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霖分明是被日本帝國主義利用多年的鷹犬。這次為什麼對他下此毒手?據說是日本要求張作霖履行二十一條,而張作霖沒有踐約之故。本來二十一條的提請履行,是那次日本代奉張攻擊郭鬆齡的交換條件。及郭鬆齡既被喬裝的日本兵消滅,日本即要張實踐諾言。張當時含糊其辭,隻說待到了北京而後實行;及至到了北京,張又借故推誘,遲延不肯踐約。日本帝國主義雖不如願,但還懷著希望。這次見奉張兵敗出關,一蹶已難再振,看透他不但沒有履行二十一條的誠信,事實上也沒有履行的力量了。憤恨之餘,便決心把他炸死。賣國媚外、甘為日本帝國主義鷹犬,
到頭落得如此下場,恐怕張作霖到死都沒料想到吧?
我得到張作霖炸死、奉軍退出關外的信息後,忽然病倒了。渾身發燒,咳嗽頭痛,上吐下瀉,四肢無力,眼睛看東西一片模糊,兩手麻木,連執筆寫字也不能夠,終天什麼東西也吃不下肚,隻是吃藥發汗。熱沒退清,又忽受風,於是又得發汗,後來躺在床上,沉睡不醒,就連用手推大聲喊我也不知道。有時偶爾一醒,眼睛總睜不開,隨即又沉睡如故,宛如完全失了知覺一般。我想到我這次臥病的原因,實在就在張作霖和奉軍身上。這長時期以來,我是不分日夜,無時無刻不在緊張與繁忙之中。生活又過於沒有秩序,有時整日不吃飯,有時一頓吃八九個饅頭,身體精神,早已到了疲憊不堪的地步。但因責任在身,大事來了,精神有所灌注,我仍然能夠一天天照常工作,而不覺其疲殆。現在張作霖一死,奉軍潰退,關內宣告統一,我這方麵的任務已大半達成,千頭萬緒的心願都化為烏有,於是緊張的身心立刻鬆弛,長時期日積月累下來的疲勞病因一時全部發作起來了。我這一病,整整地躺了六天不曾起床。後來多虧一位楊大夫懋代我診治,才慢慢痊複。
病好之後,我接到孫二哥禹行去世的訃告,使我非常震驚。我整整哭了一天,而後開了一個追悼會,以表我的悲悼之忱。孫二哥一生致力革命,尤其在天津、在南口,直到隨軍西退,以至五原誓師,都與軍閥殊死拚戰,不稍妥協。現在張作霖已倒,革命大業剛剛見了曙光,他便溘然長逝了,連收複華北後的情形,他也不能親見。他為人慷慨好義,有膽有識,愛國愛民的熱忱,尤其叫人敬服。這樣一位大有作為的人物,竟於此時逝世,真是令人傷痛!想著我們半生厚誼,想著多年同患難的經過,不由我越想越是難過。當開會之日,我一麵講話,一麵哭泣,至三四個鍾頭之久,終於不支,暈倒了過去,抬入室中躺下,又複沉睡多日。
奉軍既倒,關內軍閥都已縮首斂翼,無所作為。為了處理這個新出現的統一之局,蔣先生特來北方,找我們商談一切。我原準備到開封和他見麵,不想正從鄭州上車,車站附近忽然失火,彈藥房亦被波及,爆炸聲不絕,建築被毀甚多,亦頗有死傷。軍民忙著救火,剛剛把火撲滅,蔣先生即到鄭州,同來的還有邵力子先生和宋美齡夫人。邵先生我們是舊識,蔣夫人那時還是第一次見麵。
那次見麵,我們談話很多。記得蔣先生曾問及我對於軍區問題的意見。我對這個問題本沒有特別研究,當時隻根據直感所及,說了幾句,以為我國幅員廣大,最好還劃作幾個軍區,較為適合; 但每個軍區亦不可太大。滿清沿襲明製,多以兩省為一軍區單位, 如兩廣、閩浙、陝甘、兩江等。民國以來每個軍區亦不過五省, 此事可按實際情形斟酌定奪。我當時說話,毫無成見,隻不過把個人意見隨口談出來,給他做個參考罷了。
從這裏蔣先生前去石家莊與閻先生會見,我派馬雲亭與劉子雲等二位陪著同行。回來,我們又在新鄉與道口之間的一個車站上見麵,談及擬將河北省並北平,交給閻先生,征詢我的意見,我回談:
“隻要軍閥國賊鏟除淨盡了,我便已經十分滿足。別的事怎麼辦都可以,還是請你酌奪吧。”
蔣先生因又請我駐軍天津,因天津實為北方唯一重鎮。我的意思以為革命告一段落,政治應使之真正統一,此時大家都當解除兵權,交歸中央,同在政府中辦點大事或小事,不可仍舊各霸一方,形成割據之局。且山西軍駐河北,我們駐津,部屬之間恐亦不易處得好,因此覺得不合適。這回商談二三小時,所談大致如此。
當時我從道口移到新鄉,借住道清路段長的屋子,那房子有一個寬大的院落,養著不少的花草。我往常和外國朋友閑談,他們總說中國隻有村莊,不見花草,我告訴他們說,中國不是沒有花草,中國的花草都是養在私人家裏,不會種在公共的地方。他們對這種習俗,很覺奇怪。我也覺得這是自私的辦法,實不合理, 因此我有意要在各處添設公共花園,以為社會倡導。這回我令手槍隊將院外的大坑填平,將院中花草移植過去,在中間設一小型圖書館。又置辦木馬杠子等運動器具,以為平民遊覽憩息之所。後來鄧哲熙亦在開封辦設幾處,隻是數目還嫌太少。
從新鄉我又移住百泉,其地在衛輝北門外,泉水甚多,故有此名。附近山有“嘯台”,為晉代孫登讀書講學之址。又有邵康節先生的“安樂窩”,本地姓邵的很多,據說都是康節後人。西邊有個邵公祠,現在還保存著。從邵公祠南行,有孫夏峰先生的祠堂。孫夏峰先生原是直隸容城人,因明末清初時曾在此間講學,故立祠以為紀念。離祠堂不遠的半山腰裏,有個大墳,石碑上寫著“餓夫墓”三字,我不知道來頭,覺得奇怪,就向本地人探問原委。後來查閱誌書,才知道,這所謂餓夫,名彭了凡,明末直隸黎縣人。當滿清入關之初,他與孫夏峰先生等幾位誌士結合,到處倡導反清複明的運動,曾發動幾次義兵,都未成功。當最後一次失敗後,彭先生便跑到此地來,找夏峰先生商議再度舉義的大計,不知為了一個什麼問題,彼此意見不能一致,鬥起口來,彭先生便負氣走了。夏峰先生以為一定是往他處活動去了。哪知過了幾天,聽說有人在半山腰裏發現一具餓死的屍體,夏峰先生趕緊前去探看,原來便是那次負氣出走的他的摯友彭了凡先生。當時撫屍痛哭,又不敢聲張,即就屍體所在,掘土掩埋,並經立碑題字,以垂久遠。我看了這段民族英雄的故事,心裏不勝感動,曾作了一篇三百多字的墓序記其始末,即於墓旁崖石上勘刻,使這段可悲可泣的英雄誌士的事跡不致泯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