樊成為戰略要地。那時一位張某任襄陽鎮守使,完全是舊官僚的氣派,用種種方法和各方權貴巴結拉攏,以鞏固自己的地盤。所率部隊,毫不訓練,本不打算作戰,故亦不能作戰,隻是用作搜刮地方、魚肉百姓的工具而已。我們從那裏經過時,他極驚慌,戒備很嚴,原來他也怕我搶奪他的地盤。真是可笑極了。
到了漢口,楊桂堂即來相見。我原派他率同李雲龍、宋哲元、劉鬱芬等到河南招募四營新兵,不想他另有什麼作用,把這事因循不辦,直到此刻也無一點眉目。因此把四川的事也耽誤不淺。和他同來的幾位營長,都等得急死了,拿他毫無辦法。楊是一個卑鄙無能、昏聵腐朽的家夥,無熱血、無骨氣、無學識、無膽量,唯一的本領就是鑽營巴結。他用什麼方法鑽營巴結?就是長官的老太爺、老太太、姨太太做壽,他大送其禮;少爺、小姐生日或結婚,他又大送其禮。綢緞、首飾,隻揀好的辦,手眼極闊。這些錢從哪裏來?都是從兵們和騾馬身上克扣下來的。不叫兵們洗澡、喝茶,柴費他上腰包;不給騾馬吃的,草料費他上腰包。還有其他一切公費,全都被他中飽。不然他終天煙酒嫖賭,浩繁的應酬,都從哪裏開支?這樣的情形,我要撤換他,也撤換不動,因為他有有力者為其撐腰。他持著這個,更是肆無忌憚了。總之,滿清官僚的惡習,他是一個集大成者,他反美其名曰:“如此方近人情。”此次和我見麵,他一開口就說:
“咱們的軍隊在四川響應護國軍,怎麼弄得誰都知道了呢?幸虧是老袁死了,要不然,那還得了!”
說著滿臉帶著驚惶不安的神色。我說:
“我們既幹了事,還怕人家知道嗎?老袁不死,又怎麼樣?
他做皇帝,我就要反對他。反對他,就不怕他。反正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接著他說道:“我們這次回去,可要聽段總理的了。我們必須靠他當靠山,他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做。這樣才可保不錯。”
我說道:“隻要他真正地為國家、為人民,我們自然聽他的。若不然,我們還是要幹自己的! 你說靠山的話,段總理也靠的中華民國,我們也是以中華民國為靠山,決不依靠任何個人。”
因為他看見士兵的肩上還是戴的護國軍的肩章,於是他又說道:“怎麼我們的隊伍還是打著護國軍的番號呢?這不大好吧?”
我說道:“打護國軍的番號一點不是丟臉的事。自然要等有了命令,我們才取消它。”
他又呻吟道:“我們這次從四川出來,到底弄了多少呢?”
我真有點氣憤了。我說:“我們隻知道為國家,為人民,這是我們的本分。你怎麼問出這種話?”
他沉默了半天,望望我的臉,非常親切懇摯地笑著說道:
“旅長,你開口就是國家人民,實在太迂執了點。這是什麼世界?若老是這樣地傻幹,連我們吃飯的地方也沒有了。依我說,旅長不如就在這裏住些時候,多請幾次客,各方麵應酬應酬,聯絡聯絡,這才是有用的辦法。您瞧瞧襄陽那地方有多好?為什麼我們不要,叫人家坐著占著,把地方吃光了?”於是又說:“我們一點應酬也沒有,各方麵都沒有聯絡,實在太危險了。最近曹錕就買了兩輛汽車,每輛九千元,送給傅良佐和徐樹錚。張敬堯也花了幾千塊錢,買了兩個窯姐兒送他們。您看看他們的幹法吧,要不然,怎麼他們什麼事都行得開,我們老是被人家排擠呢?”
他嘮嘮叨叨說了一大篇,我簡直忍耐不住了。我說:“你這說的都是亡國的辦法!”再也不願意和他說下去了。後來他把我說的話一一去報告了段先生。
楊桂堂的為人,大都類此。那時的軍人政客,都是這樣一副麵目,這樣一副頭腦,這樣一種作風。我寫的這位楊桂堂,正是他們的代表人物。
我在漢口沒有停幾天,即率部隊上京漢車,直達長辛店,再由長辛店轉豐台,分在通州、廊坊、天津三處駐防( 那時有命令,指定這三處,不許我們到南苑駐防)。當即分配:第一團駐通州,第二團二營駐天津疙瘩灣,其餘的駐廊坊。
那時段總理兼任陸軍部長,徐樹錚與傅良佐分任次長之職。傅等把我們隊伍看著和陸將軍有親密關係,而他們不滿於陸將軍,因而亦歧視我,要以對陸將軍的辦法對我。再則我們此次在四川倒袁,接受護國軍第五師的番號,亦使他們大不高興。由四川回來的各部隊,又從而加油加醋,在他們麵前對我大肆攻擊,因此愈視我如眼中釘,加我以種種壓迫。不但房子不給夠住的,被服餉項,亦皆置之不問。尤其餉項一事,發給我們的全是六折票價,後來又減低為四折三折。關於訓練、裝備各方麵,更是一概無人過問,形成一種聽任我們自生自滅的局麵。在那時,若要軍隊存在,必須是皖係、直係。我兩皆不是,又加上我不去巴結,不去討好,又有辛亥灤州革命之事和此次倒袁之事,故益發一心要用工夫來把我們消滅。我看透了這種鬼蜮伎倆,一氣不哼,愈加埋頭苦幹。我一到廊坊,即先把餘積的公費提出,鳩工建築營房,而後專心致誌,努力於部隊的整飭。第一,把此次由陝入川,再由川北返,這一路上所得的經驗,集合各將領重新詳加檢討,把病症一一指出,商量著努力改正。第二,舉辦文官軍訓,夥馬夫等的軍訓,下操打靶,一如士兵。第三,加緊幹部訓練,不但教練連和排,團營長以及副職亦一並訓練之。不但注重內場教育,外場操練亦同時重視。第四,注重精神教育,除原有辦法外,又編了許多新戲,教官兵們排演,都以教忠、教勇、教仁、教義為題材,同時灌輸一些衛生及科學方麵的常識。出演之先,加以講解,講完一出,演一出,覺得收效不少。第五,利用大風、大雨、大雪的天氣出外行軍,作種種戰鬥操演。第六,曆年來兵中老幼以及久病不愈者,均大加淘汰,重新補充。第七,在廊坊蓋一勸忠祠,供奉曆年死亡,按時致祭,以為紀念。此時第一團團長仍是楊桂堂,第二團團長是陳正義( 何乃中已他往),第一團第一營營長周性靜,二營張維璽,三營李鳴鍾,第二團一營宋哲元,二營董士祿,三營楊紹緒,炮兵團團長宋子揚,機關槍連李致富,騎兵營張之江,參謀長邱峴章,軍械官鹿瑞伯,軍法官薛子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