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饑困線上(3 / 3)

我到保定的那天,曹錕請我們在巡閱使署吃飯。在席的有何春甫(何豐林)、王承斌、吳佩孚、孫嶽、曹四、曹七等。何豐林原為前江蘇督軍李純的參謀長,李純新近死去,齊燮元繼為蘇督,何即為齊之代表。關於李純的死,因其過於突然,當時有種種傳說。一說李是自殺,原因不明。一說李有一四姨太太與馬弁有奸,李平時不大去,一日忽然去了,打門不開,叱令開門,那馬弁無可躲藏,情急之下,即開門將李打死。一說齊燮元急於要得蘇督之位,特設計以毒藥殺之。這類說法很多,究亦不能判斷孰是孰非。這次我們在席上正吃著飯,吳佩孚就聲色俱厲地問何豐林道:

“李督軍到底是怎麼死的?你一定知道。”

何豐林答道:“也不大清楚,隻知道確是自殺的。”

吳追問道:“為什麼緣故自殺?”

何說:“不知道。”

吳佩孚即沉下臉,瞪出兩顆眼珠,說:“我要在書上寫一筆:某年月日,直皖贛巡閱副使齊燮元殺其長官李純於南京。還要添一句,其參謀長何某預謀其事! ”

何豐林紅著臉說:“那不行,那當不起,副使的話說得太重了。”

吳說:“怎麼不可以?我這春秋之筆,我一定這樣寫!”

何豐林弄得無法下台,神色異常狼狽。曹仲三看見這情形,連忙解圍道:“吃菜!吃菜!”一席飯終於不歡而散。

從這一件事,可以看出那時吳佩孚驕橫自恃、目中無人的情形。李純固然死得可疑,但有什麼憑據一口咬定是齊燮元所殺?又有何憑據一口咬定何豐林預謀此事?更怎麼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這樣地挾逼人家,不顧人家難堪?其驕橫放恣若此!

此時曹仲三正忙著在保定西南城角修築花園(後改為公園), 樓台亭榭,栽花植樹,他每天帶著工,悠閑自得。但一方麵李星閣的第十一師,仍在天天鬧著兵變,在民間搶掠,搶後逃散。一方麵有許多中央直轄的部隊都在餓著飯,岌岌不可終日。我想,他難道在睡著覺嗎,怎麼還有這些閑情逸致呢?

在保定數日,交涉餉項的事毫無結果,我乃又到北京。先謁見徐總統,掛了號,傳早晨四點鍾見麵,我打著燈到總統府,他已在那兒。徐雖在政府中做著泥胎,什麼事也不能做主,但早起見客“早朝宴罷”的意思是真有的,我兩次見他,都是如此。我們談了幾句,就提到軍隊無餉事上來。我說:

“現在國家行的恐怕是兵變政策。這個政策是真的快成功了。

但百姓可也不能活了! ” 徐總統聽了愕然,問我什麼意思。我說:“許多軍隊,中央都不發餉,餓得無法維持,隻有兵變。兵一變,

中央即可將這部隊一筆勾掉,這些軍隊就都可以消滅了。將領們想,總統的政策成功之日,即是他們被殺處罪之日。百姓門也想,總統的政策達到之時,即是他們妻離子散破家蕩產之時。總統今日是坐在一大堆幹柴上麵,洋油也倒好了,隻要一點燃, 就是滿天大火,那時大家都同歸於盡! ”

他聽了很動容,沉吟了半晌,才說:“竟是這樣的情形嗎?……”我說:“實際比這還厲害。總統不知道,簡直是在油鍋裏呢!”他深長地歎息道:“我在北京住慣了。倒不大感覺這樣的危

險似的。”我說:“恐怕是總統沒有看見軍隊的緣故吧!” 談話就是這樣情形,徐總統裝呆裝傻,滑頭滑腦,任我怎麼說,

他也不生氣。對於餉項的事,始終不說一句確切解決的話。

我又去找總理兼代理陸軍部長靳雲鵬,他在他家裏會見我。我先被差人引到一個客廳裏,滿屋擺的都是古董。停一會兒,又引我到第二客廳,也是古瓷古玩,琳琅滿目。後來又到第三個客廳,仍是數不清看不完的古董。也不知道他家裏有多少客廳,更不知他搜羅了多少古董。我想一定是他放了口風,說你們若求我弄官,快給我多多送古董來。不然,哪來的這許多破銅爛鐵?我想,這個屋子的主人,就是中國負軍政重任的總理兼代理陸軍部長,看他成天玩著這些,心裏究竟想些什麼?越想越叫我痛心。好容易他才出來了,眼斜嘴歪的樣兒很是猥瑣。我談了幾句,即說要餉的話,他卻裝著沒有聽見,笑著說道:

“我打算明天請你吃飯。” 我說:“總理,我們弟兄都沒有飯吃了呢!” 他說:“是呀!我們找個清靜的小館兒,大家敘一敘。”

這樣地支吾著,使我什麼話也是白說。他為什麼這樣?他的意思就是說,我什麼事也不能做主,你不必和我說,你去找保定洛陽交涉吧。

從靳雲鵬公館出來,特去拜訪了薩鎮冰先生。薩時為海軍部長。我在常德時,薩即致電中山先生,說我對時局態度如何,我的軍隊又如何好,若趙恒惕等攻湘,萬不可犯馮旅長雲雲。我和薩先生素不相識,蒙他如此知遇,甚覺可感。所以這次到北京特去看他,表示謝意。薩那時剛從海軍部回家,穿著軍服,神采奕奕,態度可親。談到那次的事,他非常謙虛,說那是他分內的事,他應當做的。

第二天靳雲鵬果然在一家飯館請客。但他自己回避不到,找了個代表,那代表就是後來做財政總長的潘複。到席的二十多人,就叫來二十多個妓女。那些妓女一進門粥粥地擁上潘複跟前,有的扭住他的耳朵,有的“吧嗒!吧嗒!”連著打他耳光。潘複哈哈地笑著,一手抱住一個,妓女即躺在他的懷裏,揪他胡須,叫他喊媽,他即喊媽,叫他喊娘,他即喊娘。我看著:“真是什麼王八蛋的玩意兒!”招呼也不打,我就起身走了。

北京的情形就是如此,無怪乎徐總統說住慣了,即不覺得危險。真是天翻地覆,黑暗得使人透不過氣來了。

在北京數日,毫無頭緒,可是我雖沒領著餉,那時為旅長的張宗昌卻把餉領到了手。我聽說後,心裏很納悶,便向我的副官長宋良仲說:

“張宗昌就領了餉,我們六、七、八,三個月的餉,怎麼一文也領不著呢?這其中必有什麼緣故。”

宋說:“人家領著餉,是這樣的,具十萬元的領票,實際隻領四萬,咱們要全數領,所以一文也領不出來了。”

“十萬元領票,隻領四萬,那六萬做什麼呢?”

“那就算做敬儀了。”

我沉吟了一會兒,說:“我們總不能等著餓死。你去一趟吧,咱們也那麼辦。”

宋去了一整天,回來非常高興,說:“有門路。”說可具十萬領字,實領七萬,扣三萬。但到晚間去具領時,忽然又變了卦。因為聽說是第十六混成旅,即不肯發,回說:

“你們領下了餉,回頭你旅長打一個通電,宣布我們如何如何,

那我們怎麼辦。你們都是一批革命狗,說咬就都咬起來了!” 於是這幾成的餉,又成為泡影。 一天,一位朋友在東興樓請客,我坐洋車去,張宗昌是坐汽

車去的。散席之後,張宗昌堅要拉我坐他的汽車。我坐在汽車裏心想,他是旅長,我也是旅長,為什麼他能領著餉,又能坐汽車呢?走了一會兒,張又拉我同到西華門韓千古那兒去坐,我推辭不了,隻得去了。韓千古那時是京津一帶赫赫聞名的人物,曾為馮國璋做謀士,現又為張宗昌的謀士。他教張宗昌販賣煙土,替張宗昌出種種歪主意,張便每月送他三四千元,叫做“敬賢費”。 我想這種無恥政客,比軍閥還該殺。軍閥想作惡,智尚有所不逮,經過無恥政客一教唆,什麼禍國殃民的事也幹出來了。

過了幾天,無意中又遇著張宗昌。那天張低著腦袋無精打采,

我問他什麼事,他說:“再不要談起,昨天晚上我把一旅人的餉款都輸光了!”“怎麼輸那麼多呢?”“隻許人家贏,我隻能打背牌,怎麼不輸光呢?”“你為什麼隻能打背牌呢?”“不打背牌,還能領著陸軍部的餉嗎?” 真是聞所未聞的事,我想這一定也是韓千古替他出的主意。一天,宋良仲和我說,咱們領東西的公事,陸軍部老沒批下來。

我問他什麼緣故,他說,若要他們批,必得請他們吃飯,吃完飯,同到窯子裏打牌,等到玩得盡量了,趁機會把公事拿出來請批,那時才能夠得到批。

從這種種事上,我恍然明白那些敗壞的軍隊如何反倒能夠日事擴張的道理。想到我們全體官兵,平日殷勤訓練,努力不懈,沒一事不著意,沒一事不認真,而北京卻天天玩這樣的一套。要逼得我們消滅,要治得個個都和他們一樣,那時全國弄成整個的糞坑,他們就得其所哉了。看著這些魍魎們的跳舞,想著國家的前途,不由我恨得牙癢癢的。

我從北京一無所獲地回到保定。此時曹仲三、王承斌等正多方麵策動驅逐豫督趙倜。他們說,駐河南的隊伍沒有餉,是趙倜把持之故,如把趙倜驅逐走,你們的餉項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那時駐河南的有程慎一師。程慎原是很好的將領,當時聽信了他們的話,便發動了部隊,通電驅趙。但電剛發出,吳佩孚忽來一電,申責他以下犯上之非是,說了許多冠冕堂皇的官話。張之江此時被形勢所迫,亦與趙部發生衝突。等到趙倜潰敗,吳佩孚卻又將程慎驅逐,回頭又來對付我們的部隊,指責我們胡亂動作,我氣憤地說道:

“你們若定要這樣說,那我就把保定會議的情形完全宣告國人!”

我算更深一層地體味了軍閥翻雲覆雨的鬼蜮伎倆。我把隊伍撤回信陽,在饑困線上徘徊著。此時不但全旅官兵餉項無著,連吃食的也十分艱難了。官兵每日兩餐,隻用鹽水佐食著雜糧與粗糲。他們雖然都沒有怨言,但我心裏的痛苦為如何?此時期我曾經憤然辭職,然終以全旅官兵的挽留,與中山先生來書的勉勵,仍不能不勉強擔起重任,在困苦中繼續掙紮奮鬥。

軍中功課和操練,仍照常進行著。此時我編了十六混成旅《練兵紀實》一書,共分訓練、裝械、校閱、比賽、講演、考績、獎懲、撫恤、教導隊、軍佐隊、官佐體操團、讀書、運動會、售品所、目兵存款辦法、青年會、新劇團、工廠、學校、規則等二十卷,把我們多年來訓練教育的一些實況與成績忠實地記載出來,以問國人。軍工築路的事也推行著,信陽的街道多泥土,崎嶇難行, 我令士兵把它翻修一下,從河灘裏運來沙子鋪墊,墊的二寸多厚。 道旁栽植許多柳樹,冬季下土,到春季便都已抽芽發葉,後來有

人告訴我說那些樹多已長大成林,百姓們名為“馮公柳”。 信陽有幾處教會,有名的牧師為朱浩然,熱心公益,長於講演,並開著商店,生意頗好,也有外國牧師,我們常常往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