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傳芳進攻奉軍,原曾約好嶽西峰一致行動的。孫下徐州而後,嶽即獨力去攻山東。此時奉軍新敗,嶽部南北兩路雖然都順利地取得了預期據點,進迫濟南,可是他的部下陳文釗、田維勤、王文蔚卻於此時反戈,使他不得不倉促撤退,攻魯之功至此敗於垂成。張宗昌仍然安做著山東督軍。這倒戈的陳文釗等部本是直係的殘餘,胡笠僧大肚包容,願意將他收編。我當時確以為不妥, 曾寫給他一封信,懇切地規勸他。但笠僧堅信他自己能夠以至誠相感,可無流弊,終把他們收編下來。其實陳文釗等無信無義,隻為升官發財,若是笠僧不死,或者還可相安無事;他既去世,嶽西峰又荒惰不理正事,此次等他攻魯,即被他們掣了後腿,翻了跟頭。蓋因河南四麵皆有鐵路,號稱為四戰之地,事發,即四麵受敵,再也無法定足。嶽西峰出發攻魯時,我曾以此意剴切告知,令其格外慎重。嶽竟不以為意,終於二軍大吃虧苦。
帝國主義者是唯恐中國不亂的,乘著我們國內不能穩定時,竭盡所能,大肆其挑撥離間的伎倆。那時奉係軍閥自以為羽毛豐滿,一意攻城略地,擴張勢力,以遂其不能厭足的野心。日本帝國主義乃從而扶助之,鼓舞之,借此作起風浪,坐收漁利;不久中國即造成一個混亂的局麵。
一九二五年的秋天,日本舉行秋操,約請國民軍和東北軍前去參觀。我們國民軍選派軍官七八人,以韓複榘為領袖;東北軍方麵領隊者則為郭鬆齡氏。兩方麵人員到了東京,同住在一處。卻說這位郭鬆齡雖然列身奉係,為人卻極是忠正而有血性,目睹國內情狀、國際處境,對於張作霖驕橫恣縱、殃民禍國的行為,久懷不滿之心。一天郭找韓複榘密談,說有一件稀奇特別的事,不知可不可以相告。原來這次他被奉派到日本之後,日本參謀本部就有一位重要職員跑來訪問,問他這次來日本是否還兼有代表張作霖與日簽訂密約的任務,他茫然不知所謂。那位重要的職員也就姍姍地走了。但郭卻把此事放心不下,百般探聽,才知道最近奉方擬以承認二十一條為條件,商由日方供給奉軍軍火,進攻國民軍。這個密約已經完全商洽成熟,最近奉方致電日本,說簽字代表已經動身,即日可到東京,正式立約雲雲。恰巧郭於此時來日參觀秋操,日方即以為郭是奉張派來的簽字代表。其實簽字代表乃於衝漢,遲到了數日。郭鬆齡查悉了這件害國殃民的陰謀,一時激於義憤,不可遏製,便毅然把全部密約條文,對韓複榘坦白說出。當時他憤慨地說道:
“國家危殆到今日這個地步,張作霖還不惜為個人權力,出賣國家。他這種幹法,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苟同。我是國家的軍人,不是某一個私人的走狗,他若真打國民軍,我就打他。”
韓複榘回到包頭,將此事同我報告,請示我的意見。我說:“這事情關係太大,不要輕率地亂作主張,最好請郭先生寫個親筆的什麼東西,派兩個親信的人送來,兩下從長商酌一下,方顯得鄭重其事。”韓複榘到天津不久,郭的參謀長同他的弟弟郭大鳴便來到包頭。他們帶來了郭所擬具的親筆條款,共有四五項,大意是:
一、張作霖勾結日本帝國主義,擅訂禍國條約,以圖進攻國民軍,此事他誓死反對。
二、奉張進攻國民軍時,他即攻張。他的部隊改用“國民軍第四軍”或“東北國民軍”番號。
三、他願率部出兵,專門開發東北,決不與問關內之事。
四、河北、熱河,擬請劃歸李景林。
在條文後麵,他已經把字簽好了,對於上述條款,我除建議他的部隊改稱“東北國民軍”外,其餘都予以讚成;另外我又寫了“嚴軍紀,愛百姓,就是真同誌。”的幾句話,交給他的代表帶回天津去了。
郭鬆齡的代表剛剛回去,忽然張作霖也派了一位軍長許蘭洲到包頭來看我。這次張派代表來,是因為楊宇霆、薑登選在蘇皖被孫傳芳打敗,要求我幫助他去打孫傳芳,再不,就幫著去打湖北。若是我不答允,他表示對我便不諒解。我看這種山大王的辦法,實在把戰爭當做兒戲。當時我便寫一封很長的信,對他的要求嚴詞拒絕,讓許蘭洲帶了回去。信中大意是說,你不顧信義,不顧國家與人民,唯知爭奪權力,擴張自己勢力,這種做法我是無法讚同的。你用楊、薑一班心浮氣躁,不學無術的人,胡衝亂闖,作威作福,此回失敗也是必然的。事到今日,你還是不知悔悟,還是要擴大內戰,我真是替你惋惜。我以為你此時趕快退出關外,痛自反省,另立些新的辦法,真正為國為民做一番事業,方有好的前途。這封信,當時各報紙均曾刊載。
許蘭洲走了沒幾天,東北國民軍反戈討奉的戰爭便爆發了。
這回的討奉戰爭是民國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發動的。揭幕是郭鬆齡拍發了一個通電,列數奉張禍心,請其下野,以謝國人。措辭極為痛快淋漓。原來他從日本觀操後回國,即住在天津的法國醫院裏。等到他的代表從包頭回去,報告我對於他所提各項已經同意簽字,他即出院,到灤州召開一個軍事會議,當即把幾個表示異誌的高級將領加以逮捕,交給李景林拘押。並將曾任安徽省督辦的薑登選捕獲,執行槍決。把隊伍迅速編成四軍,星夜向關外挺進。駐守山海關的張作相部,首先被他擊敗,乃由湯河進占秦皇島,追蹤張學良的敗卒,長驅直入,向葫蘆島進迫。張作相及金純兩部分隊伍,完全被他解除武裝。接著張作霖固守錦州之兵亦被他擊潰,於是勢如破竹,占據新民屯,越過巨流河,直迫大名屯。張作霖自顧一敗不可收拾,已感無抵抗之能力。奉垣要人看見形勢不妙,亦多紛紛遷避。這時奉係軍閥老巢的攻破,郭部亦操左券,隻是指顧間事了。可是事情往往出人意外,郭鬆齡鏟除軍閥的大業,終於功虧一簣,而歸於失敗!這原因,一方麵是李景林的違約異動,一方麵是日本帝國主義的出兵幹涉。
當郭鬆齡發難之初,李景林是參與密約、積極讚成攻奉的人。但等到郭軍長驅出關之後,李景林一以日本帝國主義者的挑撥離間,一以打不破權力觀念,定要劫持河北地盤,竟在此一發千鈞時候,引起了對國民二、三軍的衝突。原來平漢沿路的防線,在首都革命之後,本即劃歸了國民二、三軍。貪得無厭的張作霖,見利忘義,自食諾言,入關後將河北一下攫奪到手,李景林就駐到那裏,飛揚跋扈,日事擴張勢力,把二、三軍不放在眼裏,定要擠他出去。孫二哥一因陝西地方困苦,給養不能維持,二因張作霖曾有驅逐王承斌出津之事,前仇難釋;三以逼於李景林的壓迫,不甘讓步;於是乘奉軍內部發生裂痕之時,派令鄧寶珊、徐永昌率領國民二、三軍聯軍進攻保定,企圖規複河北地盤。我在前麵已說過,國民二軍缺乏訓練,三軍亦太嫌散漫。他們革命的熱心是有的,但缺少革命的方法; 作戰的勇氣是有的,但缺少作戰的方略。我雖然以為河北仍應歸二、三軍,李景林可往熱河,打倒張作霖之後,再商量別的問題。但此時我仍屢次致電陝豫,說我與郭鬆齡已有密約,若有動作,必須商酌而行,萬萬不可造次。可是他們大利當前,即不顧大局,對我們的密約,完全不肯承認,竟一意孤行,冒昧地攻擊保定。但攻戰多時,不能得手。此時李景林怕引起更大的誤會,曾把據守保定的隊伍自行撤出。但二、三軍卻認李軍是戰敗被迫而走,於是派隊追擊,不肯罷手。此時我派張之江帶著三旅人,集中豐台待命,本是準備必要時應援郭鬆齡。孰知李景林竟又誤會我們是應援二、三軍的,蓄意要解決他,憤激之下,於是把郭鬆齡交押的軍官一律釋放,積極部署,必要大幹,終與國民二、三軍發生了正式衝突。
國民二、三軍鄧、徐的隊伍與李景林正式接觸之後,便不支敗退。鄧、徐戰敗之餘,吃虧很大,轉回頭來,把怨恨全加到張之江身上,責備張之江道:
“你的隊伍既已集中好了,為什麼還袖手旁觀,不去進攻天津應援我們呢?”
張之江說:“我並沒有接到進攻天津的命令。”鄧、徐則以為這時候應速增援,不應還再等待命令。
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已經誤會重重,空言再也無法釋去前怨。我的力避內戰意誌,至今終也沒法避免。這個莫名其妙的戰爭就在這種情形之下,一天天擴大起來了。許多大事,都是從小事鬧出來的,許多交亂的釀成,亦往往受某一小事的影響,而致無法控製,無法收拾。國民二、三軍鬧出了亂子,自己不能下得台盤,反把我們也拖下了水,與李景林掀起了惡戰。郭鬆齡倒奉之功敗垂成,一麵固然由於日本帝國主義的出兵幹涉,但是國民二、三軍之不顧大局(郭、徐皆革命軍人。因張作霖、張宗昌、李景林在天津時種種飛揚跋扈、危害人民國家的作為,心中留下不滅的惡印象,故必要打之,所持之理何尚不對,但應當有個權衡),李景林之違約異動,致使我們部隊不能應援,也是不可抹殺的原因。
為要策應國民二、三軍在青縣鏖戰的部隊,張之江毫無作戰準備,就率部倉促進攻楊村。本以為用不了多大的兵力就可解決事變,把僵局挽回來。孰知李景林早經請德國顧問秘密構成了異常堅固的陣地;同時,還有日本人替他籌劃作戰,替他活動諜報工作( 那些充當暗探的日本人,曾有被張之江捕殺者,日使館雖提出抗議,但不予理會,也就罷了) ,致張之江對楊村左攻右攻,激戰多日,總攻打不下。
張之江既多日毫無進展,我便令他暫停進攻,靜待援軍到來,即把鹿鍾鱗、宋哲元、李鳴鍾各部以及騎兵調了一部分上去。激戰三日,卒由韓家墅攻入,李軍大敗,向天津以南退往德州一帶。我們隊伍就占據了天津。此時任截擊沿津浦線南退山東的李景林的任務,本令由國民二、三軍負責,但他們動作遲緩,竟未得預期的效果;致李的實力得以保存,後來與張宗昌聯合,並力攻津,死灰乃又複燃。
張之江到達天津,戰亂之後,地方秩序紊亂,當然必須停留幾日,整理一切。但是這種應有的行為,也引起了許多謠言,竟說我已委張之江為直隸省督軍,河北地盤又要被我們國民一軍占奪不放了。
此時我已到張家口,劉竹波和欒汝林兩先生跑來看我,要求我必要保舉孫二哥為直隸督軍,說:“督軍或是省長,都須我們的人。你知道孫禹行為什麼來了?他是餓壞了,要找總司令給他飯吃呀!”於是迫著我立刻給段寫了親筆信。我自卷入了混戰的旋渦,心裏無時不在難過,此時看看他們如此心理,尤覺不可忍耐。我被迫得無法可想,隻好避到屋外去遛圈兒。他們又去迫我的參謀長劉菊村。我從外麵回來,菊村跑來找我,說:“他們是擱不下這個念頭的了,怎樣?還是寫給他們算了吧! ”我無可如何,就把致段的信寫了,保舉孫二哥為直隸省督軍兼省長,交給劉、欒二位帶走。可是孫二哥的督軍還沒發表,國民二軍的電話,卻又一次二次地來了。原來自天津攻下,嶽西峰的幾個代表即到北京住著,包圍著國務總理許世英先生,索要地盤,定要個直隸省的首腦位置,並不許許俊人先生發表孫二哥為督軍(否則即謂安福係挑撥離間),說:“國民軍吃個虱子也得分給咱們二軍一條腿;吃個蜜棗也得有咱們二軍的一份。”段執政沒有辦法,就對他們說:
“委孫禹行做督軍,是你們總司令的意思啊! ”
他們聽了這話,所以才左一電話、右一電話地來催迫我,要我替他們設法。我想傷亡的許多官兵還沒有過問,大家卻胡亂搶起官兒地盤來了!一麵萬分地痛心,一麵又隻得保舉鄧寶珊為直隸幫辦。其實鄧何嚐是做這等事的人?都是一般無恥政客搗出來的鬼。當日情事,至今思之,還是覺得難過,使我無法寫得下去。
再說郭懋臣率軍越過新民屯,進至巨流河的時候,前鋒距奉天省城僅隻六十裏路,張作霖已經逃走,準備著通電下野了。這時日本方麵派了人來,見懋臣說:
“眼見東三省的政權馬上就是郭將軍的了,曆年來奉張和日本所訂的條約,還望郭將軍予以承認才是。”
郭斷然地回答道:“那斷斷不能夠承認了。我就因為張作霖和你們訂立禍國條約,這回才興兵打他的! ”
日本方麵碰了這個硬釘子,知道郭懋臣不是個容易玩的人,若一旦讓他拿到東三省,他們既得的權利必將不能保持,於是極力勸說已經逃走的張作霖轉回奉天。
張作霖說:“我的兵打光了,拿什麼回去幹呢?”
“我們幫你兩師人! ”這是日本方麵的答複。
得了這句話,張作霖欣然轉回沈陽。隨即日本方麵出動了八十架飛機,把白旗堡附近三十裏炸成一片焦土;又以南滿鐵路附屬地不得幹犯為借口,阻止郭軍向前進;更以日軍喬裝奉軍,由郭軍左側加以壓迫,同時黑龍江吳俊升的援軍也已開到,向郭軍後路猛抄。
郭軍突然四麵受敵,無法支持,而郭氏夫婦所居的村落,因日人曾一度前往交涉,把路程地形探得明明白白,至此便引導著吳俊升的騎兵運入該村。郭懋臣猝不及防,就被擒獲槍殺了。
這時郭軍後路魏某之部尚在山海關,聽說前方部隊潰敗,非常恐慌。於是我和熊斌、劉菊村等商議,派人送給他兩萬袋麵粉、十萬元現洋,借以接濟他安然退出危險地區,希望他仍能繼續懋臣的精神,再圖奮鬥的機會。哪知他離山海關後,不走天津,竟繞道一直轉到保定,歸到孫二哥部中。這事又誰料想得到呢?
這邊張之江的隊伍剛剛退出天津,李景林和張宗昌的直魯聯軍即隨後攻來。國民二、三軍抵禦不住,節節敗退。張之江處此形勢,唯有率隊轉回天津,一戰方把張、李打退。原先張之江在津,因為軍紀好、愛百姓,很受地方士紳的歡迎。及至李景林卷土重來,就銜恨於心,對地方上大肆報複。第一個吃虧的是國貨商場宋則久先生,以親近國民軍為罪,把他逮捕,處以十萬元的罰金。凡與國民軍—甚至一個夥夫有來往者,無不捕去,重刑拷打,索詐財物,不知迫死了多少人命。他們弄得了錢,即在天津買地置產,蓋造洋房,以為淫樂之所。
在這樣一次惡戰之中,我所感受的苦痛,是沒法說述的。第一,郭懋臣先生為愛護國家,激於義憤,而興討奉之師,一麵與我有約,一麵與李景林攜手,我們是以打倒奉張為第一目的;可是國民二、三軍不明這個大義,不識這個大體,隻說郭的發難是奉係的內亂,不承認我們的條款,隻顧魯莽地幹將起來,把局麵弄到不可收拾。使我提腳不動,使我與郭的約定不能實現,條約等於撕毀,結果懋臣敗死。我何以對人?第二,二、三軍為要規複河北地盤,申雪心頭積怨,出而進擊李景林。但我們與郭有約,與李景林便是友軍,二、三軍亦不當打李,我們一軍更不當打;但一個旋渦卷來,卻竟不容縮腿。如此反友為敵,以私廢公,弄出了一場莫名其妙的戰爭,我們又何以自處?第三,二、三軍的好朋友與我共甘苦共患難,同以革命為誌。但他們許多人卻為環境所移,舊的觀念不能屏除,犯的毛病不能改革,不知切實著重訓練,真為愛國愛民而努力,以致不肯放棄私怨,必要乘機打李。而部隊素質如何,不問把握如何,隻顧去打;打了起來,不能收拾台盤。再說我們一軍自己,亦因我自己不學無術,雖經多年的訓練,許多人對於識大體明大義,爭利不前,赴義恐後的德行, 仍是缺乏得很。當張之江打下天津之時,許多平素有學問的朋友,亦竟不能放棄權力思想:這個爭路局,那個爭關稅,自己人各不相下,告狀的信電如雪片般向我飛來。這種種情形,都是我意想不到的,我真是覺得太痛心了、太喪氣了!
我若不是為了避免內戰,貫徹和平主張,我為什麼跑到那樣窮僻的察哈爾去?但是事到這步田地,我究竟是為自己,抑或是為國家?這種莫名其妙的戰爭,循環無窮,要打到哪天才算了局?這樣地退而自思,一切的痛心難過,都使我歸結到自己學識不足,辦法不夠的一點上。我必得跳出國內的旋渦,出國去好好考察學
習一番,同時希望大家都能痛定思痛、毅然悔悟,趕快化除仇怨,停止禍國殃民的內戰。
這個主意既經自己決定,我也沒有和任何人商量,即將西北邊防督辦和甘肅營軍之職分交張之江、李鳴鍾署理,毅然發出主和息爭的下野通電,抱著滿懷痛楚惆悵的心情,由平地泉取道外蒙,悄然赴俄去了。
當我在途中的時候,奉張、直吳和張宗昌、李景林直魯聯軍等軍閥集團的大聯合陣線已經結合成功,又以直魯軍攻津為引線,對國民軍施行大規模的圍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