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督陝(2 / 3)

那天郭堅到後,客人尚未到齊—隻到張某和劉驥等—預先埋伏的一連人,因無經驗,急著自牆上探頭擠看,竟把一座磚牆擠倒。郭堅帶衛士有二三十人,都帶著槍,槍上插有刺刀,此時看見情形不對,便實行衛護。郭堅本人也掏出了手槍。在此緊急關頭,我急忙上前一把將郭堅抓住,手槍隊亦蜂擁上來,將郭之衛士繳械。劉驥和張某事先均不知情,張逃至門口,崗兵以為是郭堅,上前抓住,叫他光著背跪在地上,報告我說,外間又拿住一郭堅。我跑去看明,他說:“我未做虧心事,你如何捕我?” 我因他不過交友不慎,並無何罪惡,即一笑釋放之。劉驥跳牆而竄,把腿摔傷,疼了多日方好。

郭堅被捕之後,先把閻督軍命令拿出來向他誦讀一遍,而後執行槍決。臨刑時,百姓們人山人海地圍著,無不稱快。槍決之後,曝屍於新城,百姓帶著香紙對天叩頭,痛哭著指屍大罵,說:你把我們害得入了地獄,這次可天睜開眼睛了!又盛誇閻督為民除害。此事實為閻督建立了不少的威信。

郭堅辦後不久,吳佩孚又不知聽了誰的什麼報告,忽從漢口致電閻督,責備他不負責任雲雲,措辭極為難聽。在這以前,閻曾聽說有人在曹、吳跟前告發他濫用安福係人員等十五條罪狀,本已非常難過,此時又無緣無故受吳這樣一頓橫蠻的責罵,越發懊惱難言。他接這電報時,我們都在旁邊,我看見他流著眼淚,無言地隻是歎氣。我們勸解了一會兒,他也沒什麼話說。時已天晚,我即轉返鹹陽。哪知第二天黎明時候,忽接到電話,說閣督昨夜喝了大煙,命己垂危。不多時,又接到電話,說閻督已經去世了。

我和吳新田、閻智堂三人同去看喪,見床前擺著一大缸子鴉片,已淺去三寸多。又在他腰裏發現一張遺囑,說他決未妄殺人命,寧死也不能任意安插那八百位官兒,他也不能坐視四五師人枵腹等死,數說種種苦衷。忠國愛民之意,溢於字裏行間,令人看著,生無限感慨。

閻督軍死後沒幾天,我即接到署理陝西督軍的命令。在此艱難困苦、錯綜複雜的局麵下,叫我來挑誰也不願挑的這個重擔,實在叫我哭笑不得。當時我曾作了一首丘八詩,以抒此時心情。大致說:這樣的升遷,當看做撤差;但我必盡力以赴,以報國家與人民。當時督署以陳勵丞為秘書長,劉驥為參謀長,石敬亭為軍務科長,賈玉璋為軍需科長,鄧哲熙為軍法科長。

最先要解決的就是督軍署房子的問題。第一,舊督軍署深宅大院,重門疊戶,屋上蓋著琉璃瓦,派頭太大。滿清庚子之變,皇帝和西太後逃到西安,曾以此地為行宮,那種腐朽的封建氣味,一直保持至今,我看著極不自在。二則閻督軍為人忠厚篤實,和我交誼甚深,他在任上慘死,我一到他住過的地方,即思其為人,往往使我淚下,因此不忍再在那兒居住。第三,舊督署與軍隊駐屯地相距太遠,與民眾亦很隔絕,我若堂哉皇哉地住了進去,不但不能與官兵常在一起,與民眾亦不容易接近。那算做什麼督軍?算得什麼地方親民之官?為這三個原因,我看中了城東北角皇城(又稱新城)的舊址。那兒自鼓樓起,一邊到東門,一邊到北門為止,有廣大的空地。那原有明朝所建的皇城,滿清時稱為滿城,以四分之三居滿人,四分之一居蒙人。滿人入關時到處慘殺漢人,及統治中國,對漢人又百般壓迫淩辱。陝人性格素稱剛直,所謂關中豪傑者即是。他們把這種仇恨記在心裏,到民元清廷推翻,即把皇城中的滿人殺得雞犬不留,房子也燒成一片焦土,至今仍是遍地瓦礫。我決定選擇這塊空地,為駐兵之所。即在此動工建築新督署。

我的辦法是將舊督署中幾座小房拆卸,新署建築的磚木材料悉取用於此。工人則動員官兵們自任之,僅雇了兩個泥瓦匠從事指導,除去買釘子、繩索等項而外,並沒有買什麼材料。我自己為大工頭,衛隊營長張自忠為二工頭,我們親自推著小車搬運磚。兩個月內即蓋成二百間房子,左右各十六排,共三十二排,中間為客廳及督署,兩邊為各科辦公室。看去一如營房,極不美觀,但是光線、空氣都好,地上又幹燥,極是合用。總共隻花五千元,是用的一個盜買督署委任的犯者的罰款,並不是由省庫中支取的。但此事仍不免引起了外人的誤會,上海一家報紙竟大登特登,說我在陝大興土木,動用省庫二百多萬雲雲。我初見到時,很是驚愕,後來我知道是人家惡意造謠,也就一笑罷了。

那時住陝的中央軍隊,仍是第七師、二十師、鎮嵩軍、第四混成旅及我們的第十一師,共四師一旅。這數萬弟兄們,因給養短缺,實在太苦了。我接事後,總想辦些東西,看看他們,以示慰問之意。此事向劉說過多次,甚至每天和他說二三回,他以為這是額外開銷,先不肯答允,後來答允了,又不肯照辦,費了多少周折,我才得遂心願。不過每兵各贈一雙鞋、一雙襪、一條毛巾、一塊肥皂而已。我拿著這點禮物去看他們,同他們談談,兩方都感到歡喜。兵們太困苦了,這些日用必需的東西,都是買不起的。而劉不把兵們的事當事,反怪我好施小恩小惠。我說這簡直是打官話,你連小恩小惠都不給,更何日始有大恩大惠呢?

曹、吳所介紹的八百“顧”、“參”、“諮”,向閻督軍要官要錢,稍有不遂願處,即大發脾氣,並致電給曹、吳造謠中傷。曹、吳即信他們之言,來電相責。閻是老實人,把他們無可奈何,終於迫到自殺。我因陝西地方太窮,實在容不下他們這許多人,縱使容得下,我也要選用能者賢者,決不敢借重這些大人先生。我也不能像閻督軍那麼厚道,大煙是不肯吸的。我有我的辦法!即快刀斬亂麻,遣送那批人物回保定。我規定顧問每人送盤費四十元,參議每人三十元,諮議每人二十元,無論如何,要省長籌出此款。令參謀處參謀王鎮淮負責辦理,把他們一一打發。那八百位先生領了錢,一路走著,一路大罵,又沿途販賣煙土,無惡不作。見了曹、吳,又造作謠言,說我在任,用的都是革命黨和基督徒,此外一律排斥。後來吳佩孚對我惡感日深,此亦原因之一。我想我為國家,為陝西地方措此善舉,無論你們挑撥亦好,咒罵亦好,我都甘心樂意,一點都不在乎。

陝局糜爛已久,短期內是無法整理妥善的。我接任後,所轄地麵,仍不過渭水以南秦嶺以北的十餘個縣治,其餘地方,盤踞的都是不聽省令各行其是的雜牌隊伍。這些雜牌隊伍一日不清除,省政即一日不能推行。所以我整理陝局,在可能範圍內,先從統一軍政著手。

這些部隊中,勢力最大的要算胡笠僧的部隊。他原是於右任先生靖國軍的主力,其中有李虎城、鄧寶珊、嶽西峰等都是很好的將領,為當時的革命團體,他們的結合,主要的還是一種任俠好義的精神。那時胡笠僧來信給我,說我隻要能帶著他們救國衛民,任何辦法,都樂意接受,我即把他的軍隊改編為陝軍第一師。此時若想立刻以軍紀範圍之,自屬非易。所以我對他們的部隊,抱一不管的態度。但他們要求我幫忙時,我必盡力之所能以助之。我深知我自己的短處,即是不會聯絡,不會應酬敷衍,不會以種種虛偽手段收買其心。但我也有一點自信之處,即是真的愛國愛民,真的在腳踏實地地苦幹,這一點就使他們受到影響。後來他們亦用我的方法來整飭部隊,軍風紀和戰鬥力日漸進步,至出潼關的時候他們出了很大的力量。

其次就是盤踞漢中的陳樹藩殘部,數目相當多,各行其是,簡直無法整頓,因發表七師師長吳新田為陝南鎮守使,畀以剿撫之責。自閻督死後,吳新田和閻智堂受了劉的拉籠,他們三個人已連成一起。三個人成天在一起,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酒席之後,繼以打牌玩妓,任心所欲,隻是因避著我,因為在我處,每餐都喝小米粥、棒子麵餅。那時兵們給養窘絀,我這已嫌吃得太好。我們吃飯時,總要讀一段書,而後講一番話。席間除談公事而外,隻談些如何愛民,如何施政,如何練兵的道理。他聽著我的話,想必如刀子紮心似的難過,一走出去就詛罵我,說是寧願死,也不和我一塊兒吃飯。原來他認為他已經應當享受,為享福才做官,像我這般,就是委屈得不能忍受了。於是,他們和劉日近,和我日遠。三個人除酒肉荒唐而外,就是合夥兒販賣煙土,一運數百萬兩,騾馱子絡繹於道。

吳新田即決定赴陝南,我費了許多力氣,替他籌備了十萬元的開拔費。臨出發時,我為他餞行。那時薛子良為長安縣長,辦了一個土產展覽會,自農具以至刺繡皆被搜羅。其中有本地天主堂神父所種的美國蘋果,贈了我六七個,肉厚三四寸,如普通茶壺那麼大。我舍不得吃,心想這果子多好。吳新田走時,我即將這蘋果送他一枚,我很誠懇地對他說:

“蘋果,蘋果!祝您一路平安,順利地完成您的任務!”

“督軍真是愛護我。”他很感動似的說道,“不知督軍還有什麼話,還請您盡量地指教我。”

我想了一想,就說:“你陸大畢業,是國家難得的人才。國家希望您甚是殷切,朋友們也殷殷地望著您。望您此去,拿出才能,真正為國家人民做一番事。但要辦事精力充沛,必須身體健壯。希望您念我這一番誠意,能把大煙設法戒掉。那不隻為您自己好,國家和人民也必受莫大的惠益。”

他聽了我這番話,當時還好好地答應著,我也沒在意。哪知就這幾句話,竟把他得罪了,背過臉,即把我痛罵,說:“什麼玩意兒!我隻要把公事辦好就行了,管得老子這些事!”到任以後,漸漸對鴉片更是沉溺,到後來終天臥在床上,守著煙燈,放下帳子,日夜地噴雲吐霧,甚至整月不下床沿,吃飯拉尿亦在床上行之。什麼事也被荒廢了。段芝泉先生的得意弟子,竟是這般的糟糕!

卻說我一麵派第七師進攻陝南,一麵又致電駐在寧羌的王鴻恩部牽製陳樹藩的後方。十一月吳新田開始進攻,先後克服秦嶺、黃牛鋪、鳳縣、留壩、洋縣、沔縣等地,十二月初頭始進占漢中。陳樹藩隻身逃往上海,他的殘部退入四川,潰散殆盡。這一件抗命的公案,至此始告結束。

陝局表麵上雖告統一,但南北兩鎮守使都不免外示恭順,陰懷異誌。省府勢力所及,仍不出西安附近的那十餘個縣治。這個狹小的地盤,以往不過駐守一旅之眾,此時卻還是要給養四師一旅的糧餉。那些部隊,大般都是紀律廢弛,又加首領繁多,內幕複雜,想加以認真訓練,連集合點名,他們也不同意。他們所斤斤計較者,就是糧餉。大都虛報人數,一千報成兩千,三千報作五千,有的號稱一旅,實際還不滿兩千人。軍隊的督導既如此困難,而財政上又無法籌措,所轄十餘縣的稅收,數目小得可憐,而民國十年、十一年的地稅又早已被陳樹藩刮去一半,地方上無款可籌,中央也是不管。財政廳是握在省長手中,對我什麼也不理會。當時窘困之狀,實非言語所可盡述。

我漸漸明白督軍的種種困難,主要的症結所在,即在劉的把持刁難。他身綰民財兩政,但民瘼既不正眼一看,軍餉又不籌一文。我還決心要捋一下虎須。那時各軍不但餉項無著,連吃的也難維持。我將營長以上將領召集講話,把省長的做法都說了出來。當時打電話給省長,說你若仍是袖手旁觀,那我們這些人隻有全到省長公署裏去吃飯。省長至此方始著急,把他已經發表的財政廳長撤職,請我另外委派。我即請薛秀清老先生任之。薛為長安老舉人,經商多年,對於地方上既熟悉,又極得人民的信仰,人人都知道他是正人君子,決不欺騙舞弊的。那時陝西銀行紙幣,每元隻值二角,薛先生一上台,立刻漲至四毛,繼又由四毛五分漲至六角,舊有的積弊也被他洗除一淨。選賢用能,關係如此之大。

其次我即下令禁種鴉片。我認為這是害民禍國和滅亡種族的毒根,不管陝西的財政收入怎樣仰仗煙稅,我必欲禁之而後安心。當時即召集省長、各廳長、科長會議,商談多時,沒有辦法。省長說,目前隻有兩條路子:一是種煙,一是兵變。因為若要禁種煙土,則餉項無著,餉項無著,必激起兵變。這兩條路任我選擇一條。薛廳長等亦均持此意見。我說:

“我在這裏為地方官,還能看著民間種大煙嗎?真的餓死也是可以的,鴉片卻非禁種不可!你們若定要種,請先用手槍把我打死!”

這個會議即無結果而散。次日薛子良來見我,他這時經理稅務及禁煙所的事。他也是說若不開放煙禁,則財政沒有辦法的一套。我和他說:

“你去告訴省長。請他把我打死,我一日不死,禁種的事即一日不放手!”

因又商議,要在禁煙與兵變的兩條路之中,想一折中的通融辦法。我就提出裁兵的主張。但劉鎮華和吳新田都堅不同意。左右都辦不通,因決定權宜辦法:第一,指定一二縣為種煙區域,限期禁絕,此外的地方一律禁種;第二,盡可能地實行裁兵。後來劉將其一部分隊伍交其弟老五整頓。老五確能做事,經他一整頓,軍紀即大大不同,及劉將兵柄完全交給了老五,情形更好了些。

陝西是有名的私煙之區。陳樹藩為督軍的時代,民間種煙尤盛。這些業經收割的煙土,隻有容許商民向外轉運。煙土出口,原先稅率是每兩一角,我一則是寓禁於征,一則為彌補軍餉,因加稅每兩二角。但是劉和他的鎮嵩軍不但自己販運,而且包庇煙商走姁。他同洛吳勾結,煙土出口,多走荊紫關經老河口,煙商有走長潼大道者,亦均派其鎮嵩軍保護,拒不納稅。那時我在潼關設卡,派劉鬱芬團駐守收稅。一次,劉有十萬兩煙土經過此地,劉鬱芬派人稽查,不讓查;令其照章上稅,亦拒絕。當以電話問我處置辦法。我告訴他說:“你先好好地說,若真不行,就武力對付。四師一旅的人不能不吃飯,你隻管執行規章! ”直鬧到了動武,方才納了兩萬元的稅,此後就專走荊紫關一路,再也不走潼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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