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愛有一雙隱形的翅膀(2 / 3)

雙方父母都反對,他是家中獨子,雖然木訥沉默,但要找個能幫他洗衣做飯的女子,也不是難事;她雖身有殘疾,可是能歌善畫,身邊也不乏追求者,他在他們中間,是最普通的一個。沒有人看好他們的婚姻,有人說他娶她是為了退伍後能留在城市,也有人說她嫁給他,隻是想找個不花錢的保姆。他的家人反應尤其厲害,帶著人到她家裏,摔盆砸碗,惡語相向,幾次三番地鬧。他回來,看著一片狼藉的家和淚流滿麵孤單無助的她,心,抽搐著疼。他抱住她,流著淚說:“沒關係,我一個人疼你就夠了。”

是真心實意地疼她,洗衣做飯擦地板刷馬桶,他從不讓她碰。她喜歡的東西,再貴他也舍得買。別人說她是他的累贅時,他會急紅了臉跟人辯解,說她什麼都能做是最巧的媳婦。她任性,有時候跟他吵架說狠話,他從不接她的招,嘿嘿一笑,由著她罵,端盆熱水給她洗腳按摩……

她就這樣在他的疼愛和嗬護裏,幸福地走過了15年。15的相濡以沫,讓這對不被世人看好的夫妻,成了幸福婚姻的典範。

以為他會這樣疼她一輩子,以為幸福就是這樣,在平淡瑣碎的日子裏,相守到老。卻意外地,他被查出了癌症。拿著那張化驗單,他在馬路邊整整坐了一天,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流,他目光空洞思維呆滯。他不怕死,可是他怕他死了,再沒有人疼她。

因為當初家人的強烈反對,結婚後,他從沒有帶她回過家。可那年的春節,他死纏硬磨,非要她隨他一起回去。她無奈,隻得答應。回去前,她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倘若有人給她臉色看,她立馬返回。

但是那天,一下車,她就呆了,眼前男女老少,擠擠挨挨,百十號人,把小小的鄉村車站圍得嚴嚴實實―竟然,都是來接她的。他們笑著迎她,像迎接勝利凱旋的英雄。原本反對他們的公婆叔姑,也對她格外親熱,嗬護有加。她的心,軟化了,濡濕了,像一朵花,嬌嬌顫顫地展開了嫩嫩的蕊。

一進家門,他就開始安排兩個人日程。之後,他每天推著她,挨個去拜訪村裏的鄉親,見人就誇她:“我媳婦畫的畫得過獎,歌也唱得好,不信,唱一首給你們聽……”她就唱,唱《父老鄉親》,唱《白發親娘》……那些天,她像個備受寵愛的公主,走到哪裏,都是掌聲和笑臉,都受到特別的照顧和關愛。他的父母更是把她寵得不像樣,把陽光最好的房間給她住,每天變著花樣做她喜歡吃的菜,他們是真真切切地把她當女兒來疼的。

那些天,她像一隻快樂的鳥,走到哪裏都是一臉的陽光。她私下悄悄對他說:“原來不隻被你一個人疼才幸福,被大家疼更幸福……”他看著她臉上綻開的幸福笑顏,揪著的心,略感欣慰。

回來後,她的感覺也不一樣了。小區裏的鄰居,門崗上的警衛,超市裏的營業員,小飯店的老板,就連馬路邊賣水果的小販,見了她,都會親切地和她打招呼,和她說笑話,幫她推輪椅,把最新鮮的水果和蔬菜賣給她。她覺得生活好像不一樣了,以前,隻是他一個人的寵愛,現在,似乎所有的人都是愛她的。她想,原來世界是這麼美這麼暖啊。

兩個月後,他悄悄地去了。從發病到去醫院搶救,一直到火化,她都沒有流一滴淚。她覺得自己的心也隨他去了。婆婆和小姑要接她回家去住,因為怕她一個人生活不好。婆婆說,那是他的遺願,他在臨終前,特意跑回家,懇請所有人,要他們代他疼愛她……她沒有拒絕,因為她知道,他希望她能像從前一樣幸福地生活。

那天,從未打理過家務的她,在整理衣物時,忽然發現自己每件衣服的後背上,都縫著一張小小的布條,上麵是他遒勁的筆跡:我將不久於人世,請代我疼愛我的愛人。

捧著那些衣物,她始終沒有落下的淚,終於洶湧而出。是的,有他在,他一個人疼她就夠了;他不在了,要全世界的人都替他疼愛她,他才放心。

點燃愛情的小燈籠

冷戰進行到第二天,兩個人都很堅決,各自做飯吃飯,各自上班下班。晚上,照例地,他在客廳裏看球賽,她在電腦上劈裏啪啦地打字。突然,屏幕一黑,停電了,客廳裏演得正熱鬧的電視也靜了下來,似乎一瞬間,連喧囂的空氣都變得安靜了。

她在書房裏靜默著,夜黑沉沉地壓過來,她本能地抱緊了肩,對黑暗的恐懼悄悄地漫上來。她從小就怕黑,以往每次停電,不管他在哪裏,都會迅速地趕到她身邊,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裏。她也還記得,他們讀大學那會兒,也是一個停電的夜晚,他忽然羞澀地找到她,非要拉她到外麵去,說要給她一個驚喜。她一路磕磕絆絆地跟著他走,她的小手被他緊緊地拽著,他的掌心有微微的汗濕,卻很溫暖。就是那一刻,她忽然很安心,覺得這就是自己一生要跟隨的人。她閉著眼睛,任由他拉著她往前走,一直到學校旁邊的小樹林裏,她睜開眼,驚得幾乎跳起來。小樹林裏,掛滿了紅色的小燈籠,一個挨著一個,像秋天裏枝頭上火紅的柿子,把黑暗的夜都襯得溫暖起來。後來她知道,他為了趕在她生日這天疊好那些燈籠,一連好幾天都沒睡覺。

那些溫暖的小燈籠,成就了他們的愛情。畢業後第二年,他們就結了婚。她覺得,一個肯用心為她點亮黑暗、製造浪漫的男人,是值得托付的。

可是現在,他們結婚才不過兩年,就不斷地吵架,冷戰,當初的浪漫,早成了記憶裏風幹的風景。他和她一樣,固執地守著自己的一方疆土,誰也不肯主動前進一步。

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來,她閉著眼睛,在書房裏等待。忽然,書房的門被推開,一個人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她知道是他,卻不動。他一直走到她跟前,用手捉住她的手。他的手還是那麼溫暖有力,她掙了一下,沒掙開,索性由著他。他拉著她的手往外走,一出書房的門,她就呆了。一屋子朦朧的橘紅色,牆壁上,櫃子旁,門框邊,餐桌上,一盞一盞小小的紅燈籠,一閃一閃地發著溫馨的光,俏皮地對她眨著眼睛。她掙脫他的手,驚喜地跑過去,捧起一盞燈籠。燈籠是用橘子皮做的,像冰心筆下的小橘燈一樣,每個橘子都被細心地撕成五瓣,剪去上半部,用針串起來,裏麵是五顏六色的生日蠟燭。她數了數,一共27個燈籠,才驚覺,原來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看著他,他也微笑著注視著她。她的眼睛裏忽然溢滿了淚水,是的,她的愛還在,隻不過在瑣碎平淡的生活裏漸漸暗淡,失了顏色,最終被時光悄悄吹滅。而他,靜靜地為她點燃了小燈籠,就像點燃了那些熄滅的愛的種子,又在她心的原野上,獵獵地燃燒出愛的風景。

脊背上的愛

每天下午,都會在小區裏看到他們。他瘦,尖下頦,高顴骨,黑紅臉膛;她胖,眉眼如畫,麵色如玉。她伏在他的背上,伸手往東一指,說:“去看看花園裏那株雛菊吧,該開花了。”他便默默地背著她,去花園。她再往西一指,說:“去秋千架上坐坐。”他便背著她過去,小心地把她放在秋千上,一手護著她,另一手輕輕推動秋千。有時候他背著她,隻是慢慢悠悠地走,走出小區,走過菜市場,走過商鋪林立的街道……走不動了,就把她放在站牌旁邊的坐椅上休息一下,再繼續走。興致來時,他甚至會背著她,和旁邊的自行車賽跑……

以前,她很在乎別人的目光和議論,現在,她不再管那些滋味各異的目光了,她隻疼惜這個背著她的男人。她會不時用手帕幫他拭汗,隔一會兒便要求他停下歇一會兒。是不再年輕的年齡了,他背著她,真的很吃力,走幾步,就喘得很急。她一直在嚐試各種各樣的減肥辦法,想讓他輕鬆一些,但他堅決反對她節食。他用手語告訴她:“你就是再重10斤,我一樣能背你爬上6樓。”

就是這樣一對夫妻,她不能走路,他不能說話。

她是突然不能走路的。她連續加班幾天,終於完成了那個新項目。她長舒一口氣,從椅子上站起來,卻天旋地轉,眼前一黑,人就倒了。醒了後就再不能站起來,是過度疲勞引發的腦出血,中風癱瘓。

他就從那時開始背她的。從前,他也背她,那時正熱戀,她撒嬌讓他背著上樓,不等他同意,她嬌俏的身子輕輕一躍,便跳上了他的背。她溫軟的身子貼著他的後背,他心旌神遙,整個人都醉了。如今,她是他背上的一道風景。他背著她,從一家醫院轉到另一家醫院,從一樓爬到五樓……在醫生宣布她不能再站起來時,她絕望得想一死了之。他把她從死亡線上拉回來,她醒來,歇斯底裏地哭:“腿廢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他抓著她的手,使勁把她攬進懷裏,說:“我要你陪我一輩子,你不能走,我背你!”

這個以前被她照顧得連襪子都不會洗的男人,開始細致地照顧她。他學著做飯,照著菜譜為她熬香軟的粥;他粗糙的手笨拙地為她梳理長發,紮麻花辮;她煩躁鬱悶,他就陪著她下五子棋,買影碟機,放她喜歡的歌和電影;她風風火火的性格,家裏自然是圈不住的。他就背著她,去逛商場,去小街上吃麻辣粉,去公園聽人唱戲拉二胡……

她還是不想活,是心疼他。她病後他就沒吃過一頓熱飯,沒睡過一次好覺,他把她背來背去,她成了他的拖累。那一次她偷偷喝下過量的安眠藥,她是真的想,就那樣一睡不醒。卻還是被他救了過來,他抱著她哭得像個孩子:“你不在了,我一個人還有什麼意思?”

她病後第三個月,他突然不會說話了。嘴巴在動,就是沒有聲音。她急了,催他去看醫生。他去了,帶回來一紙醫生的診斷書:聲帶囊腫引發失聲。她抱著他哭,禍不單行,怎麼倒黴事全輪到他們家了?他並無悲傷,反而輕鬆地在紙上告訴她:你不能走,我不能說話,以後,咱倆誰也不能嫌棄誰,要好好過。

他們相互扶持,他是她的雙腿,她是他的聲音。去買菜,他背著她,她跟人討價還價;有客人來,他做飯,她負責陪客人聊天;他背著她去樓下散步,她主動和鄰居打招呼;她指揮著他,陽台的花該澆了,床罩該洗了,燃氣公司打電話來,要交費了……他笑著,服服帖帖地,一一照做。

他們彼此需要,惺惺相惜,結婚十年,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和諧過。她甚至開始在他的鼓勵下,鍛煉著自己抬腿走路。漸漸地,她的腿變得有力了,能抬一點了,能拄著拐杖走幾步了……他不說話,可她每前進一步,他的眼睛裏充都滿了無限的欣喜。

病後第八個月,她居然能夠重新走路了。他帶她到醫院複查,醫生都驚呆了,得這個病的人,沒有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裏恢複的。醫生揚著手裏的診斷書笑著對他說:“這是你創造的奇跡!不過也有我的功勞呢。”他擁著她,笑著回答:“我就相信,一定會有這一天的。”

她詫異地看向他,忽然就流淚了。這個瘦削沉默的男人,他不但用並不寬闊的脊背給了她最深的愛,還和醫生聯合編織了他失聲的謊言。他用他的脊背,用這愛的謊言向她證明,這輩子,他和她,必須不離不棄。

白水之愛

決意要離開他了。那天,她在網上學了半天,又興衝衝地在廚房裏忙了兩個小時,終於把一盆熱辣鮮香的水煮魚端上了桌。滿以為他會胃口大開大加讚揚,不想他卻隻是表情冷漠地說了句:“這麼辣的菜,吃了會上火。”她當即就惱了,摔了筷子,衝他吼:“跟你這樣沒情沒趣的人在一起真沒勁!”

當然不隻是這一次,那次和他一起去飯店吃飯,他看到一盤烤肉要35塊錢,驚得幾乎跳起來:“這麼貴,不如回家炒碗麵吃得舒坦……”旁邊的人都看著他們笑,她窘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還有那次,她不過出差三天,他就把她的金魚給養死了;結婚紀念日,他忘得一幹二淨……

她不懂為什麼自己當初挑來選去,最終卻嫁了這麼一個男人。不帥,不善言辭,睡覺磨牙,吃飯吧唧嘴,連個辣椒都切不好,沒說過一句討人喜歡的話,沒情趣沒愛好,像白開水,透明,乏味。跟這種無色無味的男人在一起,她幾乎可以想象得出八十歲時的情景。沒勁,真的沒勁。

也不單如此,想要離開,是因為她的生活中出現了一個更優秀的男人。那個男人是她單位裏一個下屬機構的辦公室主任,才能卓越,舉止儒雅,有著幹淨溫暖的笑容。無論從哪一方麵講,都是他不能比的。而且,從那個人的眼神中,她能看出他對自己強烈的欣賞和喜歡。

他不同意離婚,找了很多理由,諸如她生活能力太差,不知道怎樣照顧自己;人太單純,容易上當受騙;任性,脾氣壞,怕沒有誰能忍得了她……她不服,難不成離了你,我就活不下去了?再說,還有那個男人,他樣樣優秀,溫柔體貼,自然會把自己照顧得細致入微。

她賭氣自己租了房子,搬了出去。

離開了他和那個家,她覺得自己像放飛的小鳥,自由新鮮。那個男人常常約她,在優雅的咖啡屋,握一杯清香柔和的藍山或者烈酸強甘的摩卡,隔著氤氳的香氣,對麵的男人深情款款。這樣的情景簡直令她沉醉癡迷。是的,生活就應該像咖啡一樣,豐富細膩的味道,一層一層地掠奪你的味覺。男人也應該像咖啡一樣,優雅,性感,浪漫,充滿激情。

可是生活並不隻有花前月下的浪漫,回到她的小屋,還是要麵對每月的水費電費電話費煤氣費,每天要買菜洗碗拖地打掃衛生,她是一個對錢和數字沒有概念的人,這些細枝末節的瑣碎,讓她頭疼。她不會清洗油煙機上的油汙,敲不開喜歡吃的核桃,不清楚熱水器要預熱多長時間……而那個優雅的男人,對她始終若即若離不溫不火,似乎隻是她生活中的一個旁觀者。

那次,在她的小屋,男人上完廁所後把一團紙丟進馬桶裏,結果馬桶堵塞了。她對這類事情完全沒有經驗,以前,家裏的馬桶也堵塞過,可都是他處理的。男人也絲毫沒有想辦法去疏通的意思,捂著鼻孔離開時對她說:“沒事兒,等兩個小時,它自己就通了,真不行的話,打電話讓人來疏通一下。”

等了兩個小時,一天,兩天,馬桶始終沒通。房間裏的氣味越來越強烈,她麵對泛著惡臭的馬桶束手無策。她是個嗅覺特別敏感的人,尤其受不了一點異味,不斷地惡心嘔吐,最後,她不得不給他打了電話。

他立馬就趕來了,帶著一個大皮吸。一邊埋怨她笨,一邊卷起袖子伏在馬桶上用皮吸去吸汙水。汙水濺到他的衣服上,他全無知覺。不過十分鍾,清亮的水就泛了出來。他又把房間裏細細打掃一遍,噴了空氣清新劑。還不忘了埋怨她:早知道你不會照顧自己,偏要逞能,跟我回家吧……

她抱住這個男人,淚水任性地抹到他的衣服上。是的,這個堵塞的馬桶讓她明白,生活不是咖啡,而是柴米油鹽,是冰箱裏的半盤剩菜,是漏水的水龍頭,是堵塞的馬桶;最好的男人也不是咖啡,而是白開水,平淡,無味,卻必不可缺。他其實早已浸潤在你生活的每一個細節裏,他在的時候你感覺不到,他不在了,你才會覺得生活處處都不方便。他可以代替任何人,卻沒有任何人能代替他,因為,他已經和你的生命融為一體。

幸福還是糖

他們認識時,介紹人對她說:“他比你大11歲,離過一次婚。你可想好了,要是不願意,咱就不見了……”她聽著,隻是低頭不語。那年她23歲,是水靈鮮嫩的一朵花。隻恨生錯了地方,出門就是連綿的大山,溝溝嶺嶺,把她所有的夢想都隔斷了。她想,隻要能出去,無論什麼樣的代價她都肯付。所以,當媒人把他的情況介紹給她時,她隻聽到他有個城市戶口,還有正式的工作,沒有遲疑,就答應了。

待看到他,是她意料之中的失望。他黑,瘦,還是個駝背,見了她,緊張得話都不會說,搓著雙手,嘿嘿笑著,來回重複著一句話:我會對你好的。

待嫁那一晚,她躲在被窩裏,哭得稀裏嘩啦。她想,就把淚哭盡了吧,哭盡了以後就不會再有淚了。第二天,她提著一個小包袱就跟著他走了。

嫁了,心卻是寒的。其實他家境並不好,雖然在城市,住的卻是城市邊緣的小平房,五六戶人家擠在一個廚房裏做飯,每天早上要端著尿盆過兩條街上廁所。他的工作,不過是在一家醬油廠做醬油,出來進去,身上總帶著一股又鹹又黴的醬味兒。他人老實,嘴又笨,三棒子打不出一個響屁來。在她麵前總是低著頭,背就更駝了。卻是真心地對她好,洗衣服做飯從不讓她沾手,從外麵回來,香蕉蘋果小籠包,多多少少總沒有空過手。誰家有了喜事,分他幾顆糖,他也舍不得吃,攥有手心裏,回來塞到她手裏。他把她當做一朵鮮花養著,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

她還是覺得受了委屈,嫁了他之後她的脾氣就變了。從前那個溫柔嬌羞的女孩兒,轉眼就成了一個狂躁暴戾的婦人。他給她打洗腳水,她脫下襪子,腳剛一沾到水,就大叫:你想燙死我啊!咣的一聲,把腳盆踢出老遠。他正上班,她的電話打到廠裏,待一層一層傳到車間,他提著一顆心氣喘籲籲地跑來接她的電話,她早在那邊罵上了:死駝子,叫你聽個電話得這麼難啊?我嫁了你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了……他嘿嘿笑著,任由她罵。她祖宗八輩罵一遍,才歸了正題:我那件天藍色的毛衣你放哪兒了?天這麼冷,你想凍死我啊?他便趕緊請了假,一路小跑回家,翻箱倒櫃地給她找毛衣。她甚至不肯給他生孩子,說怕痛,還說怕生出來和他一樣醜。

她嫌在家待著無聊,逼著他去給她找工作。他沒權沒勢一個小人物,她又沒技術沒特長,他到哪兒去給她找工作?她不依,和他鬧離婚。鬧到他單位的工會,正好那時候廠裏開了家餐館,工會主席就把她安排到餐館做了服務員。

一下子,她就像打開了籠的鳥兒,撲棱棱地自由飛了。她嬌俏的臉龐婀娜的身姿,走到哪裏便妖嬈地開在哪裏。沒多久,她便和一個常來吃飯的客人好上了。在外麵,她看山好水也好;回到家,一看到他彎著腰在廚房裏洗碗的樣子,她就憋氣。她想,不行,這婚還是得離。

他不肯離,她就跟他鬧。披頭散發,拿把剪刀對著自己的胸口,問他:離還是不離?不離我就死給你看。他妥協了,怕她真鬧出什麼事來,他舍不得她。婚離了,他把單位新分給他的一套房子給了她,家裏唯一值錢的一對玉手鐲也給了她。她不肯要,她自己也清楚,嫁了他之後,他就沒過一天太平日子。她心裏,多少還是有些愧疚的。他硬把手鐲塞給她,說:“要是哪天日子過不下去了,就把它賣了,好歹也能換幾個錢,有條活路。”

她自由了,像一隻飛蛾,朝著自己認定的愛情撲過去。她和那個魁梧英俊的男人,在他留給她的房子裏,開始像夫妻一樣生活。她為他做飯,洗衣,織各種花樣的毛衣,連走路的腳步都是跳躍的。她覺得以前的日子真是白活了,這才是真正的幸福啊。

可那幸福不是她的。半年後的一天,一個女人闖進她的家,指著她的鼻子罵她是狐狸精,搶別人的男人。然後,在她猝不及防中,把一瓶硫酸澆到了她的臉上。

她被毀了容,一朵嬌豔迷人的花,頃刻間成了最可怖的女人。那個男人早已離她而去,連護士都不肯多看她一眼。病床上,她撕心裂肺的痛,一雙手伸過來,怯怯地試探著握住了她的手。她被紗布蒙著眼睛,隻愣了一秒,她便知道,是他來了。是的,那雙骨骼粗大粗糙幹裂的手,隻能是他的。

他像照顧嬰兒般,侍候她吃飯穿衣,梳頭洗臉。她脾氣還是那麼壞,動不動就衝他歇斯底裏地大叫大嚷。他還是不怎麼會說話,隻嘿嘿笑著,一刀一刀地給她削蘋果。等她罵累了,他就把蘋果遞過去,讓她潤嗓子。他還是那句話:我會對你好的。她聽著,忽然就趴到他的胸前,哭得涕淚橫流。

他們又複了婚,她也收了心,準備認認真真地跟他過日子。可是幸福總是那麼短暫,在醫院,最後的時刻,他從昏迷中醒過來,嘴唇翕動,她附身過去,聽到他微弱的聲音:“存折……第二個抽屜……去整容……”

她把臉貼在他的臉上,沒有一滴淚。他身上的溫度一點點退去,她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一起去了。她跟了這個男人20年,20年來她一直不停地和他戰爭,她覺得嫁了他受了太多的委屈。直到這一刻,她才知道,原來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從今往後,她再也沒有任何苛求了。是的,有過這個疼她愛她的男人,她還想要什麼呢?幸福,還是糖?

愛的秘密

26歲那年,她愛的男人,因投資失誤,公司破產。他無力抵擋潮水般湧來的債主,在一個陰雨連綿的早晨,悄無聲息棄她而去。生意失敗不要緊,她並不是不能安於清貧的女子,可是愛人的逃離,卻讓她的心跌入了無底的深淵。

他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是姑媽介紹的,長她3歲,在鐵路上工作,有一套小房子,家世清白,沉靜溫和。她不肯就這樣葬送自己的初戀,可是,這樣無望的等待,何時是盡頭?姑媽說,傻丫頭,你以為他還會回來嗎?有些男人是用來傷筋動骨的,而有些男人,是用來過日子的。你現在最需要的,是一個安穩的家……

因為姑媽的那句話,她嫁了他。

婚後的日子平淡安穩,他是個沉靜得近乎木訥的男人,無論她說什麼,他都是“嘿嘿”一笑,表示同意。可她知道他心裏是歡喜的,每次出車回來,他總會為她帶回來當地的特產,靈寶蘋果孟津的梨,孝感麻糖江陵的餅。他和很多同事調過班,就為了能跑不同的路線,帶給她不同的特產。

她沒有固定的工作,他寵她,婚後堅持不讓她出去找工作。可是她耐不得那樣的閑散,而且有了孩子之後,生活開支增添了不少,他一個人應付已顯吃力,她想用自己的收入來幫他減一點負擔。

後來,她在小商品市場租了一個攤位賣鞋子,進貨理貨上貨賣貨,全靠她一個人,很辛苦。好在她眼光獨特,生意慢慢好起來,她的收入,漸漸超過了他的工資。她的心也越來越大,謀劃著,再賺了錢,就開一家專賣店。那時候,他們就有好日子過了。

她沒想到自己會上當。那次,她投了所有積蓄,從南方發回來一車貨。是合作了很多次的批發商,她很信任對方,以為不會有問題,貨還沒到,便爽快地打了款。等到上貨時,她傻了眼,說好的特等品,卻變成了一車殘次品。迅速聯係那家批發商,對方早已逃之夭夭。她隻覺得天旋地轉,當場就昏了過去。

從醫院裏醒來,他正守在床前,眼窩深陷,滿臉憔悴。看到他,她什麼話也說不出,嗚嗚大哭起來。他慌了神,攬她進懷,一連串地說:“你好好的就行,錢丟了咱還能再賺,不哭啊……以後你什麼都別幹,養家糊口都是男人的事……”他從來沒有說過那麼多話,急得麵紅耳赤。

她在家休養了三個月,身體是養好了,心結卻解不開。整日神思恍惚無精打采,像祥林嫂似的,見人就絮絮叨叨地說:“我怎麼就這麼傻呢?十萬呢,就這樣說沒就沒了……”他看在眼裏,急在心上。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他講笑話逗她,為她買電影音樂碟,邀請她的朋友來家裏聚會,帶她出去旅遊散心,卻都不管用。她仿佛中了心魔,疑神疑鬼,不再相信任何人。

那一陣子,他特別忙,連續出車一個月。她在家裏,有一次在街上,竟意外邂逅了當初棄她而去的那個男人。男人在外打拚幾年,終於東山再起,又有了自己的公司,意氣風發前途無量。在茶館裏,男人很愧疚,說當初不告而別實屬無奈,這麼多年結婚又離婚,還是覺得最放不下她。她沒應他的話,又講起了自己受騙的事情。男人很豪爽,當場拿出十萬塊,問她:“夠不夠?不夠的話再去取。”

她看著那堆錢,心裏輾轉萬千。是的,她需要錢,有了錢,她的店就能重新開張。可是,不是這樣的。

那天回家,在樓梯口,她忽然看到那個批發商。那人佝僂著身子,在樓道徘徊,似乎等了很久的樣子。她怔住,旋即,像老鷹一樣惡狠狠地撲過去,憤怒地喊著“你這個騙子”,拳頭劈頭蓋臉地打在那人身上。那人躲著,拿出一個大牛皮紙信封,說:“別打了,這是欠你的錢,對不起……”他把錢塞到她手裏,落荒而逃。

她抱著那個信封,很沉。可她的心,卻一下子輕了。是的,那是她的錢,她的血汗錢。她幾乎是狂奔著上了樓,他剛出車回來,正在拖地。她一把抱住他,興奮得語無倫次:“錢,回來了,咱的錢……”

他微笑著看她,知道她的心終於徹底痊愈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他連續出車一個月,跑遍了全國各地,終於通過警方找到了那個批發商。批發商早已把那筆錢揮霍一盡,是他偷偷賣了他們的房子,讓那個人把錢還給了她。他知道,唯有這樣,才能醫治她的心結。至於房子,他又從買房人那裏租了回來。他想,隻要她健健康康的,總有一天,他會把房子重新買回來的。

這是他唯一的秘密,為了她,他願意隱瞞一生。

放開你的手

他們結婚三年,依然如影隨形恩愛如初。男人是個中巴車的司機,女人是他車上的售票員。中巴車從市區開往郊縣,每天往返數次。男人說那是他們的幸福快車,每天,他牽著她的手去上班,再牽著她的手回家。他喜歡把她溫暖光滑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很幸福;她也喜歡被他堅定有力的大手握著,很安心。

那年的夏天,雨水特別多。那一天,從早上開始,雨便一直下。因為下雨,他們的車上坐得滿滿的。像往常一樣,男人熟練地開著車,駛向郊縣。女人售完票後,就坐在他身邊,專注地看著男人開車。一車的人,有的說笑話,有的打盹,安寧平和的氣氛,讓小小的車廂裏充滿了溫情。

然而意外,就這樣猝不及防地來了。當中巴車駛過一座漫水橋時,突然向一側翻倒,因為橋的兩側沒有護欄,一個浪打過來,中巴車便被順勢衝進了水裏。

一車的人都蒙了,洪水順著車窗洶湧而入,車身在下沉,死亡的恐懼深深地攫住了每個人的心。男人最先醒悟過來,一邊打電話報警,一邊指揮車裏的人往車頂上爬。三十多個人擠在小小的車頂上,男人把女人緊緊摟在胸前,男人說,不怕,你看岸上那麼多的人,正想辦法救咱們呢。

雨越下越大,水越來越急,車身繼續下沉。有人想冒險遊過去,然而水流湍急,剛一下水,一個浪打過來,人就不見了。死亡在一步步逼近,大家由驚慌到恐懼,由恐懼到絕望,除了揪心的等待,無計可施。

救援的人終於來了,水大浪急,隻能先拉一根繩子,把救生衣捆在繩索上送過去。車頂的人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男人把拿到的救生衣給女人穿上,對女人說,一會兒水上來了,你就使勁往對麵遊。女人不肯,女人說,那你呢?你怎麼辦?男人笑笑說,還有救生衣呢,你看,馬上就送過來了。真不行,我就拉著你的手,你帶著我遊……女人說,那不行,還是你穿上,我瘦,你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