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首都革命以後(2 / 3)

帝國主義者對於我的攻擊造謠,可謂無奇不有。比如有一個名叫布施勝治的日本小子,這時寫了一本書,說我已與蘇俄訂立密約。這密約多少章多少節,若幹條若幹款,都寫得清清楚楚,簡直是千真萬確,實有其事。這個謠言竟使國內國外很起了一番波動。後來民國十七年我到了南京,這小子跑來見我。我問他說:

“那時你對我捏造那種謠言,今天還有臉來見我嗎?”

“請你原諒,是人家以兩萬元代價雇我寫的,看在金錢麵上,我不能不寫。”說著,他尚對我深深地鞠躬。

“你真是把讀書人的臉丟完了!”我恨恨地說。

他卻微笑著,滿不在乎,完全是那種無恐的浪人神氣。我本想多教訓他幾句,又覺得大可不必了。

我除公開地反對帝國主義者的行為而外,還有幾件直接打擊外人在華利益的事情,也是造成他們仇視我的原因。有一位英國人,在察綏一帶創辦一個合記公司,專門經管牧畜,養的羊最多,約有二十萬隻,都很高大雄壯。牧羊者全是雇用的中國人,每人領牧二百頭,六人設一個頭目,六個頭目以上再設個大頭目。使用中國人的勞力,占有中國人的土地,吃著中國人的水草,卻大賺其中國人的錢。這種不法的舉動,究竟有什麼根據?究竟什麼條約上給予他這種特權?但多年以來,卻無人過問。以往中國官

廳不是不知,而是懾於外人之勢,不敢幹涉。我到張家口後,一直不知道有此一事。後來他公司裏有一華籍職員,向居重要位置,但為人很有血性和良心,因為五卅事起,激於義憤,乃自動地來我處,將此事秘密告發。我派人調查屬實,即毅然把他們的羊全部沒收。此事大出該公司主人的意外,直控告到外交部。但並無任何條約的根據,他們的使館也沒話可說,隻好自認晦氣。這回所沒收的羊,肉皆給士兵們吃了,皮則全數製為軍衣。

京綏路上改革貨運辦法,也是得罪外人的一件事。原先京綏路上貨運的慣例,凡是外國商人運貨,隻須拿著貨運聯單,向稅關納稅一次,即直達目的地,不用再納;華商則遇關必納,層出不窮,手續極為繁難。這是一點,再則外商仗著洋威,不知憑什麼就獲得貨運的優先權,有貨盡先運出;華商的貨物卻在站上堆積如山,許多日子運不出去,若一旦被雨,便不免黴爛毀壞,損失不貲。我查知了這些情由,深覺不平,即找路局負責者,與之另定規例,一反其道,盡先輸運中國人的貨物,把外商之貨屈居其次。結果是翻了過來:華商的貨物先一車一車地運走,而外人的貨卻滯阻不能暢運了。我以為此事辦得最為合理。因為一則京綏路是中國的鐵路,中國人自當享有優先權;二則中國國民經濟,處處受外商壓迫,不能抬頭,國家理當盡力扶助提倡,以挽權利,而塞漏巵。外國商人對於此事如何恨我,我也不能管他了。

有一次,有個日本武官要到賜兒山遊曆,托人征求我的同意。我的答複是準許他去。他從賜兒山遊曆回來,又來見我。我問他說:

“你這次遊曆,有什麼感想沒有?”

不料他很輕薄地回答道:“我見到賜兒山一帶的情形和幾十年前的高麗差不多,因為那時高麗的山多半沒有樹,這賜兒山一帶,也是沒有樹!”

我聽他這話,是有意要在我麵上侮辱我國,居心可惡,不能容忍,我便說:

“最近我有幾個朋友從日本回來,和我談起來,總說日本簡直是個妓女國家。我倒不很相信。那幾個朋友之中,有的寓所和你家是街坊,並且還和你家中人熟識,他也見過你母親,說你母親長得很好看,和窯姐兒差不多! ”我怕他不懂我的意思,又補上說,“你母親現在和妓女完全一樣,雖然我知道她不是!”

我說了這幾句話,翻譯卻不肯照譯,說:“這不得罪人嗎? ”我說:“他有意侮辱我們國家,我們就怕得罪了他嗎?何況我們不是為自己得罪他,我們是為國家得罪他,我們也不是願意得罪他,實在不如此,即自己良心難安。”

終於逼著翻譯照著譯了。那武官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說:“你才說的是什麼意思?”

“是不是因為我說賜兒山和高麗一樣呢?”

“是不是,你自己想一想好了。”

結果他很不痛快地走了。後來許多人來勸我,說我不當這樣結怨於日本人。還有一位駐察哈爾外交特派員包士傑特別為此事來找我辯論,說我對日人此語未免太過。我說:“你沒有深思一番,若曾深思,必嫌我的話還說得不夠。三國上述諸葛亮舌戰群儒,薛琮謂劉玄德乃織席販履之徒,出身微賤,而孟德為曹相之後, 係出貴冑雲雲。諸葛亮聞而大怒,立刻起而以牙還牙。薛琮罵劉備,諸葛亮為何生氣?金聖歎批道:‘對奴罵主。’辱其所事之主,尚且不許;人家侮辱咱們國家,咱們若是甘而受之,對得起咱們的國家人民麼?你不懂得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禮尚往來的道理,如何辦得外交?”這樣不客氣地說了一頓,當時唐悅良亦在座。

還有位日本駐張家口的領事,也是一個狂妄荒誕的家夥。有一天唐悅良和包士傑兩人滿頭是汗,氣喘喘地跑來見我。我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問他們為什麼這樣地慌忙。他倆說:

“剛才我們同日本領事在一塊兒吃飯,他喝醉了酒,發起脾氣來,把我們辱罵一頓,罵得很是不堪。特意跑來向督辦報告。”

我說:“你們說的這話真是特別得很!他隻一個人,你們是

兩個人,罵也沒有你們嘴多,打也沒有你們手多。若出了事,我替你們擔當。為什麼白白地受他一場罵,喪自己的顏麵,辱國家體統呢?現在你們要趕快回去,還罵他一頓回來,否則你們沒臉子來見我!”

他二人聽我如此說,果然回轉去,罵了那荒唐領事一頓,那領事也隻好瞪著眼,沒有辦法。外交官代表國家人民,若是不知自尊自重,隨便喪禮失言,如何要得?日本政府選派武官外交官到中國,都是這一流無品無學的人物,想見他們國家的政治文化並不見得怎樣高明!

這位日本領事因為駐在張家口,和我們少不得常有來往。他使喚他女人如畜生,常和我說他的女人很會唱歌,叫他女人抱了琴出來,唱歌給我們聽。每有客至,他女人亦必跪地相迎,那種種卑賤神態,完全和奴隸一樣,真令人看著難過! “爹千斤,媽二兩”,日本女子受男子這樣的壓迫與蹂躪,我看他們文化比起中國來,差得太遠了,這簡直是野蠻國家的現象。我常常可憐日本女子,想著他們何時才能脫離男子的壓迫,跳出奴隸的地位,享受人的權利呢?

還有一件事,也使我認識了帝國主義說教者的嘴臉,使我知道他們之中有些對於弱小民族的同情竟然是假的。當殘酷的五卅慘案發生後,我對於全世界基督教徒主持正義的呼籲,既如石沉大海,沒有引起什麼有力的反響。後來有一位加拿大人名叫古約翰的來看我。他是我的多年老朋友,在常德時就已相識,每年都要見麵幾次。那次我又提到五卅慘案的事,我問他說:“您說英國人在中國這種行為到底對是不對?”

“那些亂黨胡鬧,怎麼不應該開槍打?”他毫不遲疑地這樣回答。

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我按住了激憤,向他說道:

“古先生你再說一次!我要求你不要說英國人的話,我也不說中國人的話,你我都是上帝的兒子,今天咱們說一句上帝兒子

的話;英國巡捕拿著槍向中國徒手工人學生胡亂射擊,這種行為

到底對是不對?你憑著良心再回答我一次!”

他說:“他們都是亂黨,開槍是對的!”

我就站起來,走到他跟前,我說:“我和你相識了這些年我可錯認了你!我倒要看看你的心肝,是不是生錯在胳膊窩?”說著,我就拉開他的胸口,在上麵推了幾推:“我要把你的良心推到中間來,你再說一次!”於是我就沉下臉,指著他的鼻子大罵道:“你這是昧著良心說話!我被你騙了,你是冒充教徒!你其實倒是帝國主義者最凶惡的走狗!”從這次以後我再也不願意見他。

帝國主義者的凶狠殘惡,泯滅天良是一回事,但我們固步自封,自甘落後,不能日新又新地往前進取,求發展,也是不能否認的。在張家口住著一個名叫梅順生的德國人,他原是汽車司機出身,因會做生意,賺了錢,娶了一個中國女子為妻,生了五個孩子。他用他女人名字,在張家口置了產業,大規模地經營園藝。有一天,被邀往他家去參觀,使我大開眼界。常聽人說京北如張家口一帶,因氣候苦寒,種菜種瓜都不能肥大。這話聽來似乎有理,所以我頗不置疑。但我這次在梅順生家裏所見的情形,卻使我大為驚異。他種的菜和瓜,不但並不瘦小,而且反比任何地方的都格外的肥大。有一種西葫蘆每個重有七八十斤,大如桌子。菜也出色地肥嫩,有一種龍須菜,豐厚繁盛,至為可愛。種有十幾架葡萄,搭的那架,橫豎成行,宛如工筆畫一般,那肥厚的葉子都向著一邊,整整齊齊,絲毫不亂,好像經過細心排列的一樣。果子晶瑩剔透,累累成串地掛著,真是紙紮的也不能如此美觀。我看了這些以後,覺得很有感觸。這位梅順生先生,和我們中國人住在同一的地方,享有同一的氣候,他不為成見所囿,努力與自然鬥爭,結果種出的菜蔬和瓜果如此肥美;我們中國人卻因循苟且,不能進取,反造出氣候不宜的藉口,以勉強自慰(素來聽說張家口一帶,初九天氣即下雪深達三四尺,使人以為寒冷不可當,實則張北下雪平常不過尺許深,氣候也不是我們想象的那麼嚴寒)。兩兩比照起來,我們這樣不爭氣的習性,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如何對得起天地造物!見了梅順民生的成績,我們應該如何警惕、努力、痛自鞭策,以求迎頭趕上先前國家的文明! 梅先生的家庭情形,也是很值得我們自省的。比如他的孩子們,五歲的有五歲的桌子椅子,七歲的有七歲的桌子椅子,玩具以及一切用物,均視其年齡而有不同,又聘請了五六位先生,分別教授英文、德文、法文和各種科學。一個開汽車出身的人,能如此努力有恒,如此注重兒童教育,我們還不應該慚愧麼?外國人並不是四個鼻子八隻眼睛,他們為什麼能做到如此地步?還不是肯實幹、肯研究、有恒心不懈怠而已。後來這位梅先生患了一種“沙麻症”,即是尿石,回到德國醫治,割去了一個腰子。愈複之後,又來中國,二十二年我在察哈爾組織抗日同盟軍的時候,他還送我開了花的鐵樹。我上次送他的蘋果樹苗,此時已經結了果了。過了一年,他的病複發,不及醫治而死。他的太太原在領事館充任書記,在梅赴德治病時患丹毒而死。現今他五個孩子隻有兩個在中國。

在張家口住久了,想到各處走走,一則問問民間疾苦,二則看看駐軍,考察各地的政治。

那位德國園藝家梅順生送我三個七八十斤的大瓜,都如桌子一般大。這回出發,我即把瓜帶著,每次對民眾講話,我總要提到這回事,借以鼓吹努力生產,注意科學的道理。我說:“你們看看外國人在這裏種出這樣的大瓜,我們自己種的為什麼那樣瘦小可憐?可見,土地是非常肥沃的,就是我們自己不知努力,不知研究辦法,以致凡事都落人後。”那些人民看見大瓜,都極驚奇,有的還不大相信,要走來用於摸摸,看個明白。有這個實在東西擺在眼前,比空口說白話有力得多了,所至之地,民眾很受刺激。

到平地泉,正是反盡秋初之時,天氣漸冷,柳葉兒半青半黃。我曾作詩道:“葉兒青,葉兒黃,同胞餓得肚子慌;葉兒黃,葉兒青,同胞身上凍得疼。”雲雲。蘇聯的朋友覺得有些意思,特意把它譯成俄文,寄到俄文報紙上發表出來。由此檢看部隊,那時騎兵旅長王鎮淮部因為分配馬匹的事,和蘇聯顧問發生意見。因為新買到一批馬,王旅長分配各營;蘇聯顧問過於熱心,對其分配,出而幹涉。王很不樂意,報告於我。我說:“蘇聯顧問隻能負責訓練方麵;這些行政的事,他們不應過問的!”於是總顧問任江先生大不高興,借故說歐戰時曾被毒氣熏壞,體力不濟,要請假回國修養。任江走後,換來一個亞裏山大林為總顧問。其他顧問之中亦有更動。

到了綏遠,在省城住了數日,把應有的任務料理完畢,有一次召集綏遠督統公署的人員閑談,問到此間近百年來的好文官好武官,壞文官壞武官的姓名及政績,又問及本地的古跡,請他們詳細開一單子給我。記得他們所開古跡之中有“昭君墓”、“康熙甲”二件。昭君墓就是杜甫詩所謂“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的那個青塚。至於康熙甲的故事,據雲是康熙年間,土默特作亂,康熙禦駕親征到此,土默特乘其不意,出兵奇襲,康熙皇帝本沒有防備,慌得未及穿上盔甲,便倉皇退走。後來土默特之亂雖平,但這副盔甲始終留在此地,沒曾攜回,到後來便成為一個古跡。此次還把當年王海門大哥,在此間作戰的情形,詳加詢問,也得了一些材料,又將大瓜演說幾次。這時石敬亭一旅人辦有一個苗圃,很有成績,所種柳樹,尤為講究。從綏遠即到包頭,包頭濱著黃河,土地肥美,農產豐富,從黃河下來的貨物,皆由此上火車,所以是個很好的地方。如果包寧鐵路修成,能夠直達寧夏,那時益加發達。這地街道古老,買賣殷實,風土情形還保留著百年前的麵目。市上布匹木器都是國貨。有一種羊皮筏子,是件新奇的東西,我從來沒有見過。在此我曾購小輪船試航,黃黃的水,不過二三尺,可是沒法看得清楚,小輪走著走著,就擱了淺,曾試多次,結果還是失敗。又有朋友梁式堂、穀九峰、王鴻一諸位先生等提倡在此開墾,從內地運了許多農民前來。因為此間土地極多,隻是缺乏人力,結果倒有相當成績。

包頭那時剛剛設縣,沒有城牆,僅修了一層土圍牆。我在東關外以一千六百元代價買置了一所房子,打算在此長住下去,並籌劃建築營房和墾殖種樹的事。因為這時我立下決心,無論如何是不參加內戰的了。避免內戰,力主和平統一,是我曆年來持政的根本原則。這次我毅然擺脫北京的政治,退而就任西北邊防督辦,又從張家口避居包頭,埋頭於墾種整訓之事,都為的要貫徹這一個初衷,這是非常明顯的。但是單憑個人的意誌,畢竟不能憑空決定行動,無如整個局麵推演變化,一步步緊逼而來,使我們的初誌終難貫徹,到頭我們還是被迫著卷入了旋渦。

首都革命以後,吳佩孚狼狽逃竄,到了漢口看了看,覺得各方麵都已不能有什麼辦法,乃不得不到嶽州,蟄居不出。後來他的舊部闞玉琨、張治公等,於倒戈之後,殘部歸胡笠僧收編。但河南的局麵,仍是不能穩定。此時闞、張等重整旗鼓,盤踞洛陽,受了劉鎮華唆使,共同向胡笠僧進攻。一場惡戰的結果,闞玉琨、劉鎮華都相繼做了國民二、三軍的敗兵。劉鎮華所保舉的陝督吳新田,不久也為國民三軍驅走,孫二哥便繼任為陝西督辦。這次國民二、三軍雖然取得了豫陝二省為其根據地,可是笠僧卻於這年(民國十四年四月十日)患了疔毒,不小心,竟致中毒而死。笠僧是個好學不倦,俠義精誠,處處以國家為前提,而富有革命性的人物。他的不幸死去,於國家實是莫大的損失。國民軍全體官兵掛孝三日,以誌哀悼。笠僧死後,河南督辦由嶽西峰代理。嶽西峰為人青年有誌,但當了督軍之後卻一天天驕傲懶惰起來,政事固然不聞不問,對於軍隊訓練之事,他也一概不去注意。有一次於右任先生自告奮勇,和我說,他願意到河南省去看看嶽西峰,糾正糾正他的錯誤。我自然希望他有此一行。及至於右任先生到了河南,剴切地勸勉了一番,嶽西峰很表示振作的決心,興奮地 說道:“從明天起我一定積極訓練隊伍。”於先生見他如此勇於改過,十分地高興,問他道:“明天打算幾點鍾去看隊伍呢?”

“早晨八點! ”這是頭一天晚間約定的。可是到了第二天,右任先生大早就到操場等他,一直等到十一點鍾,還不見他的影子。派人去探問,他還沒有起床。右任先生乃大大失望而回。隻此一點,便可看出笠僧死後的國民二軍,是沒有多大前途的了。

此時奉張違約入關,肆無忌憚地攫奪地盤,他既使李景林、張宗昌分督冀魯,又沿著津浦路南下,伸張其勢力於安徽,且有直取廣東之意。這時並派人來找我,說我們國民軍可以河南、河北、山東為根據地,而伸張勢力於廣西。我回說:“國事如此,你們還是想著這一套,究是什麼居心?這個不但我不幹,並且勸你們趁早也打消這個主意。”他當然不肯聽我的話。

孫傳芳見他貪得無厭,不禁大為恐怖,即聯絡直係殘餘,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向之猛攻。那時薑登選、楊宇霆剛剛進入蘇皖,尚未立定腳跟,又因其軍紀大壞,百姓視之如虎狼,人人怨怒。經孫傳芳這一打,手足無措,毫無抵抗地退回徐州。孫乃乘勢進逼徐州,奉係的勢力終被驅出蘇皖。於是孫傳芳便以直係新興將領,自命不凡,掛起了蘇浙閩皖贛五省聯軍總司令大旗,盤踞了長江下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