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武穴停兵
歐洲大戰爆發,原是我們中國努力圖強的大好機會,不幸專橫不法的軍閥們卻隻知有自己,不知有民族國家。他們正做著武力統一的迷夢,一心進行自相殘殺的內戰。那時以推倒複辟三造共和自居的段芝貴先生,利用他總理的地位和廣眾的黨羽,把持中樞,破壞法紀,簡直一意孤行,為所欲為。孫中山先生致函勸導他恢複國會,他不肯接納。廣州乃有軍政府的組織,努力護法運動。自此南北界限益趨對立,軍閥們必欲實現武力統一、消滅南方勢力而甘心。大局糜爛到這樣的地步,稍有人心者無不渴望消弭戰禍。但可痛心的是一般握有軍事實權的師旅長們多渾渾噩噩、醉生夢死,照舊過著他們淫逸驕奢的生活,國家大局、自身職責,他們簡直一點也沒擺在心上。
那是七月下旬的一天午後,段芝貴為討伐複辟勝利,在陸軍部開了一次盛大的慶功宴。團長以上的官長都被邀約,共到了二三百人。段總理亦曾出席。人數太多了,座位不夠,大家都站著吃喝。沒吃到幾口,段芝貴就講話說,打仗的事,這是開頭,以後還盡有的打,請大家好好準備。我們中國局麵,是越打越統一,越和讓,越分裂。隻有用武力始可求得統一,這是一點不錯的道理。今日誰要障礙我們的統一大業,我們就打誰。不管他湖南也好,兩廣也好! 一口氣講了四五十分鍾,主要的意思就是這幾句。段芝貴講完,另外還有兩位講話,也是大同小異的意思。我聽著這些鬼話,知道內戰又要開始了,不禁隻是搖頭歎息。同時我也聽到座間有人低語,一個說:“這是胡說了!這是胡說了!”一個說:“這次打完張勳,怎麼還可以再打?”另一個答道:“實在再也不能打仗了!”
段芝貴這人利欲熏心、老奸巨滑,一向以來都是以國事為玩笑,不但許多將領為他所玩,並且老袁也是被他玩完,而今老段仍被他所戲弄了。
會散之後,接著屬南苑陳光遠師的李星閣旅長,又借前門外掌扇胡同內張錫元的一位朋友公館裏請客。被約的有吳佩孚、李星閣、張錫元、王汝勤( 八師十五旅)、張玖卿( 八師十六旅) 和我等一共九位旅長。大家到席,有些先生們就寫條子叫局,每人叫兩個。原先大家還討論著段芝貴的那番話,有的說:“他要打就打,他是什麼東西!”有的說:“實在不能再打了!”七嘴八舌地談著。到後來,他們把重要的題目放到腦後去了,大家改了話題,談嫖、談牌經,談女人漂亮。我看見他們寫條子叫姑娘,就離席出去。走到掌扇胡同口上,那裏有許多叫街吃的乞丐。離我最近,有一位老婆婆,白頭發,破衣服,大約六七十歲,正張著癟皺的嘴巴叫喊得熱鬧。我就走過去和她說:
“老太太,那邊公館裏正有人請客,我帶你到客廳裏去叫喊,你叫一聲,我就給你一塊錢。叫兩聲,給你兩塊錢。你得使勁叫!”
老婆婆又是驚奇,又是高興,半信半疑地跟了我進去,靠在客廳門口,大聲地喊起老爺大人來。這一喊,把大家都愣住了,他們笑又不是,惱又不是,都把眼睛看著我。
李星閣說:“準是馮先生喊她進來的!”
我拿了五元給那老婆婆,李星閣就問我:“你有什麼話要說?請你說吧。”
別人也說:“你一定有話要說,不然你不會鬧這個惡作劇。”
我就站起來說:“段香岩(段芝貴字香岩)先生在陸軍部說的那番話,我們應當好好討論一番。眼看著內戰即要發生,我們是現役高級軍官,此事於我們有很大的關係。民國以來,連年內戰,人民受盡苦難,國家衰弱到極點。無論從哪方麵說,我們再不能使內戰發生。這次討伐張勳,是為鏟除帝製,保衛民國,實出於萬不得已。幸而戰事很快就結束,這是千幸萬幸的事。現在歐洲正在大戰,我們對德國也已宣戰,若是不打算圖強,老是自己打自己,怎麼對外?國家的前途,民族的存亡,都負在我們肩上,我們應當痛切地覺悟到內戰的罪惡,從今天立下決心,發個誓言,若再有內戰發生,我們要堅決拒絕參加。並且盡自己力量反對內戰,製止內戰、隨口談談說說是不夠的,必定要真正地立下決心。國內誠然有許多問題須待解決,但並不是非用武力解決不可,盡有和平合理的路徑可循的,隻有和平才是救中國唯一路徑。我希望在座的各位都能讚成我這點意思,答允我這個反對內戰,製止內戰的要求。”
那時段總理大權獨握,一意孤行。此次重新登台,不管國人如何呼籲,他亦無意恢複非法解散的國會,反倒另外召集一個為安福係禦用的臨時參議院。又以對德宣戰為借口,向日本舉行大借款,擴張其個人武力(成立所謂參戰軍,有線電、無線電、軍醫等項應有盡有,都分別設訓練班,聘日本人教練。又新辦械彈大炮極多),以貫徹其武力統一的主張,而完全投入日本的懷抱。綜計民國六七年間,借款數額業經公表的即達三萬萬元,所謂秘密的西原借款尚不在此數之內。他這禍國殃民的幹法,稍以國家為重者無不反對。中山先生在廣州組織軍政府,便是這一反對力量的代表。我那時身為老段的部屬,無法表現我的意誌,來反對他的行為,心裏的苦惱是不用說的。一般同僚,終日荒唐淫樂,對於這次即將爆發的內戰,雖也覺得不應該,但他們並無心來設法製止,設法拒絕參加,不過隨口談說一二,也是麵子上言不由衷的話,好像這不是與他們自己有關係的問題,一轉身就完全把它置之腦後了。我這番講話就為增強他們反對內戰的自覺,讓他們認清救國的道路是對內和平不是對內戰爭,要請大家團結一致,拒絕參戰,不做老段的工具,以消弭戰禍於無形。我也深知這個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是白費的,但總覺得我們在座的這九位旅長,握有相當強大的實力,若真能團結一致,必可左右老段。所以我一個衝動就說了,不管效果如何,至少我心裏痛快一些。
我的話說完,大家都不假思索地讚成,答允一致反對參加內戰。其中第八師王汝勤和張玖卿兩位尤其表示熱烈之意。
但一切努力畢竟都是白費氣力。嘴頭滿口說不打,說說算了。當時沒一點辦法,沒有一點組織,不能使當日大家的話堅守不渝(大錯特錯在此)。席散之後沒有幾天,李長泰即調升步軍統領,傅良佐派為湖南督軍,一些旅長們一一升官。隨傅良佐入湘的有範國璋的第二十師和王汝勤的第八師等部。傅良佐一到任,零陵鎮守使劉建藩即宣告獨立,戰事從此開始。我寫信給王汝勤,問他還記得那次我們在掌扇胡同的諾言否?他回信說:“我奉的命令,實在沒有辦法。”
湖南戰起,福建也被護法軍攻擊。那時福建督軍李厚基,怵於護法軍的聲勢,疊次電請老段增援,急如星火。一天段先生派徐樹錚來找我,說將調我增援福建,為我增加一團人。將來我的隊伍可由火車赴上海,由上海再乘輪船赴福建。說了一回,我即預備招兵。當派李鳴鍾赴河南歸德一帶招募,編成一個補充團,又名第三團,九百人為一大隊,三大隊,共二千七百人。以後國民軍後起將領多歸德府人,就多是此次招募而來。
準備了一個時期,即要開拔。那天段總理約我去談話,和我說:
“你要開拔了,我有幾句話要和你談談。……”
當時他說出三件事:一、叫我和陸朗齋將軍不要常常來往; 二、叫我不要和國會和民黨議員有來往,小心上他們的當; 三、此次作戰,要盡力節省子彈。他說的國會議員是指的劉冠三先生等。
我回答道:“總理說的第三條,意思極好。我回去定和官兵們多講幾次,叫他們切實遵守。至於陸將軍,他是我的老長官,和總理也是老朋友、老同輩,我今天就是打個通電,說我和陸無關,哪個肯信?現在國家大難當前,還希望總理與陸將軍多多談
談。陸將軍有膽有識,願總理與陸將軍親之信之,一定與大局有益。你們和和氣氣,共謀國事,我們後輩小子看著也學個榜樣。說到民黨議員劉冠三先生,他們是人民的代表,都是真正革命的先進,純心愛國愛民,極可欽佩,我和他們接近,得無窮的益處。就是總理自己想必也認識他們的。希望能多多找他們大家來談談。這些,必定有歹人在總理跟前進讒言,很危險,還望你多多注意。我是年輕人,不免亂說話,請總理接受了就好了。”
段先生笑了一笑,說:“你說得很好。”隨又說,“好吧,你快收拾收拾走吧。”
後來陸段終成仇人。徐樹錚殺陸於天津,鬧出了大亂子,都是排除異己、一意孤行的做法。
這年天津一帶大雨成潦,津浦路北段被水隔斷,不能通車。那時國局正緊,命令不許耽擱,叫我們繞過津浦路,從廊坊轉豐台到長辛店,搭平漢車轉隴海路至徐州,而後再開上海。可是當時隴海路係我國借款修築,軍隊乘車,必須先交半價。陸軍部無法,轉請財政部交涉,結果還是付了一半價錢。我方率部開拔,已經耽擱數天了。借外人資金築路,簡直是亡國的辦法。辦事的人非洋奴,即賣國賊,辦事不力,當初成約時也不訂個明白,怎麼連本國的軍隊都聽其不許通行?國家有事,鐵路不許運兵,從何說起!我真看透政府負責者是些什麼東西了!
我們到了彰德,看見站上停有一列專車。我派人打聽那是誰的車子,站上的人說:“不能說不能說。他們不許說。”後來我知道是傅良佐的專車。原來他在湖南吃了敗仗,督軍幹不成,偷偷逃向北京去了( 當時揣測他回京後,必受相當懲罰,可是結果一點事也沒有。由此大家益知段先生無是無非)。
隊伍到了浦口,即在浦口及浦鎮兩處搭帳篷住營。江蘇督軍李純非常殷勤地招待我們。一次和我單獨談話,談起這次內戰的問題,我說出我的意見,他很是高興,和我說,馮代總統也是不讚成內戰的,他自己亦是主張對南方和平解決。談得投了機,他說:“既這樣,那好極了,你就在這裏住著,不必到福建去了。你部隊的給養,完全由我供給,沒有什麼難的。”我當即決定暫駐浦口,靜待和平消息。後來我才知道,這是馮代總統授給他的意思。
李純本是第六鎮的協統。第六鎮統製吳祿貞在石家莊被刺後,他即升為第六鎮統製,後來因打九江有功,升為江西督軍。他素與馮國璋步驟一致。馮為副總統,他即調升蘇督,贛督改陳光遠,第六鎮統製的缺則由馬繼增補上。馬統製在把隊伍調開湘西的時候被刺而死,遺缺又由一日本留學生周某升補。周某到差不久,患了神經病。此時這個統製的缺,應由本鎮十一協統張仲和升任。可是有一位齊燮元,是個有名的“擔子鉤載筆帽”,雙料的尖頭兒。張仲和弄他不過,統製的缺竟被齊燮元搶去了。這時第六鎮也駐在南京,齊燮元飛揚跋扈,處處顯出驕橫之氣,上則使李督軍感尾大不掉之苦,下則使張仲和一班部屬事事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