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吳蔭卿先生也來看我。他為九江鎮守使,江西軍務幫辦。和地方上處得極好,百姓都愛戴他。他真正能做到平民化。那時北洋官吏到了南方,總是軍警遍布,戒備森嚴,把民眾當成與自己對壘的仇敵一般。吳則不然,他常常獨自一人,拿著一根手杖,滿街滿巷地轉圈,遇見商民就和商民談話,遇見農民,就對農民問長道短,往往兩下談得忘形。以此很知民間疾苦,與百姓處得非常融洽。其次便是愛貧保赤,真有愛人如己的精神。每在街上遇見無依無靠的孩子,他就帶回家來,悉心教養他,又送上學校,使受相當教育,直到能夠自立方肯罷休。他的養女養子極多,大都是這樣來的。對於自己的兒女和自己親戚子弟,也是一般地使受教育,決不格外溺愛姑息。等到他們能夠自立,即分出去令其獨立成家。此時若再求助於他,就是挪用若幹銀錢,亦必使覓中人,按月計息,定期歸還,決不含混過去。持家勤勞節儉,沒一點官僚的腐敗習氣,對朋友真誠熱心,最愛說老實話,對於公家事則均能認真辦理,任勞任怨以赴。他原是天津武備學生,熱心的基督徒。他在第六鎮為標統時,最擅長術科,偵探步哨動作尤佳。記得光緒末年,那時候國人尚不知國歌何物,他最先按著風琴,教我們唱歌。他素愛這些陶情益智的東西,還能耍許多有趣的戲法。平日生活有秩序、講衛生,終年都是行冷水浴,直到七八十歲高齡仍結實健康。我和他很早的即相投契,往還甚密。這次他從九江來,我也請他看我們隊伍操練。看完,一一加以指教改正,十分詳細。隨後他又講話,題目是“排孬種會”,談的是他自己帶兵時,維持軍風紀的一個辦法,極有意思。他說他民國元年當旅長時,從漢口撤回,駐兵郾城,因為戰爭之後,紀律不免廢弛,官長頭目中有些不安分,常有至民家掠擄之事。那時他因公未能和部隊住在一起,對於部隊中新生的惡劣現象,根本不知道。一天他到郾城,在車站遇見兩個頭目,向他辭職回家。問他們什麼緣故,那兩個頭目說:
“旅長,您不知道,咱們隊伍裏出了孬種了。頭目也有搶人家的,官長也有搶人家的,這樣的無法無天,將來還會有好結果嗎?”
他把事實查問明白,氣得發昏,立時集合全體官兵講話,成立了一個“排孬種會”,以連為單位,設分會,由著大家報告事實,盡量檢舉孬種,結果檢舉出三百多人,一律排除出去,押送上火車運走。自此紀律大大整飭,再無為非作歹的事發生了。最後,他說:
“官兵中有孬種,比如劣馬一樣,劣馬不除,好馬不能安在。我們要養有益的好馬,即非排除劣馬不可;同樣的要隊伍軍紀良好,也非排除孬種不可。”
這番講話,既有好教訓又說得妙趣橫生,給我們官兵以極深刻的印象。所以我今日尚能記得。
張敬堯的部隊退到湖北,知道王占元要解決他,當時將一部人分載幾艘輪船開向武穴。此時不知同誰勾結,又將這部分隊伍由武穴開回,要到諶家磯屯駐,顯然要同我們隊伍鬧事。這種擾民害國的部隊,使我痛惡,因決定將他們解決。當派韓多峰、張樹聲布置妥善,是夜把他們全部解決。共繳獲七生的五野炮二十七尊、機關槍一營、輜重營一營、炮彈及步槍彈無算,被繳械的兵員全部遣散,辦得十分妥當。王占元知道了這事,心癢眼熱,以為我們在湖北所做的事,所繳獲的槍炮當歸給他。我始而不肯給,繼而他派人來,再三再四地要求,最後又派了孫傳芳來交涉,我不願為這等事鬧成意見,就都送給了他。後來他卻把這些器械都被別人繳了去,真是可笑之至的事。
諶家磯附近還有一所揚子機器鐵廠。主辦者為王寵惠先生之兄—王光先生。王先生曾約我到他廠中參觀。細細看了一會兒,辦理很是科學化,覺得很好。那時我們十六混成旅在北京辦有一所子弟學校,官兵子弟在學校讀書至十五六歲者,都令其學一專門之技能。此時我即與王光先生商量,請其每次收我們十名,學習機器及管理各項。後來十六混成旅官兵子弟在此畢業者很多,有的出來充當機器匠,有的主辦修械所,頗有成績。王先生又勸我們旅中的官長們入些股子,俾其業務得以充實發展。我將此意告訴大家,當時很有幾位入股的。哪知後來這位王先生去世,這個廠旋即倒閉。原來當王先生勸我們入股時,其廠即虧折難支,我們是外行一點都不知道。錢雖不多,但都是官長多年節用積蓄下來的,所以很覺得對不起他們。由此亦可見出中國工業之一斑,國家事業,握在官僚軍閥之手,他們胡亂用人,辦得一團糟,而且隨意抵賣給外國人。真有才能的人,國家不能用他,自己千苦萬苦,好容易創出一個小規模的事業,卻又為力量所限,無法站立發展,宛如路邊野草,隻在一種自生自長的情形下聽其消滅了。
我在常德時,彙贈羅感恩大夫之子為學費的八千元,羅公子拒而不受,把錢又從美國彙回,前麵已經說過。我拿這錢,無法可想,此時特建一座禮拜堂,名為“思羅堂”。全部建築均用木材,可以隨時拆開,隨時搬移,如兒童積木一般。木屋有十餘間,可容四五百人。落成開幕之日,教會中朋友來參加典禮者很多,如漢口黃吉亭牧師、沈文清牧師、胡蘭亭牧師、胡厚齋牧師等都有很好的講演。自此我們軍隊駐在哪兒,房子就搬到哪兒。軍中講話、講課、開會、做禮拜,均用此屋。
這時候,曹錕和段芝泉在直隸扮演那幕武劇—直皖戰爭,已告結束。初,曹令吳佩孚攻打保定,段派段芝貴率隊自涿州向南抵拒,兩方接觸,左起天津,右至紫荊關,皆是戰線。段芝貴所統的是新成立的西北軍及邊防軍,完全新兵新器械,其軍械即用西原借款辦的,軍中自顧問以至軍需軍醫亦皆用的日本人。這明是皖係打仗,實際顯然即是日本帝國主義者提線的傀儡戲。戰事起後,自涿州至定興一線最為激烈。直軍器械窳敗,處境甚苦,但士氣極盛,很能鏖戰。皖軍處於優裕之境,恃著有日本為後台,反不大肯打。段芝貴在前線指揮,專車中老帶著女妓,喝酒打牌,恣意行樂。到高碑店時,直軍一個衝鋒直打到車站,段芝貴還在車上摟著妓女打牌,竟被直軍活捉而去,俘獲妓女達四五十名之多。在廊坊,皖軍尚有兩整旅未及編隊的炮隊,亦被悉數繳獲。至此,皖軍終成瓦解,戰事即告一段落。
段先生的慘敗,絕不是偶然的。第一,他不當以日本帝國主義為靠山,受日本帝國主義之唆使;第二,他不當輕聽安福係賣國官僚挑撥離間的話;第三,他不當重用段芝貴這種荒唐鬼。因此國人都痛恨他,反對他,而同情直軍。全國民氣亦是盼望著皖軍敗,直軍勝。實在的,民意之所向,即勝敗之所係。這道理一點都不玄奧。因為士兵是百姓出身,士兵父母兄弟皆是百姓,百姓人人對他切齒痛恨,軍隊哪能有士氣作戰?武器縱然精良,處境縱然優勢,也是枉然的了。
段先生被打倒之後,當逃入外國使館的時候,扔下了一個打破了的迷夢。吳佩孚趕快把這個夢拾到手裏,自此在中國政治舞台上橫衝直撞,直到民國十三年坍台方罷。這個迷夢是什麼?就是“武力統一”四個字。
我們部隊駐在諶家磯,沒人理會,到後來弄得吃的都成問題。我幾次致電陸軍部交涉餉項,先是不理,到後來令我們移駐信陽駐防。
我於十一月初旬率隊到信陽,住車站東首,也是臨時搭蓋帳篷,還是住不下,韓複榘一部分人即分駐確山。在信陽,又令李炘辦一工廠,收容所有的退伍兵卒學習手藝。另外又辦一教導團仍分官長頭目兩班,以鹿鍾麟為團長,繼續加緊官長士兵的教育。辦得很有成績,真是越窮越有精神。信陽有一個很大的沙灘,可容全旅官兵操練。向來在信陽的駐軍,與百姓都有意見。我為糾正此項缺點,常常約請百姓看操、談話,弄得彼此成為一家,與地方上發生很好的感情。
此時信陽道尹及縣長都姓楊,他們出門時坐著綠呢大轎,打著官傘,完全滿清的官派。民眾被趙倜他們壓迫得如同死灰,社會上到處都保留著封建意味,毫無一點民國的氣象,有幾處大宅,封建氣味更為濃厚。其中最大是袁乃寬的宅子,叫著袁家大樓。堂皇富麗,巍立於小小的街道上,極惹人目。那院落非常敞大,層層樓房恍如宮殿。花園裏的牡丹花之類,到冬天用火烘暖,在朔風大雪的時候,還能淩寒開放。可是主人長年躲在租界裏,並不來住。往來的軍隊隨時占據著,門窗戶扇都被折毀,糟蹋得不成樣子。袁乃寬為袁世凱的軍需,管過數十師的軍餉,又做過財政次長,想著他刮過多少人民的脂膏,到處浪費,究是什麼心思!
我們軍隊領不著餉,是什麼緣故呢?原來自皖係兵敗失勢,直派軍閥取而代之,即忙著擴充自己的勢力。仍是走的皖係的舊路,但手段更厲害,意氣更驕橫了。吳佩孚一下就擴充了六師人 ( 第二十一至二十六師) ,招新兵,辦軍械,國家財政羅掘淨盡。那時的所謂中央,事實上完全抓在直派之手。總統徐世昌,一光杆兒的傀儡,什麼家也不能當。總理兼陸軍部長靳雲鵬,本是皖係大弟子,段先生的親信,但此時已投降直係,倒過來與段作對了。他滿處搜刮,盡力供給直派軍閥擴張勢力,以維持自己的地位。因此除了奉軍而外,各省軍隊管各省給養,凡所謂中央直轄的軍隊,中央已經一概不管,聽他自生自滅。時駐保定及河間一帶的第十一師發生兵變,中央隻說要嚴辦官長,而不知實以官兵無飯吃,逼到如此地步。自民國九年六月到十三年冬間,真是黑暗時代中的最黑暗時代,可以說完完全全是吳佩孚一人造成的。
我們幾個月領不到餉,向中央交涉中央不管,和河南督軍趙倜商量,趙督軍自然也不過問。處此艱難窘困之境,我實在再無辦法可想。一天,有人告訴我一個消息,說那天晚間經過信陽的火車中,有鐵路收入的三十萬元解送北京。我想,好了,中央既然不管我們,我們難道眼睜睜地餓死?反正是國家的錢,與其給他們吃得腦滿腸肥,何不截些下來為我們官兵填填餓癟的肚子。因於當日打一電報給中央,我說國家軍隊自當嚴守紀律,但中央已不把我們當國家軍隊看待,我們將盡為餓殍,無法枵腹等死矣雲雲。什麼難聽的話我都說了。大總統沒有回電,但路款畢竟截下十萬。然後,我決定到保定去見曹仲三。
此時曹錕為直魯豫巡閱使,吳佩孚為副使,凡事曹都是聽吳的。中央被所謂保派、洛派團團保衛。—曹是保定人,吳駐洛陽—吳佩孚恃著直皖戰爭之功,意氣驕盈,咄咄逼人。這,處處都表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