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赴俄途中(2 / 3)

蒙古人喜歡穿綢緞,尤其喜歡穿紅黃紫三種顏色。綢緞皆我們內地出品,在此銷路至旺。過去我們中國的綢緞馳名世界,唯以固步自封,不知改良,至今出口數量顯然已大大減少,就是中國的老爺、太太、小姐們也多喜用外國的人造絲及毛織品了。這是可悲的現象。我們應該努力提倡國貨,還須力謀絲綢質料的改良。我想以中國蠶絲的優美,不難恢複原有地位。

蒙古人住的房子,叫做“蒙古包”。有全氈的,有半氈的,也有不是氈的。大者能容一千多人。平民的房子裏不很清潔,富有者則尚齊整。室中多設炕桌,亦坐亦臥。這與日本的習尚有點相似。於是日本人就借此造謠,說蒙古族和他們是同胞弟兄,和中國人則同曾祖,所以他們反倒親些。又蒙古民歌聲調悠揚緩慢,日本人亦說和日本民歌相同;我聽著倒有點像我們中國的秧歌。蒙古人家門口多懸掛寫有經文的各色布條,屋內置有藏著經卷的能轉動的圓箱,往來的人推轉一下,即如讀經一遍,希望借此得到他們所祈求的幸福。

他們的喪葬最為奇特,人死之後,不和內地人似的很隆重地用衣棺裝殮,卻把死屍拋在野地裏,讓野狗去吃。若野狗不肯吃那死屍,他們就認為極不名譽的事,即須念經求懺,不是說他本人不好,便是說他祖宗有損陰德。在我們內地,有樹木可製棺材,有廣大的土地可資埋葬,亦有埋於石岩中,投於水中及山溝中者;蒙古無樹木,又沒深山大水,天氣嚴寒,土地凝凍深入五、六尺,要挖掘,亦挖掘不動,故造成這種喪葬之俗。新政府成立,設法運輸木料,然仍不能為棺槨之用。蘇聯有廣大的火葬場,誰家死了人,先盛以薄板棺木,而後抬入火葬場中焚化之。葬場形如墳塞,棺入其中,點火即燃,幾分鍾內化為灰燼,將骨灰盛木匣中,上立號碼嵌像片,置於木龕中,同時開追悼會哀悼死者。我以為這種辦法,較之看風水固佳,就是比埋在土中,占了有用之土,亦進步多了。蒙古有此喪葬怪俗,所以蒙古的野狗極是凶惡,若人醉臥在地,必有被野狗吃掉的危險。聞蘇聯朋友談及,曾有二俄人酒醉後回家,為時已晚,走至野外邊遇野狗,即被抓倒吃掉。這種野狗到處多是,皆是吃人肉的專家。因為他們平常吃人肉吃出味兒來了。

蒙古政府充滿新興的氣象,握政權的人大都是有朝氣的青年。年輕的委員長丹巴多爾基,年齡還不到三十歲。聽說和他同往俄國留學的同學,一行七、八個人,都是二十歲上下的青年。現時在蒙古政府服務的缺潑林,便是其中的一個。他們都具有嶄新的頭腦,勇氣勃勃,在俄國學成歸國後,便領導起國民黨幹了這一番在蒙古史上劃時代的革命大業,真是值得人們欽佩。

丹巴多爾基在民眾中的信仰,後來大大不如從前了。原因是他錯娶了一個由北平到庫倫演戲的女戲子為妻。此女子奢華浪漫,在新蒙古社會中無人看得過去,以為她絕非正經人。這事僅關個人的私德,本來算不了什麼大事。但社會上一般人的看法,與當事人的觀感卻不相同。當事人或者認為婚姻自由,別人無權過問,可是一般人則以為其品行浪漫,行為有虧,於是在政治上減少了人民對於他的信仰。一個大有可為的革命青年,逐漸地竟變成一個不能施展的人物。有些人說丹巴多爾基對於主義的信仰以及其革命的精神,已經一年不如一年,不知是真相如此,抑或是一般人因他的婚姻問題對他減低了信仰而生的批評。

庫倫是個被壓迫民族的聚會處所。這些被壓迫民族的革命領袖,時常集會討論反帝的一類事情。社會一切活動,都多少與革命有關。有一次那兒開了個聯歡會,在會場演了一出叫做《第三國際之夜》的新劇,我看了很受感動,覺得富有教育的意味。那次聯歡會上遊藝項目很多,歌唱、跳舞、各式各樣都有。出演者包括了東方每個民族,有安南、緬甸、新疆、西藏、阿爾泰、內蒙古、印度、高麗、台灣等處人。他們以其本鄉本土的技藝,在那裏大顯身手。故每個節目都富有地方色彩,我從未見過聽過。有兩位阿爾泰女子,都隻二十歲左右,表演舞蹈,腰部左右扭動,活躍之極,種種姿態,都足可活潑血脈,健強身體,與我們國術的用意是相同的。會場之外有一大房間,出賣茶點,飲食潔淨,招待周到,各民族人民熙熙攘攘、一團和氣。可是沒有一個人不對帝國主義者摩拳擦掌,每一談及,則咬牙切齒。帝國主義者張牙舞爪、高高居上,在其腳下的被壓迫者則無時無刻不謀打倒之、推翻之,以爭取自由與人的幸福;今日不成待明日,此地不成到那地。他們不把吃人者打倒,是死也不會甘心的。想到這夜的經過,的確是一個充滿快樂與希望的民族聯歡會。

在庫倫駐有俄國公使,為鐵匠出身,個兒高大,是一個很有學問的外交家。我有幾次和他討論關於蘇聯的政治組織及製度憲法等項的問題,他按照蘇聯地圖及蘇聯組織係統圖等等替我講了三四天,詳說革命前及以後情形,使我獲益不少。我在他家吃過幾次飯,菜很豐盛,養料極有講究,每次都是由他和他的太太陪著。有一天我要求參觀他們的廚房和臥室,他不好拒絕,我在廚房中看見一位老婆婆,係著圍裙,忙著操作。我問是何人,說是他老太太。我看她穿的衣服比他太太差得很多,麵色也不如他太太豐滿。同時我在另一位住在庫倫專門幫助中國革命政府輸送軍火的蘇聯朋友的家裏吃飯,也遇見同樣的現象。這裏給我很不好的印象。太太年輕好看,就擺出來陪客;老娘年邁,有了皺紋, 就藏之房中,使之操作。這真是“東家短,西家長,娶了媳婦不要娘”了。我以為無論如何,婆婆總比媳婦年老,年輕人在廚房裏做飯,當比年老的敏捷而能勝任。如果說太太陪著客人吃飯是一種禮貌,那麼做完飯後再換衣服來陪客人也不算是件失禮的事。聽說西歐,尤其德俄等國的普通民眾都有這種習俗。我總覺得這事不合理。他們的社會如果再進化一步,決不會使衰老的父母替兒子媳婦來勞碌操作,而讓兒子媳婦坐享安閑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自己的老尚不知敬奉,又安能敬奉別人之老呢?我曾細思此事,覺得不如中國的文明。難道是我的傳統觀念嗎?

在庫倫還駐著俄國的幾連騎兵。一次在他們操練的時候,我被請去參觀。別的倒沒有見出什麼優點,就見他們的騎兵有驚人之處。他們上一個很陡的山坡,很快地便躍馬而上;下來的時候,如疾風驟雨似的馳來,非常地神速。飛馬上山,我們也可做到,唯下山亦驟馳如飛,我們就斷斷不能了。所謂哥薩克騎兵甲於天下,真是名不虛傳!我也曾往他們兵營裏參觀。營房的地板擦得很幹淨,一切內務也大致不壞;隻是室中有一種特殊的臭味。這種臭味,我想是俄人特有的狐臭氣。我的俄國顧問和我談話的時候,常灑香水,不知是不是避免這種臭味的緣故。

我在俄國營房裏,看見一個兵在那兒睡得很甜。我沒叫人把他驚醒,隻請另一個兵把放在他的靴子裏的包腳布取出來給我看看( 他們都是不穿襪子而用包腳布)。那包腳布卻是很髒,再看他的赤腳,趾甲未剪,都長得包過了趾頭,別的士兵見我注意檢看這些,大家都笑了。我覺得士兵的衛生,必須講究,頭發和腳趾甲、手指甲的修剪,以及包腳布的洗滌,尤有注意的必要。這些方麵當長官的如能真正注意到,士兵的疾病一定可以減少的。

第三國際駐庫倫代表阿母加,是個很有學識的布利亞特蒙古青年。我請他講解關於第三國際的一些問題。他為我一連講了兩個星期。從第一國際一直談到第三國際的成立及其發展的曆史,詳盡深刻,娓娓動人。我至今還記得他所說的道理。他極力地闡述,說英雄的時代於今完全過去了,革命事業不是一二個人所可做成的,必須有群眾,必須有主義,必須有組織,否則必不成功。左講右講,闡發無遺,我覺得句句都是針對我說的,我聽了之後,很是敬佩。從那時起,我立下決心,一定要切切實實地把國際政治及新興政治原理研究一下,以彌補我個人的缺憾。

我從平地泉出發的時候,奉張、直吳和直魯聯軍已將聯合出兵,向國民軍壓迫。我在庫倫時,張家口方麵每天有電報來報告,說張、吳等並不因為我的出國而放棄消滅國民軍的禍心,反而認為是對國民軍攻擊的好機會,益發變本加厲地施行壓迫。軍閥禍國,唯利是圖,對這種足以亡國的戰爭,實令人感到無限的憤慨。此時陳友仁、顧孟餘、鮑羅廷、陳啟修、徐季龍等許多國民黨朋友從北平取道海參崴到廣東去。經過庫倫,由他們的談話裏,才知道北京鬧出“三·一八”慘案和廣東有三月二十日的事情。後陳、鮑等動身,徐季龍先生留下,決心和我同赴莫斯科。徐再三地說我入黨,和我說:

“我們的黨,決不是你心目中所想的那個黨。這個黨是有組織、有主義、 有紀律的一種政黨。是以國家民族的利益為前提,決不是所謂‘君子群而不黨’的黨,也更不是‘營私結黨’的黨。”

此時我受各方麵影響,已決心加入國民黨,作為一個黨員,共同為中國奮鬥。聽了徐先生精辟的講話後,益加興奮,當時即由徐先生介紹,加入了國民黨。

我們準備妥善,即乘汽車由庫倫出發,取道烏金斯克,搭火車去莫斯科。由庫倫北行,幾百裏地的長途,森林遍地,都極茂密,每座小則三五十裏,大則竟達一二百裏。樹木每株高約二三丈,也有高數十丈者。田地縱橫,都是黑土,也都肥美得很。農人都是山東、大同一帶的移民。回想自張家口到庫倫的途中,一片荒漠,不見一株樹木、一塊可耕之地,情形完全兩樣了。

第一天到達某地,晚上住在一家俄國人開的小旅店裏。這兒的旅店大多是俄人開設,屋子都是租的本地蒙古人的。據說蒙古人不善經營這種事業,我以為是蒙古人不進步之處。於途遇著許多赴德留學的蒙古青年,他們的年齡都在十二、三歲左右,騎著馬很快地往前進發。我問他們到德國學習什麼科目。他們回說一組學醫,一組則習獸醫。我聽說後不勝感想,國家要為人民爭幸福、謀利益,決不是空口說白話所能奏效的,須確切知道人民的病痛,而後針對著他們的病痛,實事求是地設法解救,人民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目前蒙古人的痛苦最大的便是醫學不發達。人民有病隻知求神問卜,乞靈於偶像。牲畜有病,更是無法醫治。蒙古政府能夠著眼於此,派人到國外專門學習醫學,才是真正為民謀利的政績。因此我想到我們自己的國家,人民窮困、百廢待興,無事無處不需要專門人才。但我們有了專門人才,卻往往不會才盡其用。學紡織的可以去當縣太爺,學采礦的可以去當外交官。亦有一種學成之後,無人援引,乃至因守不用,埋沒其材。更有一種專門技術家,歸國後無從用其所長,亦卒致學非所用,不能施展。這卻是關係我國前途的嚴重問題,是急須設法調整的。

買賣城位於俄蒙的交界。我們一過此地,便見一旅俄國騎兵列隊歡迎,陣容整肅,人人精神抖擻,很有一種新興的氣象。我在那雄渾悠揚的歡迎樂聲中,從他們麵前走過,看著他們人馬強壯,真不愧為世界著名的紅軍。他們等我們的行列過去,便即上馬,用快的速度搶到我的汽車前麵,疾馳先導,如飛一般。這想是要露一著給我看看。我很擔心他們的人馬過分地疲勞,或致跌失。真是好武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