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還沒等岸上的人把足夠的救生衣運過來,又一個浪打過來,中巴車被打翻,車頂的乘客全都掉進了湍急的洪水中。就在一刹那間,女人迅速把身上的救生衣脫掉,不由分說套在男人身上。男人急了,衝她嚷:笨蛋,出這麼大的事故,我就是活著又有什麼用?女人也嚷:我要你活著!
巨浪打著旋壓過來,女人要掙脫男人拽著自己的手,可男人的手就像鐵鉗一樣,把她的手腕焊得死死的。女人忽然在他的胳膊上用力一咬,鑽心的刺痛,迫使男人鬆開了手。女人奮力把男人向前一推,女人說:我愛……你……
那是女人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那最後的一咬一推,把兩個相愛的人,隔成了兩個世界。
半年後,男人因為交通肇事罪被判處兩年零六個月的刑期。記者采訪時,他反複隻有一句話:我要好好活著。
是的,他必須好好活著,因為心愛的人為他犧牲了生命。妻子最後的放手,把一份平凡的愛推到了極致。而愛,是不能辜負的。
我怕來不及
去參加朋友的聚會回來,她就對自己的男人橫豎看不順眼。
是一個女人的聚會,幾個女人,輪番曬自己的幸福。一個嫁了小自己10歲的小男生,陽光,俊朗,朝氣蓬勃,能一口氣把她背到8樓,情人節結婚紀念日甚至婦女節,都有大把的玫瑰相送,倆人一起出門時必定穿情侶裝,恨不得把自己的幸福甜蜜昭告天下;一個嫁了大自己10歲的老公,是公司的老總,為她買了房配了車,她想要天上的星星,他敢上九天攬月,寵她寵得不像話。再看看自己,她的男人隻是公司的普通職員,長相一般薪水一般,沒有情趣不懂浪漫,結婚7年,激情早已殆盡,一起出門時甚至不肯和她並肩同行,總是不遠不近地拉在她身後,想想心裏就來氣。
女人回到家,心緒煩亂。她看到他用過的毛巾仍然泡在水裏,牙杯上殘留著一圈白色的牙膏印,壞掉的馬桶仍在不斷地進水,電視開著,仍然是乏味的股市行情,男人正在拖地,濕淋淋的拖布在她眼前晃來晃去……
她突然就來了脾氣,啪地關了電視,衝他吼:“就知道看電視,別家的男人都是家裏的頂梁柱,就你,賺的那點兒錢連自己都養不活!馬桶壞了這麼多天了,你修不了也找別人來啊,笨手笨腳的,換個燈管都不會,要你這樣的男人有什麼用?”
男人被她突如其來的一通罵震呆了,莫名其妙地看著暴怒的她,回了一句:“發什麼神經?誰得罪你了?”
她愈加憤怒,抓起一個茶杯就朝他的頭上擲去。他避過,也不示弱,抓住她的手腕,吼:“瘋婆子,你到底想幹什麼?”她的手腕被他抓得生疼,歇斯底裏地喊:“我要離婚,你這個混蛋,滾!”
男人回她一句:“滾就滾,不可理喻!”氣哼哼地摔門而去。她衝過去把門反鎖上,惡狠狠地想:走了就別再回來!
突然靜下來的家,讓女人有些不適應。她在空蕩蕩的房間裏轉了幾個來回,打開電腦又關上,洗了兩棵菜又扔下,索性上床去睡覺,卻輾轉反側。
真的要離婚嗎?這個男人,也是當初自己精挑細選出來的啊。那時青春如花,追她的男人一大把。可自己,怕有錢的男人花心,怕好看的男人不實用,最終,挑了沉穩寬厚的他。明知道他不是那種會浪漫懂情調的男人,明知道他不會給自己錦衣玉食寶馬香車的生活,卻還是心甘情願地嫁了,看中的,還不是他的心性仁厚細致溫柔?她不能確定,離開他,自己還能找到更好的男人。
還有孩子,頑皮,淘氣,在父母的庇護下安然快樂地成長著。每次他們倆吵架,兒子就會鄭重地拉著男人,逼爸爸向媽媽道歉。孩子的世界圓滿如玉,她如何下得去手,把那塊玉摔得支離破碎?還有父母,男人每周去幫他們做家務,陪他們去醫院看病,他們已經習慣了男人的照顧,把他當親生兒子看待。倘若自己真的任性撒手,父母豈不又要為自己擔憂?
……
就在她心亂如麻的時候,牙齒突然痛起來。疼痛一陣緊似一陣,她趕緊起來,對著鏡子照,牙齦上不知什麼時候長了一個包,軟軟的,像是膿包。她忽然想起一個同事也有過這樣的症狀,後來竟被診斷為口腔癌。
她被這個想法嚇壞了,扔掉鏡子,迅速打開電腦去搜索,一條一條對照去看,越看越覺得像。她癱倒在椅子上,心抽搐著痛,無邊的恐懼像漲潮的海水,幾乎把她淹沒令她窒息。她突然那麼想念她的男人,想給他打電話,手抬不動,想出去找他,腳邁不動步。終於,她歇斯底裏地痛哭起來。
卻聽到鑰匙轉動的聲音,門被狠狠撞開,男人像從天而降的天神,三步並作兩步,撲過來,把痛哭流涕的她緊緊抱在懷裏。男人語無倫次:“別哭別哭,你別怕,我就在門外呢,我不會丟了你不管的,有我在,不怕……”她卻哭得更厲害了,聲音顫抖著說:“我得了癌了,怎麼辦呢……”
那天,他們從醫院出來,男人一路背著她回家,引得無數路人側目,他卻安之若素,快樂地吹著口哨。倒是她,紅了臉,無比嬌羞,幾次要求下來,都被他拒絕。男人說,我要背著你,我怕來不及……
當然,她的檢查結果出來,隻是牙齦膿腫。而他們的婚姻,卻因為這個小小的意外,變得愈加堅不可摧。他們都明白,生命如此脆弱,愛,最怕來不及,所以,在能夠愛著的時候,一定要加倍相愛。
西湖醋魚
早上妻子去上班,臨出門,又回頭叮囑他,下午去買條魚吧,晚上做“西湖醋魚”……他收拾著桌上的杯盤碗筷,含混地點點頭。
妻子是公司的部門經理,天天忙得人仰馬翻。當然,他也不弱,兩年前從單位辭職回來,開始在家自由寫稿。兩年,他這個理科出身的人,把大小文章寫得天花亂墜,在期刊界已是小有名氣。他的日常生活簡單而有規律:早上六點半起床,為妻子煮一杯牛奶,煎兩個雞蛋,或者熬了燕麥粥,配兩個小籠包子。八點,吃過早飯,妻子上班,他打開電腦開始工作。妻子中午不回來吃飯,所以他的午飯就做得稍微馬虎一點,有時為了趕稿,隨便一碗泡麵也就解決了。下午四點,不管稿子寫沒寫完,也不管編輯在Q上怎樣催促,他都會準時下線關機。到菜市場買回時令的蔬菜和新鮮的雞魚,準備晚飯。妻子晚上是一定要回來吃飯的,所以晚飯他通常做得很豐富,口味、色彩、營養都很講究。
從兩年前辭職做了SOHO以後,他就心甘情願地做了家庭婦男。燒菜做飯,整理家務,把家整得井井有條。妻子心疼他,跟他商量,不如請個保姆或者鍾點工回來,他不同意,說在電腦前坐得腰酸背疼,做做家務,當是鍛煉。再說,他也喜歡做飯。
但是今天,他有些心神不寧。妻子走後,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打開電腦開始工作。他從廚房轉到客廳,再從客廳走到書房。廚房到客廳是七步,客廳到書房,十四步。一共二十一步,是他熟悉的距離。可是今天,他反複幾次都沒有數清楚,總是在數到一半的時候,被一些思緒打亂—要去見她嗎?這個時候,她應該已經在這個城市了,也許因為沒有等到他去接,正生氣。她那麼任性,一定會像她說的那樣“如果見不到你,我就一直等下去”的。他在沙發上坐下,點了一支煙,抽了一口,便被嗆了,咳了半天。
他看看表,已經到了約定的時間。他終於決定,去看看她。她一個人在這個陌生的城市,他不放心。他開始刮胡子,從妻子的一堆化妝品裏找出來定型水往頭發上噴,又到衣櫃裏找衣服,西服、襯衣、領帶都是妻子配好的,他換了一套西服,要不要打領帶呢?他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有些好笑。脫了西服,換上平時穿的休閑衣,又用手把梳好的頭發隨意地揉了兩下。
他開門出去,街上人潮如流,卻很安靜。他的思緒,卻紛亂如麻。
和她認識,有兩年了吧。是他辭職後的第三個月,剛開始,稿子總是被退,心情自然鬱悶。大段的時間,他就是坐在電腦前,抽煙,發呆。他的第一篇稿,是她發的。她在郵件裏說,喜歡你文字裏的溫暖和純淨。後來,便常在QQ裏聊天,他漸漸知道,她是那家雜誌社的編輯部主任,一個人在北京漂泊,很年輕,25歲的花樣年華。
將近兩年的時間,他們從合作夥伴,變成知心朋友,一起徹夜研究一篇稿子,一起嬉戲玩鬧。他的文章越發越好,而她,也破例的,兩年都沒有換工作。她喜歡上了他的文字,而後,便愛上了文字背後的他。她這樣大膽率性的女子,自然愛也愛得熾烈。
他不能不拒絕,他說,我有妻子,我們結婚五年了,感情很好。
她說,我知道。
他說,其實,我並不像想象的那麼好,有很多缺陷。
她說,我不在乎。
他說,你會有更好的歸宿。但不是我。
她說,我不管,我要去看你。如果見不到你,我就一直等下去。
……
車站熙熙攘攘,人來人往。遠遠的,在紛亂的人群中,他一眼便認出了她。高挑的身材,清秀的臉龐,穿著黑色的風衣,靜靜地站著,像一顆春天的樹。幾乎同時,她也看到了他。她微笑著向他伸出手,他遲疑了一下,伸手過去,輕輕一握,便鬆開了。
他不說話,卻遞給她一張信箋。她遲疑著接過,看看他,再看看紙條,眉頭擰起,放下,又擰起。
在車站旁邊的茶館,他們麵對麵坐著。她看著他放在一旁的塑料袋,裏麵是一條仍在不斷掙紮的魚,她笑了。他也笑,說,我愛人,她喜歡吃魚。
她的淚突然就湧了出來,像霸道的蟹,爬得到處都是。她說,我為你們祝福。
他提著那條魚回家,街上人潮如流,卻仍然很安靜。是的,從兩年前,隔壁的超市發生爆炸,他為了搶救妻子,被炸傷了耳朵後,他的世界就永遠安靜下來了。
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很多時候,愛是不需要聲音的。他拐進樓下的超市,買了鎮江陳醋和糖,那是“西湖醋魚”必不可缺的調料。
紅太陽和白月光
她嫁給他,完全是父母的意思。她不愛他,但是他愛她。而他,家世良好溫文爾雅,對她疼愛有加,是個無可挑剔的結婚對象,似乎沒有什麼理由拒絕。可是她知道自己的心,那顆心三年前就在另一個男人身上陷落,之後就是無邊的沉溺,再沒有上岸的機會。隻可惜,使君有婦,再好的男人也是別人的,借來用用已讓主人虎視眈眈,何況據為己有?可她還是貪戀那份心靈契合的感覺。她像一個任性的孩子,明知道身後是岸,卻執意要往深水裏遊。
婚還是結了,心卻是浮在半空的塵,飄飄揚揚,不肯落地。依然常常有他的電話來,一聊就是一兩個小時,她瞥一眼身邊的他,他跪在地上一寸一寸細致地擦著地板,絲毫沒有回避的意思。有些晚上,她不肯去睡,躲在書房裏和那個男人聊得熱火朝天。他會突然推門進來,她手忙腳亂地去關聊天的窗口,他卻仿佛沒看見似的,把一碗香氣撲鼻的雞湯香菇粥放在桌子上,也不多說什麼,輕輕帶上門,徑自去睡。而她,卻在那一碗粥前心神難寧,再也無法和那個人聊下去。
她開始漸漸習慣他細致入微的照顧,喝他榨的新鮮果汁,吃他剝好的核桃,散步時他牢牢握著她的手,失眠的夜晚他陪她說話,由他帶著父親上醫院檢查身體,周日送妹妹去學校,堵塞的下水道壞掉的櫥櫃門,他都會不聲不響地修好……
她是那種自立自強的女子,這麼多年來生活中所有遇到的坎坷和磨難,她習慣了獨自麵對獨自承擔。現在忽然有了這麼一個人,把她擋在身後,為她遮風擋雨,她覺得還是挺好的。
可是她,仍然無法斬斷對那個人的眷戀和思念。身邊的他是她的一堵牆,是瑣碎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可以依靠可以溫暖;遠方的那個人,是她夢中的王子,是皎皎月光下綻開的白蓮花,可以浪漫可以夢幻。她覺得這樣也很好,男人能有他的紅玫瑰和白玫瑰,女人為什麼就不能有她的紅太陽與白月光?
五月,遠方的男人要來他們這個城市出差。電話裏男人的聲音充滿了磁性的誘惑,男人說,寶貝兒,我們有三天的時間,我們要像真正的情侶一樣,去偏僻的小街上喝咖啡,爬到最高的山上去看夕陽,還可以……
她欣喜地應著,臉紅耳熱,心跳如鼓。是的,很久之前他們就這樣約定的,現在,機會終於來了。
離男人約定的日期越來越近,她的心像舞台越來越急的鼓點,焦灼和期待一如初戀的少女要見心上的那個人,日日坐臥不寧寢食難安。切菜切到手,熬粥會溢鍋,有一次走在街上,精神恍惚的她甚至被一輛摩托車撞了一下。直到約會的前兩天,她下樓的時候摔了一跤,小腿骨折。
趴在樓梯台階上,她第一個反應是給遠方的男人打電話。男人埋怨她:你怎麼那麼不小心啊?我們的約會怎麼辦?你看,我車票都買好了……算了,我趕緊去退票……不待她再說什麼,男人已經掛斷了電話。
聽著手機裏傳出的忙音,有徹骨的疼痛,從腿上一直延伸到心尖。她的心縮成一團,淚一層層地漫過麵頰。電話打給他,隻說了一句,她便哭了。他正上班,扔下電話工作服都沒來得及脫就衝回來了。二話不說抱起她就往醫院跑,跑了一會兒才想來應該打個車。坐上出租車,又趕緊下來,說怕車上顛簸。他就那樣抱著她一路往前奔,腳步如飛。她偎在他的懷裏,聽著他焦灼有力的心跳,心忽然就踏實了。從家到醫院,十多裏的路,他隻用了幾十分鍾。她不知道,這個並不強壯的男人,是從哪裏來的力量?
她在床上一躺就是兩個月,他請了假守在她身邊,為她熬排骨湯,為她按摩擦身,陪她下棋,說笑話給她聽。晚上睡覺,她隻要輕輕喊一聲,睡得正香的他馬上起身下床,幫她翻身。
開始的時候她還是會常常想起遠方那個男人,後來漸漸便忘了。她覺得自己又開始了戀愛,她重新審視身邊這個男人,發現他其實也很幽默,有小小的機智,溫情而灑脫,眉眼還有點像她喜歡的影星裴勇俊。她很奇怪,怎麼以前自己就沒發現這些呢?
她像戀愛中的女人一樣,臉上又有了少女的紅潤和嬌羞。她會跟他撒嬌,使小性兒,吃點小醋。他享受著她的撒嬌和醋意,他知道,她曾經走失的心,已經完全回來了。
她換了手機號,刪掉MSN,再也沒有和那個男人聯係過。因為她知道,相比於白月光的浪漫,燦爛的陽光更溫暖持久。而她需要的,隻是陽光下這一蔬一飯裏的天長地久。
他也從沒有問過那個曾經橫亙在他們之間的男人,因為他明白,有時候,愛就像藏在蛋殼裏的小鳥,需要持久的溫柔和嗬護,需要包容和耐心,才能孵化出真正的幸福。
二手愛情
他們的相識,像俗套的電影裏的情節。她是個護士,因為從小就對文學癡迷,所以工作之餘,常常為報紙寫一些小稿。他是市報的編輯,因為常常編發她的稿子,時間長了也就熟悉了。他會在她的信箱裏留下簡短的留言:好,待發;或者是修改一下,再傳過來。
見麵是在報社主辦的征文比賽的頒獎晚會上,她的稿子得了二等獎。主持頒獎的,正是他。她看到的他,紛亂的長發,銳利的眼神,不修邊幅,灑脫無羈,像她少年時迷戀過的行吟詩人。他也注意到她:素淨著一張臉,膚色有些蒼白,眼睛裏卻是與外表不相符的果敢。雙目對視之下,彼此都不由地怔了一怔。
他們相愛了,迅速升騰的感情像一壺濃烈的老酒,醉紅了倆人的臉龐。可惜,他們已經不再是能夠無所顧忌地戀愛的年齡了,使君有婦,羅敷有夫。兩個人剛一牽手,就被各自的家人知道。
她失去了家,他也被單位開除。但他們並不喪氣,因為還擁有對方,這便是最大的財富。他們在外麵租了房子,買了幾樣簡單的家具,房子不大,卻被她收拾得幹淨而有情調,充滿了家的溫馨。
他的妻子隔三差五地領一幫人來家裏鬧,砸玻璃,摔家具,把他們的新家弄得支離破碎。但這也不能動搖他們,反而讓彼此的心靠得更近了。
他新找的工作是在一家雜誌社做臨時編輯,做得好,就繼續留用,不好,就請走人。雖然做得很辛苦,薪水還不到原單位的四分之一,但他無怨無悔。每天下班,他都準時去醫院裏接她,倆人手牽著手去菜市場買菜,回來一個人洗菜,另一個人燜米,吃飯時都把好菜往對方的碗裏夾。晚上她寫稿子,他幫她修改,配合默契。
相信王子和公主的幸福,也不過如此吧。
張愛玲說:“人生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麵爬滿了虱子。”有一次,他洗完澡後,她接著去洗。他正在電腦前看稿子,卻聽她在浴室裏大喊她的名字。他急忙跑去,看見她正對著他留在浴室裏的幾縷亂發,臉色鐵青。她怒氣衝衝地嚷:“洗完澡也不知道把浴室收拾幹淨,你一點兒都不尊重我!”他知道她有潔癖,默然收拾了亂發,心裏卻有些涼。他無端地想起了以前的妻子,每次洗澡時,都是妻子給他放好水,調好水溫。洗完後他就走人,從來沒想過那些留在浴室裏的亂發和肥皂沫。她看著他極不情願地收拾著,心裏也深感委屈,沒來由地想起她的前夫。前夫知道她有潔癖,從來都是主動把用過的東西弄得幹幹淨淨、井井有條。
雖然隻是一件小事,可是彼此的心裏,開始有了隔閡。
雙休日,她想女兒,便買了玩具和新衣服去看孩子。他也想兒子,正好趁了這個間隙,把兒子接來玩了幾天。她回來時,看到整個家像被土匪掃蕩過似的,到處淩亂不堪。而他和兒子,玩得正歡。她怒從心頭起,和他大吵一頓後,賭氣也把女兒接了過來。
一個家,四口人,兩個派,爭吵從此無休無止。他們千辛萬苦組建起來的家,就這樣被瓦解了。
卻都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
二手愛情,就像二手房子一樣,你再費心將它裝修得富麗堂皇,時間久了,終究會露出原來的痕跡。有智慧的主人,首先要懂得用寬容和體諒細心地維護它。不要讓狹隘和私欲,將這間美麗的房子抹上昔日斑駁的舊影。
一枚鑽戒的承諾
她去看過很多次了,在金鉑利三樓的首飾櫃台,因為小,那枚鑽戒並不很起眼,細細的鉑金圈上,鑲著一顆小小的鑽。在一大片耀眼奪目的光芒中,它像個醜小丫。但這並不影響它在她眼裏的光彩,她一次次地它麵前流連,想象著那枚閃亮的鑽戒,佩戴在自己白嫩如蔥的手上,該是多麼美麗。
和他在一起四年了,當初,沒有人看好他們的愛情,因為他的窮,母親和她哭過鬧過,卻絲毫動搖不了她的決心。她甚至偷偷從家裏拿出戶口本,要和他去領結婚證。他不同意,他的工作不穩定,房子的首付款還差一大截。他說,再等等吧,我一定給你買最漂亮的鑽戒,風風光光地娶你。
一等就是四年。四年裏她跟著他,幾乎把整個城市都住了個遍。他做過保險公司的推銷員,給別人開過出租車,終於有了自己的公司,卻因為一次失誤,幾乎賠了個精光。他並不泄氣,依然每天忙碌,兼了三份職,上午給人送水,下午到一些公司做外牆保潔,晚上在一家飯店打雜。
他的忙碌,使他們之間幾乎沒有任何交流。每天,她早上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晚上,她睡著了,他還沒有回來。隻有每天早上醒來,吃著保溫飯盒裏那兩個煎蛋的時候,她才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她吃了四年他做的煎蛋。那時候,她剛剛從家裏搬出來,和他在市郊租了一間很小的房子。搬進去的那天,正好是她的生日。他說,應該祝賀一下的。他搓著雙手,在空蕩蕩的房間裏轉了幾個來回,然後就出去了。過了許久,他唱著“祝你生日快樂”,端著兩隻碟子進來,碟子裏是香噴噴的煎蛋,一隻碟子裏是兩個,另一隻裏隻有一個。他說,我在房東的廚房裏找來的,隻有三個雞蛋,你是壽星,吃兩個。
她咬了一口,蛋煎得有點輕,裏麵的蛋液順著她的嘴角流出來,他連忙去拿毛巾給她擦,擦著擦著他就停住了,低了頭,說,跟著我,讓你受委屈了……有淚,從他的眼角溢了出來。
她抱住他,吻他的淚,笑,傻啊,我喜歡吃煎蛋呢,你不知道我有多幸福!
那以後,每天早上,他都為她煎兩個蛋。鍋裏放油,燒熱,雞蛋從中間磕開,直接打進鍋裏,凝固後,翻過來,撒上蔥花,細鹽,胡椒粉,他的技術越來越嫻熟,煎出來的蛋兩麵金黃,外焦裏嫩。形狀也花樣翻新,圓的,三角形的,方形的,心形的……每一種他都有解釋:圓的是我的心包著你的心,三角是我愛你,方形是平安……
可是,她還是想要鑽戒。不是因為女人的虛榮,而是因為,戒指,是對一個女人歸宿的證明。是否風光對她而言並不重要,可是,如果他連一枚戒指都不肯給她,這又算什麼呢?
晚上下班的時候,她又去了金鉑利,那隻小小的鑽戒,孤獨地站在角落裏。旁邊,一個男人正在給身邊漂亮的女人挑鑽戒,女人撒著嬌,看中了大小,又不滿意款式。
突然地,她就有些心灰意冷。每天,她見不到他的人影,聽不到他一句安慰體貼的情話,從一開始,她的字典裏就隻有兩個字:等待。可是,自己的堅持究竟有什麼意思呢?
晚上,她不睡,想等他回來,他們的事情,應該有一個了斷了。卻還是沒有等著他,她太困了,他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歪在沙發上睡熟。
第二天早上醒的時候,身邊照例沒有他。習慣性地走向餐桌,紅色的保溫飯煲裏,兩隻金黃的煎蛋,心形的,錯開疊在一起。她想笑,心裏卻是一酸。如果不是愛,他又怎麼肯在兩隻煎蛋上費那麼多的心思?歎口氣,夾起一隻煎蛋,咬了一口,牙齒好像被什麼東西硌了一下,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隻煎蛋,眼淚,慢慢地流了出來。
煎蛋裏,包著一隻鑽戒。
愛的尊嚴
直到30歲,她才結了婚。卻沒有期待多年,終於塵埃落定的幸福,因為,這個男人,不是她想要的。男人笨拙,寡言,窮,長得也不好看,大小遇到點兒事,就緊張得腿發抖頭冒汗,和她理想中風度翩翩沉穩瀟灑的男人相差萬裏。
她曾遇到過那樣優秀的男人,才華橫溢,儒雅舒展,而她,亦是美麗而富有才情的女子,自然是配得上他的。隻是,當她在那場意外的車禍中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之後,男人便逃之夭夭聲息皆無。心,從此便涼了,愛,早已從她的字典裏劃去,剩下的,隻是生存。所以,當他在她麵前緊張地搓著雙手,結結巴巴地說“我,願意……我會照顧好你……”時,她的眼睛隻望向他那雙修長健壯的腿。是的,這就夠了。
心灰了,自然也就不再有激情和波瀾,所以,他們婚後的日子平淡安寧。她在書房上網寫字,他在客廳擦地;她在衛生間洗衣服,他在廚房裏熬粥炒菜。每天早晨七點他陪她到小區花園裏用雙拐練習走路,晚上六點推她去外麵散步。每周五去郵局取稿費,隔兩周去她的朋友家裏聚會……日子沉穩如水,按部就班。
他把她照顧得舒適妥帖,她抬抬手臂眨眨眼睛他就知道她需要什麼,可她不以為這是愛,彼此需要而已。她想,他也是吧。
那一次,他陪她去參加朋友的聚會。她的朋友都是搞文藝的,他們聊琴棋書畫詩酒花,他自然插不進去。大家喝酒聊天的時候,他就遠遠地待在不起眼的角落裏,默默地注視著談笑風生的她。但隻要她往他那裏瞥一個眼神,他馬上心領神會,迅疾跑到她身邊,推她去衛生間,或者幫她倒水拿紙巾。
聚會上,朋友介紹一個新參加進來的男人,是一家出版社的編輯,恃才傲物。男人點名要坐在她旁邊,說自己是她的超級粉絲,她所有的小說他都讀過。那些誇讚讓她很受用,她羞澀地聽著,麵頰飛紅,心跳如鼓。她的眼神飄過角落裏落寞的他,心裏泛起微微的歎息。是的,如果不是那場車禍,她又怎肯屈就於他?
一幫人,聊經濟危機,聊《紅樓夢》。談興正濃,那個男人忽然一指角落裏的他,揚聲說:“我們都忽略了一個重要人物,我提議,請我們這位美女作家的先生,談談對非主流寫作的看法……”一屋子的人,瞬間都安靜下來,大家的目光都轉身安於一隅的他。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個洋洋自得的男人,擺明了就是奚落嘲弄他。他慌忙站起來,局促不安的雙手絞來絞去,卻說不出一句話,不過幾秒而已,他的腦門上已經滲出細密的汗珠。
男人似乎達到了目的,轉向她,不屑地說:“這個人好是好,可就是,實在不配你……”她緊緊抿著嘴唇,不說話。卻一抬手,杯子裏的酒“嘩”地潑了那人一臉。她一字一頓地說:“評價他,你也配?!”
那天,回家的路上,他說:“其實那人也沒什麼惡意,都怪我太笨。你一向不是挺寬容的嗎?怎麼反應這麼激烈?”
她沒說話。卻想起來,那次,他陪她去辦事,在行政大廳,她著急要上廁所,可那個殘疾人專用的衛生間卻鎖著門。他去找保潔員,保潔員說馬桶不能衝水,說裏麵地方小,她的輪椅進不去,推辭著不肯開門。他好說歹說,保潔員總算開了門,嘴裏卻抱怨:“路都不會走,還出來溜達,盡給人添麻煩……”
他當即就火了,抓住保潔員的衣領,要求她道歉。她沒想到他那麼靦腆的人,發起脾氣來竟那麼嚇人。平日裏寡言少語的他,吵起架來,居然有理有據寸步不讓,最後,硬逼著對方給她道了歉才算完事。
她記得當時他說了一句話:“我自己受多大委屈我都能忍,我就是受不了別人欺負你!”
這一刻,她想起當時的情景,心裏忽然泛起柔軟的潮濕。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有多愛他,更沒想過他愛不愛自己。可是,這一刻,她忽然懂得了,在平靜的生活之下,他們的心早已悄悄靠攏融為一體。就像他不能容忍任何人欺負她一樣,她也同樣不能容忍任何人對他的輕視。不管他多麼平庸笨拙,不管她有多大的缺陷,他們是夫妻,就擁有共同的尊嚴。為了維護這份尊嚴,他們不惜和人翻臉爭吵,隻是因為,那個人,是自己最愛的人。
那是愛的尊嚴,不容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