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幸聽他親自暢談這次事件的經過,心裏感到無上的興奮。
托洛斯基也曾會談。那時他方在病愈之後,住的屋子很是講究。他是個極有才能的政治家,那時已經快五十歲,相貌奇偉談吐也不俗氣,處處顯出堅毅果斷的神氣。我們談了三個多鍾頭的話,都是關於革命方略一類問題。我對此類道理,那時毫不熟悉,為要藏拙,我不大開口,隻聽徐先生與之暢談。我素來聽說托氏是一個奢華風流的革命家。但我並不因此而歧視他。我以為聖賢是聖賢,英雄是英雄,不可並論。魏無知介紹陳平於漢高祖,高祖以其品行不端,欲拒之。魏曰:你需要的是英雄,不是聖賢。我若介紹伯夷、叔齊給你,於你何補?高祖乃悟。列寧當初信用托氏,恐亦此理。我想在生活習慣上,列寧一定和他弄不來。他住那麼好的屋子,那樣奢華地享用,茶碗點心拿出來,都與眾不同。列寧在當時看得慣嗎?但畢竟重用之,列寧真不愧為革命領袖。
那時斯大林住在黑海養病,不在莫斯科;僅隻給我一信,說等他病好,再行約會。我很想和他見麵談談,可是始終不曾見到他,引以為憾。
又見到列寧夫人,那時她為教育委員會副委員長。又有列寧之妹,亦同時見麵。列寧夫人莊重懇摯,說話不慌不忙。那次她贈我一部《列寧全集》 ( 二十六冊) 和一座列寧雕像;那像看去如銅質的,不想掉在地上竟打碎了。列寧之妹亦贈我同樣一份。
蘇聯是個新興的社會主義國家。社會上一切設施與製度,都是為平民著想。比如飲食,那時肉類、雞、魚和其他珍貴的食品,定價非常昂貴;生活必需食品,如麵包、牛奶、白糖、食鹽之類則大量出賣,價錢非常地低廉。在莫斯科生活,每人每月有十元 的費用就可心很舒適地過日子。這在其他國家的都市裏萬萬辦不到。有兩次,我們從街上買來麵包,剖開來裏麵有半截煙卷。初時不懂什麼緣故,覺得不衛生,拿去告訴警察。警察處罰了那家麵包公司,此後即未再有此事。想來皆因做得太多,工匠不小心,所以把煙卷頭弄了進去。這類麵包公司,都是大規模地製作。這樣,人工柴火等等皆較經濟。若家家戶戶自製,則一萬家人家,即需一萬個爐灶,一萬個人工,所費為如何?凡事都是集體化為佳,是我們應當學習的。衣服一項,也是如此。為平民預備的,已經製成的衣服,價目極賤。如果要穿考究的衣服,必須自己到成衣店裏特製,價目可就賣得駭人了。
蘇聯行的是保護稅製,為要限製私人過分地享樂,對於人口的奢侈品例征極苛之稅。比如為私人享受的福特汽車,每輛要征九千元的稅。為公共用的大汽車,則征很低的稅,甚至不征稅。
那時蘇聯政府還在禁酒,但俄國人民好酒成性,在禮拜日仍有很多人跑到野外樹林裏喝酒。他們對於音樂有特殊興趣,在風和日麗的天氣,坐在蓊鬱蒼翠的樹林中,一麵喝酒,一麵奏樂唱歌,確也可以消除一禮拜來工作的疲勞。可是在街上時常發現倒臥地上的醉漢,三三五五所在都有;這就未免過於沉溺了。
蘇聯雖是一黨專政,但對於非黨員毫不歧視,對於黨員亦毫不偏袒。黨員和紅軍犯罪,反較非黨員或普通人懲處更嚴,往往加倍治罪。我在莫斯科的時候,他們的經濟副委員長和總務處長兩個人因購買黃金,有舞弊情事(若以為共產黨中不會有貪汙之事,那是錯誤的,但不同的是他們嚴究不貸,並不認為究辦了就失黨的麵子)。這事若是普通人做的,至多不過處以無期徒刑,但因為他們身為官吏,又是黨員,所以都執行槍決,並把他們的罪狀公布於全國。這樣公正嚴明,執法如山,人民怎不信服?反觀那時
我國政府,卻上下欺騙,狼狽為奸。所謂“官官相護”,同僚們舞弊犯罪,彼此心照,擠擠眼就算完了事。主官亦“掩耳盜鈴”裝做不問不聞。雖有彈劾之例,但對於有權勢的人則輕易不敢相加;即使偶提彈劾,也輕易不發生效力,甚至寧可修改條例,以將就袒護之。如此紀綱不振,法令無從執行,吏製鮮有不窳敗者。
蘇聯政府官吏待遇,最高的每月不過二百三十元,最低的也有七八十元。完全本著大官不過多,小官不過少的原則。雖然還未完全平等,不分軒輊,但已經相當合理了。工人的待遇卻特別優越。我住在歐羅巴旅館的時候,和旅館裏的一個女工閑談,我問她每天工作多少時間,每日多少錢的報酬。她告訴我說:
“我在這兒每天工作八小時,每月得四十五元的報酬。我在這兒服務已有二十年了。在帝俄時代,每月僅有三四元的工資;革命以後,政府提高工人的待遇,便增到現在這個數目。在工人之中,我的報酬還算是最少的。這完全是法律給我們的保障,政府給我們的福利。”
“你原先僅有三四元的收入,怎能維持生活呢?”
“過去的苦況簡直不堪回想了。家裏父母子女,幾個人完全依賴我的收入過活。那時候哪能說得上是生活,完全是在饑餓困苦中掙紮!”她停了一會兒,又很愉快地說,“現在我們好了,現在我們不但能夠維持舒適的生活,而且還可以餘下錢,閑暇時候還可以看看電影、跳跳舞! ”
我訪問其他工人,他們也都對現狀表示滿意。蘇聯政府如此為人民謀利益,人民怎不熱烈擁護呢?
那時莫斯科各方麵都一天天向新的路上邁進。我參觀了他們的許多機關和工廠,由一位會說中國話的女子做我向導。飛機製造廠和航空學校,設備極完全。我以為鐵廠、鋼廠、飛機廠,這些重工業都是立國的根基,少了一樣,即如一個人少了一根骨頭,即站不起來。我國要在世界上站立起來,還得大大努力。
蘇聯的步兵學校和機關槍教導團我也參觀過。教導團團長是個英武壯健的軍官,年紀很輕。他原是木匠出身,後來參加革命,以積功升為連長,畢業陸大後,便擢任該團團長。因為他不是少爺出身,所以深知士兵的艱苦。他的太太原先是一個縫工,此時入了文理學院肄業,年齡和她的丈夫相仿,為人活潑聰明,招待客人很殷勤周到。
我參觀他們的兵棚的時候,正遇著他們在吃飯。我也做了一次不速之客,和他們同吃了一頓飯。他們吃的是一盆洋白菜湯,內有一大塊牛肉,每人都可吃到三四兩肉,很有營養。我想我國的士兵,在吃的方麵未免太苦。別的方麵尤可忍受,吃得太苦,即影響健康和精神。若能每人有兩個雞蛋,三、四兩肉,就可以供應身體的需要了。隻要能節省其他方麵的消耗與浪費,這並不是難辦的事。
飯後我和士兵談話,他們都有相當的政治常識。他們對中國的情形很熟悉,知道吳佩孚是以英帝國主義做背景,張作霖不折不扣地是日本帝國主義的走狗。他們每連都有一所紅色列寧講堂,這是專門對他們講解主義和傳布政治知識的所在。
參觀他們的陸軍大學,我發現學生的領章,有許多曾充任軍長、師長和軍醫、軍需。我問他們既已擔任軍隊中的職務,為什麼又來上學呢?他們說,他們多是工匠出身,作戰經驗是有的,軍事知識卻很欠缺,軍佐們甚至連命令都弄不清楚。政府為要補救這個缺陷,特在陸大成立了一個特別班,把他們一批批地調來受訓。我想我國很有采取這個辦法的必要。我們軍隊裏的官佐,多半出身貧家,連普通啟蒙教育都沒有受過,至於高深的軍事知識,更是說不到了。在可能的範圍內,對官佐士兵的教育雖然竭力地講求,但成績究竟有限,有時仍吃官佐程度太差的虧。我們政府也應采取這種辦法,分批調訓,提高全國現任官佐的程度,以彌補其缺點。
我也參觀了他們的農業部。我如鄉下佬兒進城一般,遇事一一細問,得了很多關於農業方麵的知識。他們為了改進農業,特設農業教育館,專門講求種植的科學方法。他們本來行的是三期製:將一塊地分作三丘,每年隻種用一丘,輪流休息。他們很重視我國的農業技術,比如換種製,我國實行已久,如今他們已棄三期製,而效換種製(如年年在一塊地方種西瓜,第二年即不長瓜)。館中經常地召集農民聽講農業常識:如害蟲、益蟲、益鳥等等,亦都細說,以灌輸科學知識。
又有農民招待所之設,是專為招待各地來遊莫斯科的農民的。農民因訴訟或其他的事情來到莫斯科,都有住招待所的權利。所裏的夥食取價很廉,在外邊花一元錢吃的飯,在所裏隻需花兩角錢。我曾在那裏吃過兩次飯,真當得起物美價廉四字。所中辦得極完備,甚至做狀紙代打官司的律師也有。為平民謀利益,即當如此無微不至。
莫斯科的博物館很多,石像、油畫、曆史、革命等博物館我都參觀過。石像博物館裏,以石膏像為最多。有許多畫像,皇帝、皇後、神父和帝俄時代的大將都有,技術都很高超,真是惟妙惟肖,和真人站在那兒一樣。我問館裏的一位當事人,這麼一張畫現在能值多少錢。他說:
“這種畫在帝俄時代能值一萬盧布,甚至十萬、八萬,現在已經不值錢了。”於是他告訴我這些畫隻講究技術,而內容毫無意義,他說:
“現在值錢的必須有技術,而更有意義。比如,曾有一幅描寫帝俄時代農奴生活的畫,畫著三個六七歲的農奴的孩子,骨瘦如柴,拉著一輛裝滿柴草的大車。那種困苦吃力的樣兒,活跳跳顯現在紙上,把地主的暴虐不仁,深深反映了出來。皇帝覺得這張畫有煽動革命的嫌疑,把那畫家捕獲入獄。但那張畫卻僥幸地被人保藏起來,一直沒有毀壞。革命成功,這張畫便成了最名貴的作品。現在能值三萬盧布。”
據說那張畫的技術,並不特別高明,可是因為立意好,又有這樣一段曆史,便博得大眾的讚賞。由此知道繪畫一道,技術固然重要,但更須能夠表現時代與社會,方為不朽。
革命博物館陳列的都是關於革命的事跡,從帝俄時代起,所有關於革命的報紙、雜誌、畫報、泥土塑成的囚禁革命黨人的特別監獄模型等等,都按照年代,一一陳列在那裏。所有革命英烈,都塑成石膏像,受萬眾的瞻仰。列寧的生平事跡,也以實在物品表示出來,以至他被刺殺時刺客所用的手槍及槍膛裏剩餘的一粒子彈,都很有秩序地排列著。還有鮮花製的列寧像,數日即一換,一群群的男女學生絡繹不絕地前來參觀。我想這些實在物品所表現的革命曆史給予他們的知識教訓及熏陶暗示,當比讀許多革命曆史要強勝幾倍。館中職員都由女子充任,個個態度和藹、極有學問的樣子。
紅軍博物館那時正著手布置,還沒有完成。但那已經布置好了的一部分,即足夠人讚佩的了。每一次戰役紅軍進擊或退卻的實況都繪成很生動的畫圖,張掛壁間。紅軍的槍支、服裝以及傷兵在醫院裏的情形,也都以實物或模型陳列出來。這多麼的具體活現的革命紀事,這是多麼激發人們的革命情緒的博物館。
博物館之中,尚有一所民族博物館,將全世界及全蘇各民族服裝用品及生活風俗等一一製成模型陳列出來,使參觀者如讀一本活的地理曆史書,真是有趣。
克魯泡特金圖書館是克氏生前的住宅改造而成。那條街在他死後改名克魯泡特金街。一進門首先便看到克氏的宗派圖。據圖上說明他是帝俄皇室的正宗,也是貴族的一支。我看了這個宗派圖,覺得一個人的意識固然是環境決定的,但個人也決不是處在完全被動的地位。個人的意識大可以衝破環境的束縛,而向前進步。克魯泡特金的思想學說,他那熱烈的革命情緒,都不是貴族的守舊社會裏所能生長出來的。
又看見過莫斯科水庫,工程極偉大,供給莫斯科全城三四百萬居民用水。汲水、濾水等等設備至為精妥。還有專門管垃圾廢物的工廠,怎麼提油,怎麼化毀,都用機器。工廠聽說也極偉大,可惜沒有得暇去看。
我第一次在莫斯科聽戲,為蘇聯政府所邀請,一位兵工廠的管事者陪同去的。那管事者是個大個子,和鹿瑞伯相熟,因他到中國,鹿曾招待過他。那天演的是描寫英人在宜昌槍殺中國人的故事。劇作者是一位曾經在中國住過的俄人。表演得很成熟,布景尤能逼真。一隻大輪船的模型也巧妙地搬到舞台上。碼頭上有修腳的,有賣毛巾、賣耳扒者,他們後來都下台向觀眾兜售,很有意思,劇情極生動。帝國主義者驅使買辦,買辦驅使工頭,工頭壓迫工人的種種情形,都赤裸裸揭露出來,擺到觀眾的麵前,使每個觀眾的心裏都燃燒起反對帝國主義者的怒火,而對被壓迫的民族寄予深厚的同情。這出戲演完,還演了一出歌劇。歌詞我雖然不懂,但聲調頗為粗俗,動作也是亂行亂鬧,我不大能夠欣賞。那兵工廠的管事有一位太太,滿嘴塗抹口紅,耳上戴著很長的珠寶耳環。我問她是不是共產黨員,他笑道:“我不知道,最好你問她自己吧。”翻譯名克拉夫,亦在旁大笑。恐怕是革命後他鬧的什麼皇室小姐之類。有一次他請我吃飯,客廳布置得很講究,那椅子特別舒服。他告訴我,他把布置七八間客廳的錢集中起來,辦了這一間客廳的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