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有夏令會的組織,每年有兩星期休假,每天吃五頓,成天打球,泅水,隨意遊散或閱讀書報,此外無別項工作。著作家亦有夏令會的組織,都由政府款待,住在昔日王公的別墅內,圖書齊備,招待周到,亦吃五頓。那天同參觀的有於右任先生,我們對此事都不勝其欣羨之情。於先生說,在我國,隻有在要作對聯、祭文,要打通電時才想到文人,平時哪個管?不但不管,還要用種種方法威迫利誘之,否則逮捕槍殺之,使他們不能為真理正義說話。他們真正愛國家、愛民族、愛人類,工作絞盡腦汁,但是手中無武力、無槍械,無金錢,哪個把他們瞧在眼裏?於先生說的是實情話。直到今日,一般文人還都生活困難,帶著一大群家小,撥到這裏,搬到那裏,收入微薄,需要的書報也辦不齊全,哪裏
有心寫出什麼巨著來?
每逢星期假日,野外樹林中最為活躍熱鬧,到處人們熙熙攘攘,音樂歌唱,如在天國樂園中相似。人民辛苦工作了一星期,實在需要有這樣的一個機會玩玩笑笑,以暢胸懷,於精神身體與工作效能,都是不可少的。
我在張家口時所聘的總顧問任江,為人誠懇坦白,後因幹涉騎兵教導團分配馬匹之事,辭職回國,我在莫斯科見到他。他為中將階級,任訓練總監之職,見我極親熱,處處予我們以幫忙。
我因左肋下感痛,想到醫院看看,即被導入院。身體全部都經仔細檢查,又照X 光,檢不出病之所在,以為是勞累過度,叫我多多休息。後來又以為係牙齒有病所致,故又入牙醫醫院檢查,亦沒查出什麼病。在牙醫院中,見其牙病模型種類之繁多,證明蘇聯人民牙齒不及中國人的遠甚,恐怕是因為他們喜歡吃糖果之故。
我曾參加過幾次集會。一天軍委會副委員長杜恰哈爾夫斯基通知我,他們將開一航空委員會,約我去參加。那次到會的不滿二十人,會議極有精神,極有秩序,大家有話即說,無半點拘束與喬假。真是著重內容,而不重儀式。其所行規例,與中山先生民權初步所示者略同。中山大學和東方大學還開過歡迎會。東方大學學生包括東方各民族,中國學生亦很多。致歡迎詞者名片山潛,日本人,已五六十歲。他以英語講了兩三小時。會散之後,看看問問他們學生的生活。因為都是些落後民族的子弟,日常生活習慣各有不同。比如抽水馬桶,許多學生不但不會用,連看也沒看見過。有的教了多日,還是不會用。更有一位學生見水灌出,即大為一驚,嚇得往外奔跑,幾乎跌倒。差不多每一事,都需人指教。中山大學特送我與季龍先生“名譽學生”的頭銜。自來隻有名譽校董之類,名譽學生之稱,還是第一次聽到,真是革命的辦法。至今國內留俄同學會仍認我為會員之一,即因為我有此一段事之故。
中山大學學生常來看我,和我談學生界黨派情形,大約有共產黨、準共產黨、 國民黨等等;彼比亦有摩擦之事。那時二位穀先生穀正綱、穀正倫一亦在,我們曾談過很長的時間。又曾看到我請熊斌先生送來留學的二軍、三軍的學生,都在基也輔習軍事,很是用功。其中有一個學生因為看見當地男女之間沒有拘檢,他就誤解了。一次,看見一位女子露出胸乳,他就上前伸手撫摸,被那女子打了兩個巴掌。我聽見人家說及此事,不禁地笑了。我以為這可以給他一個教訓,人家男女解放並不是這樣解放的。真是好笑!
又到列寧格勒參觀軍官學校。有專為高麗人、台灣人而設者,也有日本人;其中有從我國北平、保定去的。一次請我講話,即由他們為翻譯。他們把民族國家的界線都已忘記了,相處如一家人,十分親熱。聽說現在他們多有回東北活動革命者。當初他們在蘇聯受教育、受訓練,即是為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複興自己的民族。這回我也帶了些學生來,其中有一蒙古學生,姓白,現已回蒙古任師長之職。
有一次逢節日,莫斯科舉行閱兵典禮,亦約我參加。我亦被邀立於列寧台上,看他們操演。參加者男女都有,軍樂洋洋,步伐整齊,縱橫分列,變化種種,極是純熟。他們一排排由台下經過,台上的人即問:“你們預備好了沒有?”答曰:“預備好了!”“預備了什麼?”答曰:“預備了什麼什麼。”又問:“為什麼預備這些?”答曰:“為打倒帝國主義! ”種種回答,都有意思。會場空氣活潑而又嚴肅,使人深受感動。會散之後,又參觀列寧墓。門內門外各有軍士站崗,極其肅靜。棺材是玻璃製的,可以看見列寧遺體。其屍經過防腐手續,故栩栩如生。那時政府有計劃,擬改用石製,以垂永遠,現在想已完成。後麵城根有許多革命同誌的墓,亦都講究得很,聽說來參觀的每日以數千計。蘇聯真有宣傳工夫,連一個屍骸也不放鬆,用作了宣傳的工具。試思每日這許多人來參觀,所收宣傳的功效有多大?墓上,即皇城門樓上有鍾,能打出《國
際歌》的調子,聽著極有意思。
走出列寧墓,許多人圍攔著看我,四位保護人不肯,但無法阻止。他們說:“我們要看看中國國民軍的領袖,為什麼不可以?”四位保護者不能阻攔;若任其擁來,又覺得不妥當。乃把我引到一家旅館的花園坐下,喝茶休息。群眾要見我的,三三五五請進來,和我握手,談長道短,都是些普通人民。他們極關心我們的時事,問我張作霖何時可以打倒,吳佩孚如何塌台等等,可以看出他們對於我國革命的熱忱。我在這花園中坐著,看見對麵紅場上許多牌坊,還有古廟形式的屋子。那兒供有耶穌像,亦置於玻璃罩中。有些人民前去禮拜,跪著與耶穌接吻。可是上麵卻大書標語,曰“宗教即是鴉片煙”。可見他們政府反對宗教,但並不壓迫人民不信,完全聽其自由,政府隻是從旁勸導而已。
莫斯科公園極多,簡直是一座挨著一座,其中有豆棚瓜架,有葡萄架,有樹蔭,有許多的椅子。椅子坐著都很舒適。南京陵園當初亦有如此辦理的意思。但距城太遠,能夠享受的人畢竟太少,這個應當建在大街附近,要多種樹,多設座位,始是為大眾謀利益的辦法。
我常到公園中去坐。常常看見有白發蒼蒼的老人東走西走地討錢。我們都覺得奇怪。以為蘇聯是共產主義的國家,怎麼還有乞丐?又朋友們出外時鋼筆常常被人竊去,心裏也覺得不痛快。其實那時蘇聯方在革命之後,社會上各方麵尚未就緒,人們依其理想憑空猜度,認為蘇聯必是天堂,什麼陰暗方麵都不會存在,及看見實在情形,就不免失望。這隻能怪他自己沒思索。蘇聯並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是從舊社會演變來的。那些舊時代的皇室親貴們,剛剛被打倒,他們享福慣了,懶怠成性,不願意工作,或是沒能力工作,不做乞丐盜賊,有什麼路走?我想蘇聯埋頭建設,無論哪一方麵都在突飛猛進,蒸蒸日上; 這些現象,在今日應當就看不見了。
在蘇聯常見蘋果樹,皆高達二三丈餘,枝葉繁茂,累累的果子直搭到地上,十分可愛。那種蘋果較我國北方各省及煙台產品為小,脆甜無比。蘇聯天氣嚴寒,竟能產出這樣美好的果木,真是難得。我國氣候溫和,土壤肥厚,而園藝不發達,想起來覺得可歎!
蘇聯街上那時最多的是馬車。路是用四五寸厚的石頭鋪築而成,馬車走在上麵,至為平穩。車夫都是黃胡須、凹眼睛、樣子看去大致相同。騾車卻少見,人力車絕對沒有。我以為路必須用石鋪築,洋灰或土築路,都不能耐久。車輪用木頭亦太笨,亦須設法改良,這些都不是難事。
列寧格勒是帝俄的故都,也是工農革命的發祥地。我於七月二十日由莫斯科到那兒,小住了六天。
由莫斯科到列寧格勒,鐵路是一條直線,沿途並不繞道。經過繁華的城市,通過綠林錯列的原野,火車由莫斯科筆直地開到人煙稠密的列寧格勒。不僅通列寧格勒的鐵路毫不彎曲,列寧格勒的街道和河路也是筆直的。人定勝天,列城的建設可以作為證明。
二十一日十一時到達列寧格勒,下車後便偕同來迎的海陸軍將校去參觀他們的海軍。我把每一部分士兵,每一隻軍艦,都仔細地看過,潛水艇、魚雷船,無敵艦也經過詳細地觀察。電氣事業進步得真快,將來必有用電力指揮機器、駕駛飛機的一天。潛水艦上的炮不須人去裝彈發出,隻要人用手指把機關一點,彈藥箱裏的炮彈便自動地移入炮膛;再一點動,炮彈即自動發出。現在電力的應用,即已達此地步,將來精益求精,前途將不可思議!
掩護列寧格勒的海濱要塞炮台我也參觀過。列城距芬蘭很近。芬蘭的逃兵往往循海道逃來列寧城。到了冬天,海水結冰,兩岸之間坦如平地,交通更便。要塞的工程很是偉大,但裝置的大炮也還都是帝俄時代的遺物。也許為要保持軍事秘密,故意不讓我們看到新設的炮位吧!
那兒巍峨雄偉的皇宮,此刻已成一般人民的遊覽之所。皇宮中一切規模陳設,都原封不動地保存著,一如舊日光景。尼古拉第二的臥床,辦公的桌子,吃飯、洗澡的屋子,大彼得的臥床、靴子以及飲酒用的鬥(大如四十斤的大鬥,恐得再用杯舀取),都擺在那裏,任人觀覽。皇宮裏麵貴重的古董,俄皇日用的金製器具,都在古物保存所裏保存著。我請保管人員把那些東西拿出來看了一看,金色燦爛,使人立刻想象到俄皇窮奢極華的生活。
帝製時代專為囚禁革命黨人員而設的水牢,也和古跡保存著。那水牢防備嚴密,看形勢,略如北平南海的瀛台。
列城也有幾所博物館,陳列的東西倒不算少,但並沒有什麼出色的地方。
我在列城也是住在蘇聯政府預備的旅館裏。星期日的早晨,我看見四五百工人,聚集在大禮堂前的空場上,都帶著槍支,從事軍事訓練。據說這是工人自動的組織,工人每逢星期日都要分別從事軍訓。
列寧格勒的工人休息所是一所王宮的別墅,我去參觀的時候,那些正在休假期中的體力或精神勞動者都滿麵含著愉快的微笑。
從列寧格勒乘車到路加站,再從路加站換乘小火車,便到達蘇聯炮兵幕營地址。我在那兒會見了他們炮兵團團長和政治代表,而後又到炮兵射擊場,參觀他們的實彈打靶。靶場有幾十裏寬闊,場中已有幾處破塌的地方,據說原來修築得極平整。指揮官用電話及炮彈指揮射擊,從很遠的地方一按機關,表示敵人的所在,炮兵便按一定的速度發炮,過遲過快都打不著目標。他們完全是實彈演習,一天便可消耗許多炮彈,每次演習要連續幾個月。這種設備完全的靶場,在我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大規模的演習在我國也是從未見過的。我們的大炮是從外國買來,彈藥也是從外國買來。本國既不能製造,炮兵便很難有實彈演習的機會,就是偶爾演習一二次,也不過打個五六發,就算了事。如此訓練,射擊的技術哪能準確優良呢?
在列寧格勒參觀了幾日,便轉回莫斯科。
這時張家口來了人,報告我們國民軍同張、吳聯軍正在南口打得激烈,某方又無端地在大同截斷國民軍的後路。我聽了他們的報告,坐臥不安。同俄國朋友談了幾次,商請他們接濟些彈藥,俾可再接再厲地奮鬥下去。不久又接到國民軍已從南口退卻的消息。我接到這個痛心的消息,無論如何不能再在莫斯科住下去了。同時又知道國民革命軍已從廣東出發北伐,我便同許多朋友以及顧問烏斯馬諾夫等商談回國的事。經過幾日的籌備,於八月十七日的晚間便上了火車,與留居三月的莫斯科告別了。
這回同到蘇聯的,除徐季龍先生而外,尚有劉驥、何其鞏、張允榮、李興中、任右民等,他們或隨同我到處參觀,有的入學校、入工廠從事學習。隨從人員還有趙亦雲、陳天秩二位,時刻在我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