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趕不上你追逐的腳步
一生我隻要你三天
(一)
小 暖
“小暖”是林墨為她起的名字,曾經被他用一種很有磁性的聲音叫了3年。
認識林墨是在5年前,小暖19歲,大學一年級的學生。父母離異後,父親很快娶了另一個女人進門。小暖是個倔強的孩子,接連看了那女人幾次臉色後,就不再跟他們伸手要錢。從17歲開始,她在夜市賣過雜七雜八的小玩具,幫開飯店的表姐洗過碗,凡是能賺錢的行當,她都去做。直到有一天,她隨意寫下的文字在雜誌上發表,並且很快收到一筆在她看來十分豐厚的稿酬後,她便開始靠賣字為生。愛情小說、隨筆評論,每夜不停地寫,食指和中指上,已經磨出了厚厚趼子。
那天,在那家常去送稿的報社,小暖第一次見到林墨。大家都坐著,隻有他站了起來,伸手與她相握,笑意盈然:“我是新來的編輯林墨,你的稿子交給我吧。”小暖愣愣地看著他,有些遲疑。他笑看著她:“在研究我是不是一個騙子?”
小暖一下子羞紅了臉。他個子很高,微微傾下身來,麵容表情都像極了《上海灘》裏的周潤發。在他逼人的英氣下,小暖莫名地緊張,呼吸急促。把稿子遞過去的時候,顫抖的手帶倒了他辦公桌上的一撂書,一隻水杯,以及一個精致的相框……
書散落地上,相框的玻璃碎了,杯子裏的水浸濕了照片上一對親密相擁的璧人。小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完美和諧的戀人,他們站在一起是那麼好看,仿佛上天造就的神仙眷侶。
她傻呆呆地站著,局促地張著一雙手不知所措,隻一遍遍地說:“對不起,對不起……”臉,已經漲得通紅。
他一邊彎腰去撿東西,一邊聲音很柔和地安慰她:“沒關係,還有底片,再洗一張就是。”
這一次尷尬的經曆,使小暖在以後很長時間不敢再去報社送稿。但稿子還是要寫的,因為她需要錢。她把文稿裝進信封,在上麵端正地寫下“林墨收”,沒有一句多餘的話。然後,隔段時間,小暖會準時收到他寄到學校的樣報和稿酬。
其實,小暖的學校就在報社的對麵,中間隔一條馬路而已。
半年後,小暖突然接到林墨打到學校的電話。
“小暖!”他在電話裏這樣叫她。
她遲疑著,沒有答話,他朗聲笑道:“晚報新開了一個情感的版麵,我向老總推薦了你,來做我們的特約編輯,可好?小暖,是我為你起的名字,用來做這個版塊的主持人。”
小暖,小暖,小愛即暖,她一下子喜歡上了這個溫暖的名字。她笑著,告訴他:“好,我去。”
(二)
林 墨
小暖開始在報社兼職,每周一個版麵,很輕鬆。每個星期四,她會和林墨在同一個辦公室審稿畫版。他坐在她的對麵,中間隔著兩張辦公桌,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的味道。午後的陽光灑落在他的身上,散發著迷人的光彩,小暖常常在那種光芒中沉醉,恍然若夢。
是的,她得承認,她愛上了林墨,從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天起。從那天起,她決絕地拒絕了學校裏所有追她的男生,她已經非常明白,她要找的,應該是林墨這樣的男人啊,挺拔、俊逸、幹淨、溫和、笑容溫暖。
小暖原以為,自己隻能在每天晚上趴在桌子瘋狂寫字的時候,想象他坐在對麵的樓裏,審稿,定版,或者看她的文字。沒想到上天竟會如此厚待她,讓她離他這樣近。
林墨像個真正的老師那樣,他教她做版麵,指導她寫散文小說,小暖不上課的時候,他甚至會帶著她出去采訪,替新聞部寫一些文章。小暖在他的引領下,開始從一個沒有目標的自由作者向專業的記者過渡。
在林墨麵前,小暖是個沉默的姑娘。她喜歡聽他說話,說什麼都行,而她就在他的旁邊,靜靜地展開各種各樣的聯想。
因為小暖在一篇文章裏寫到父母離異的事情,林墨才知道她靠寫稿打工養活自己。他帶她去商場,要為她買喜歡的衣服,小暖一再推辭,直到他生氣。他說:“小暖,你記著:以後你就是我妹妹,哥哥為妹妹做任何事情,都是應該的。”然後又笑著說:“女孩子大了,打扮得漂亮一些,才有優秀的男孩子來追啊!”
其實小暖有一個很美的名字:李雅棋。但林墨從來都隻叫她“小暖”,在報社的大廳叫,在采訪現場叫,在路邊的小食店裏叫,聲音渾厚而有磁性,每一聲,都深深擊中她的心靈。
中秋節,父親打電話給小暖,一定要她回去吃月餅。小暖回去了,父親看著突然長高了很多的女兒,眼睛裏滿是歉疚。那天父親喝了很多的酒,他醉了。醉意中,他把一張存折遞到小暖手裏,歎息著說:“這兩年你一直不肯要爸的錢,這些算是對你的補償,你快要畢業了,找工作的時候用得著……”
小暖不肯要,父親硬要塞給她。正推辭間,繼母突然推門進來,父親尷尬地拿著那張存折,一時竟然愣住。繼母一把把存折奪過去,嘴裏叫著:“你竟敢背著我攢私房錢,這日子還要不要過了?”父親抬手給了她一個嘴巴,她立刻尖叫著撲到父親身上,廝打起來。
小暖悄悄出來,這個中秋節沒有月亮,空中飄著細細的雨絲。她一個人走在冷清的街頭,突然有不可抑製的悲傷,淚水和著雨水,一次次迷蒙了她的雙眼。
正走著,忽然聽到有一個聲音在叫:“小暖!”以為是幻覺,抬頭,林墨正從街的對麵向她跑過來。他一把拉住她,急急地說:“小暖,你怎麼了?下著雨呢,也不知道打傘……”然後,他便看到了小暖滿臉的淚水。他輕輕擁她入懷,摸著她的頭憐惜地說:“傻丫頭,怎麼這麼傻呢?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啊?”
那是一個溫暖而安全的懷抱,那一瞬間,小暖所有的思維都迷失了。仿佛她長了20多年,就是為了這個擁抱。淚水,再次傾瀉而出。
已經是大三了,同宿舍的姐妹都已經名花有主,隻有小暖,守著那個溫暖的擁抱,在校園裏獨來獨往。有一天,一位要好的朋友私下問她:“晚報的林墨是不是你男朋友?好幾個人都看見了,你跟他逛商場,很親密呢。怪不得你對學校裏的男生不動心……”
小暖的臉,慢慢地紅了起來。她漫不經心地把手中的書又翻了幾頁,才淡淡地笑著說:“他是我哥,你們誤會了,嗬。”
她沒有再說什麼,臉上的燒,卻久久不退。
(三)
蘇 焰
因為臨近畢業,小暖不再去報社兼職。林墨偶爾會來學校看她,買些她喜歡的零食和書籍,或者,周末的時候帶她去吃肯德基。
有一次,吃飯的時候,他突然問小暖:“都要畢業了,有男朋友嗎?”
她望著他,目光灼灼,笑著搖頭。他伸手過來,像父親似的摸摸她的頭,說:“傻丫頭,找個體貼的男孩子來照顧你吧,你總是一個人,怎麼讓人放心?”
小暖低頭,一根接一根地,用薯條把嘴塞得滿滿的,大口大口地咀嚼著,使勁兒往下咽,直到憋出滿眼的淚水。林墨歎了口氣,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隻是默默地遞過來一杯橙汁。
小暖有一些悲哀,是的,在他眼裏,她隻是個還沒有長大,需要人照顧的小丫頭。她千回百轉的心思,他不會知道。她這樣的倔強而固執地愛著他,雖然她知道,在他的身邊,還有照片裏那個笑靨如花的女子。而林墨,盡管他從來不在任何人麵前提到過她,盡管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在一起的情景,但他筆挺的褲線、幹爽的頭發和始終幹淨挺括的襯衣,都在無聲地證明她的存在。
小暖心裏是那樣嫉妒她,嫉妒她擁有她無法企及的幸福。
大學畢業,深圳一家常供稿的雜誌社邀請小暖去,而林墨,早在她畢業之前,已將她的資料轉到了報社。小暖沒有絲毫猶豫,就推掉了那個雜誌社。如果上天注定她和他隻能平行,那就讓自己離他近一些,更近一些吧。她會隱藏好自己的愛,在自己的世界裏看著他笑,他走,他低頭,他轉身……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她見到了蘇焰。
在王城購物中心,小暖和同學一起出門,卻一眼看到林墨。他正小心翼翼地從車上抱起一個女子。
雖然後來小暖再也沒有見過那張被打碎弄濕的照片,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個女子,是的,是她!她驀然驚覺,原來這麼多年,她的音容笑貌,一直在自己的心底交織縈繞,不曾離去。
林墨看見她,愣了一下,隨即便笑了:“小暖,來得正好,快來幫幫忙……”小暖懵懵懂懂地走過去,在他的示意下,把車邊合在一起的輪椅打開,然後,林墨輕輕地把她放進去。
“這是蘇焰,我愛人。”林墨說。
“這是小暖。”林墨又說。
蘇焰向她伸出手,略顯蒼白的臉上,是淺淺的笑:“看過你寫的文章,也常聽林墨說起你,是個才女呢!”
小暖局促地伸手,她的手指纖細而頎長,握在手裏卻是冰冷的。小暖想說點什麼,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林墨的手,一直停在蘇焰的肩上,他們在一起,仍然是那般和諧,雖然,她已經不能再站起來。
這種沉默的局麵,有些尷尬。
林墨說:“小暖,你還有事嗎?沒事的話陪我們買幾件衣服好嗎?”
小暖的大腦已經完全失去了正常的思維,隻覺得手腳冰涼,臉上卻不住地冒汗。匆忙回了句:“我,學校還有點事情……”便倉皇而逃。
一路上她淚雨飛揚,她曾經設想了一千種和那個女人相遇的場麵,卻獨獨沒有這一種。他的沉默,他的內斂,他的欲言又止……一切一切,都有了解釋。可這一刻,她也真正垮了。
那晚小暖第一次去了酒吧,從未沾過酒的她,醉倒在酒吧裏。
(四)
一生我隻要你三天
是林墨把她從酒吧帶回來的,因為醉意中她哭著打了他的手機。
林墨做了醒酒湯,一勺勺地喂她喝,他的眼中滿是憐愛,他不停地說:“小暖,你真是個傻孩子……”
小暖閉著眼睛裝睡,然而眼淚就像漏水的龍頭,彙成股,洶湧地流。林墨溫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地去抹那些淚,卻怎麼也停不了。
林墨歎氣,說:小暖,還記得第一次見麵的情景嗎?你穿著藍底白花的棉布長裙,一張臉藏在中分的長發裏,黑白分明的眼睛裏閃著局促不安的光芒,像個落入塵間的精靈。我一直記得你當時的樣子,因為從來沒有一個人,沒有一雙眼睛,像你一樣深深把我擊中。還有你那些精靈古怪的文字,我不知道,要有一顆怎樣靈秀玲瓏的慧心,才能調配出那樣的文字?所以當報社新開那個版麵,需要一個特約編輯時,我便極力向老總推薦了你。
認識你的時候我27歲,我相信我可以等你,我可以看著你,讀書,寫稿,成長,然後,帶你去。你是那麼單純、靜默、令人疼惜的一個姑娘,為了你,我甚至已經決定跟蘇焰分手。
可是我還沒來得及跟她說,蘇焰就出了意外。那場意外的車禍,使蘇焰再也不能站立行走……
我一直是個不肯相信命運的人,我相信隻要自己想要的,努力了,就一定能得到。但是現在我已經不這樣想了,其實當我在醫院看到蘇焰的時候,就已經不這麼想了。我不是最合適你的人,我接受這樣的事實。
林墨麵色蒼白,小暖,知道當初我為什麼為你起這個名字嗎?小暖,小愛即暖。我隻要一點點愛,就夠了。我曾經想,一生我隻要你三天,一天用來相遇,一天用來相愛,一天用來守望。可是現在,我隻有兩天:一天相遇,一天守望……
小暖的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怎麼也忍不住。原來,原來他都是知道的啊!
她終於沒去林墨的報社,她不願成為一把利刃,每天在林墨心上刺出新鮮的傷口。隻有離開,彼此的傷口才會有愈合的機會。
所有的愛恨纏綿,終會落下帷幕。盡管,這個落幕並不完美。
兜轉年華裏的再見
(一)
1988的夏天
沈笑盻第一次見到駱函,是1988年的盛夏。其時驕陽似火,蟬鳴如鼓,沈笑盻懶懶地蜷在葡萄架下的舊藤椅上,葡萄藤上,一隻蝸牛爬到中途,掉下來,重新慢吞吞地往上爬。一回頭,就看見駱函跟在搬家的隊伍後麵,懷裏抱著一塊大大的畫板,一雙眼睛烏溜溜地轉。看見她,便吐吐舌頭,做個鬼臉。
沈笑盻知道,前些天隔壁的李阿姨家剛剛搬走,這是新搬來的人家。她瞟他一眼,轉過頭,繼續看她的蝸牛。正入神,肩膀忽然被人輕拍一下,抬頭,駱函歪著頭站在背後,望著架子上紫瑩瑩的葡萄說,用我的水彩筆,換你的葡萄,行嗎?
細碎的陽光,從葡萄架的縫隙裏鑽過來,打在駱函的臉上,沈笑盻看到一張白皙幹淨的臉,鼻翼上有細密的汗珠,嘴角的涎水在陽光下閃著晶亮的光。沈笑盻忽然想起故事裏那隻想吃葡萄的狐狸,忍住笑,騰地一下躍上椅子,把頭頂最紫的兩串葡萄摘了,放在駱函的手裏說,吃吧,饞嘴的狐狸。駱函一怔,白皙的臉在瞬間變得緋紅。
從此沈笑盻便叫駱函狐狸。狐狸,用我的《楊家將》換你的《三俠五義》吧;狐狸,五奶奶院裏的梔子花開了,好香啊,你幫我摘一朵吧……駱函總是笑眯眯地應著,眯起來的眼睛,還真像隻狐狸。
那年,沈笑盻8歲,駱函9歲。兩個人守著一台老舊的半導體,聽小喇叭,聽評書聯播。駱函教沈笑盻畫畫兒,她卻把顏料抹得到處都是。沈笑盻教駱函吹口琴,從《外婆的澎湖灣》到《牧羊曲》,再到《童年》,駱函傻傻地注視著這個瘦瘦的梳著頭角辮的丫頭,不明白那些靈動跳躍的音符怎麼會從她的口裏發出來……
那是1988年的盛夏,有大朵大朵的陽光,無遮無攔地一瀉而下。空氣裏,飄散著梔子花清冽芬芳的香味。
(二)
沈笑盻,北京在等你
這樣的日子,在沈笑盻的記憶裏,是一汪夕陽下閃耀著金色波光的湖麵,一晃一晃,都是明亮的金黃。沈笑盻13歲了,她喜歡每天早晨咚咚咚地去敲隔壁的門,然後坐在駱函的自行車後麵,一路嘰嘰喳喳地說著亂七八糟的胡話去學校。
13歲的沈笑盻,不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她的作文常被當做樣文被校廣播站選去,數學成績卻差得一塌糊塗。老師總是能從她的課本下麵揪出她正在看的小說,也因此,沈笑盻幾乎每天都要被留下來打掃衛生,沈笑盻當然不怕,因為她有駱函。
14歲的駱函,已經長成一個翩翩少年,有著健康明朗的笑容。每天放學後,沈笑盻坐在窗台上,悠然地蕩起雙腿,滔滔不絕地給駱函講憂傷的黛玉吝嗇的葛朗台。這時候,駱函正拿著掃帚和拖把,忙得熱火朝天。有時候駱函會停下來,看著窗台上眉飛色舞的沈笑盻。有一次沈笑盻說到什麼,興奮得手舞足蹈,身子突然就往窗外一斜,駱函迅速一拉她的手,沈笑盻結結實實地從窗台上落進駱函的懷裏。駱函的臉,迅速地紅了,丫丫你小心,這是六樓。
沈笑盻便拍駱函的肩,拱手,一甩馬尾,揚聲笑道:謝救命之恩。
沈笑盻沒有想到,這樣的快樂,隻持續到1993年的夏天。駱函的父親,要到北京工作,當然,家也要搬到北京去了。
仍然是仲夏,火熱的午後,沈笑盻跟在搬家的隊伍後麵,幫駱函拿畫夾,拿足球,一趟一趟地跑,臉上滿是細密的汗珠。在駱函幾乎已經搬空的房間裏,駱函把一隻大盒子遞給沈笑盻,誇張地甩著手說:“我走了後你可要給我寫信啊。諾,我把信紙都買好了。”沈笑盻打開盒子,一遝厚厚的信紙,很漂亮,有淡淡的百合香味。她倚著窗戶,八月的陽光從窗口斜過來,照得她眼睛發漲,淚凝於睫,幾欲滴落。急忙轉身,淚落在胸前的長命鎖上。才想起,應該送駱函樣東西留念。便解了那把陪了她13年的長命鎖,仰頭笑道,讓它先去幫我占位,等我考到北京,你可要還我哦。
沈笑盻從此成了班上最用功的學生,她把自己埋進厚厚的書本和試卷裏,北京成了她心上的一個夢,她告訴自己:沈笑盻,你要努力。
她常常一個人走在飄滿落葉的街道上,讀駱函寫來的信。駱函說,北京的秋天很美,街道上落滿了金黃的銀杏葉,喏,信裏這片,是我特意挑出來的。你知道嗎?我還在一棵樹上刻了你的名字,這就是你的樹了。等你來北京,我帶你去看你的樹。
沈笑盻撫摸著那片銀杏葉,看見薄薄的葉子後麵,寫了一行小小的字:沈笑盻,北京在等你。
(三)
每天的早餐粥
18歲,沈笑盻長成一個沉默而內斂的姑娘,當她的雙腳終於踏在燕園的未名湖畔的時候,她和駱函之間的聯係已經斷了4年。北京是在等她,可是駱函沒等她。駱函走後第二年,便漸漸和沈笑盻斷了聯係,她寄過去的信,總是被退回來,信封上打著,查無此人。
沈笑盻並沒有灰心,駱函在信中提到的每一個地方,她都去過。秋天的時候,她去那條落滿銀杏葉的街道上走,竟在一棵銀杏樹的一個小小的枝椏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沈笑盻抱著那棵樹,心如刀絞。她隻是找到了她的樹,卻把駱函弄丟了。
畢業後,沈笑盻開始四處地飄,有過幾次戀情,都無疾而終。2004年,她再次轉回北京,在一家報社做編輯。同事中有一個叫嶽尚安的,是報社的頭牌記者,有一支生花妙筆,人卻很低調,不抽煙不喝酒,幹淨儒雅。那次,有人提供線索,說郊區有家化工廠汙染嚴重,村子處在工廠的下風口,那些有毒的氣體,終日籠罩在村莊的上空,等於一個村子的人,每天都在吸毒。嶽尚安帶了沈笑盻,到那個村子裏明察暗訪。沈笑盻義憤填膺,回來洋洋灑灑寫了五千字的稿子,交上去,卻被老總扣下。沈笑盻知道那家化工廠有背景,卻不服。結果那天,嶽尚安和沈笑盻與老總大吵一架,一個伶牙俐齒,一個義正詞嚴,最後老總隻好做出讓步。
也是從那次起,嶽尚安開始注意這個叫沈笑盻的女孩子。每天早上,嶽尚安帶了保溫飯盒去上班,對來不及吃早餐的沈笑盻說,老媽熬的粥,吃不完,好東西一起分享,嗬嗬。
嶽尚安的粥每天都不重樣,有時候是紅棗小米粥,有時候是銀耳百合粥,沈笑盻愛上了那些香濃可口花樣翻新的粥。有一次她突然問:“你媽手藝真好,她一定每天很早起來為你熬粥吧?”
嶽尚安呆了一呆,臉莫名其妙地紅了起來,倉促回答,是啊,嗬嗬。
沈笑盻在嶽尚安笑容中低下頭,專心地喝粥。他的心思,她不是不明白,可是她心中的滄海桑田,他怎麼能明白?
(四)
你好,我是周子恒
那天,沈笑盻抱著版麵大樣去給老總批,剛走到門口,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撞開,一個人閃身進來,一下子和沈笑盻撞了滿懷。沈笑盻驚愕地抬頭,正想發火,人卻一下子怔住—是駱函。
那個人抱歉地對她笑,對不起,請問廣告部在哪個房間?
沈笑盻呆呆站著,癡癡地看著眼前這個人,不能說話,無法呼吸,臉頰漲得通紅。這個她思念了11年的人,此刻就真真切切地站在她麵前,她有瞬間的恍惚和眩暈。她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地搖動:駱函,駱函,我是沈笑盻,我是丫丫,你不認得我了……
男人奇怪地看著她,小姐,你認錯人了。我叫周子恒。請問你廣告部怎麼走?你,你沒事兒吧……
當然沒事,沈笑盻隻是情緒過度激動引發的短暫昏迷。在醫院裏醒過來,沈笑盻仔細盯著眼前這個守了自己一夜的男人,開始認真盤問。
你真的不叫駱函?
是,我叫周子恒。
10年前,你有沒有在洛陽的一個中學讀過書?
我在北京土生土長的,從來沒去過洛陽。
是的,沒有必要再問下去了,這世界無奇不有,兩個人長得像並不稀奇。沈笑盻歎息一聲,又歉意地笑,對不起,耽誤你這麼多時間。然後甩一甩手,你可以走了。
周子恒卻伸手過來,你就不想重新認識我一下?他偏著頭,一個頑皮的笑容在嘴角展開。你好,我是周子恒。
沈笑盻遲疑了一下,伸手笑道:你好,我是沈笑盻。
沈笑盻開始常常和周子恒在一起,有時候她會拉他一起去最背的街淘碟子,然後兩個人坐在街角,沈笑盻從口袋裏拿出口琴,《童年》《外婆的澎湖灣》,一首一首地吹下去;有時候在郊區,慢慢走在開滿牽牛花的小路上,她給他講駱函,那是她十年裏牽絆不止的相思和想念。有時候她會突然盯住周子恒,目光迷離,狐狸,你給我的信紙,還沒用完呢。她說。
周子恒便歎息,駱函,他究竟是怎麼的一個人,可以讓一個風情萬種的女子,為他癡迷如此
(五)
再見,不再相見
中秋節,周子恒約了沈笑盻,一起吃飯吧,我有重要的事情對你說。是一家新開的西餐廳,沈笑盻低頭吃菜,周子恒不吃,一直看著她。沈笑盻便笑,花癡啊,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女孩子?
周子恒也笑,說,過了節我就出國了。沈笑盻停住,嘴裏尚未咽下的沙拉,噎得她的喉嚨一哽一哽的。周子恒遞過一杯橙汁,接著說,我太太在美國,等我兩年了。
哦,是嗎?沈笑盻又低頭吃菜。握叉的手,卻突然被另一隻手握住。笑盻,我父母都去世了,在國內沒什麼親人。想來想去,最放不下的是你。不知道為什麼,從第一次見到你,就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很久以前就認識似的……笑盻,你要記得照顧好自己啊。
沈笑盻含混地“唔”了一聲,心裏像有什麼東西,轟隆隆地倒塌了。周子恒起身上洗手間,一件東西,啪地落在地上。沈笑盻俯身撿起,驀地,整個人呆住。
是一隻閃著銀光的長命鎖,鎖上雕著一朵亭亭的牡丹。沈笑盻蹲在地上,雙手合攏,心一點點抽緊。周子恒拍她的肩,笑盻,蹲在地上幹嗎?
她伸手,把鎖遞過去,你的東西掉了。忍不住又追問:這鎖,從哪裏來的?
周子恒把鎖掛進頸間,淡淡地說,可能是什麼人送的吧,我記不大清楚了。她著急地追著問,到底什麼人送給你的?怎麼會記不清楚?你再好好想想……他便笑,你讓我怎麼想得起來啊?我16歲的時候出過一次車禍,父母也在那次車禍中去世,醫生說我是選擇性失憶……
沈笑盻的心,呼啦啦碎了一地。她的長命鎖,她的駱函,她思念了十年的駱函,可是他,不記得她了。
周子恒與她握手道別,笑盻,再見。
駱函,再見。沈笑盻在心裏默聲說。
嶽尚安的電話追過來,笑盻,中秋節來我們家吃月餅吧。沈笑盻甩一甩長發,對著手機大聲說,好,你來接我。
20分鍾後,在嶽尚安家裏,沈笑盻奇怪地發現,這套三居室原來是嶽尚安一個人在住。她跟在嶽尚安身後追著問:“你媽呢,不是她每天給你熬粥嗎?”
嶽尚安不好意思地撓頭,那粥,都是我熬的。
沈笑盻愣著,慢慢從背後抱住他。原來,這個每天早起為她熬粥的男人,才是她兜兜轉轉找尋的愛啊。
桃木手鐲的如水流年
(一)
桃桃12歲那年,第一次見到林燦。13歲的林燦,是個清瘦冷峻的少年,跟在許阿姨的身後,冷冷地注視著這個陌生的家。許阿姨的手,撫在林燦的肩上,低聲催促他,叫爸爸啊。
林燦的嘴始終緊緊閉著,嘴角有一道堅硬的弧線,很倔強的樣子。爸爸寬容地笑,憨厚地說,別為難孩子,叫什麼都行。又拉過桃桃,桃桃卻不等爸爸開口,已經乖巧地趨前一步,清脆的聲音如風拂銀鈴:“許阿姨好,燦哥哥好。”許阿姨便喜得一把拉住桃桃,親切地整整桃桃的衣襟,摸摸桃桃的小辮,嘴裏一個勁兒地說,真是可人疼的丫頭……旁邊的林燦,卻鄙夷地哼了一聲:“就會討巧賣乖!”便摔門而去。
桃桃5歲時,媽媽便在一次意外的車禍中去世,一直由爸爸帶著。林燦有爸爸,但是脾氣暴烈,喝酒打人,把一個家弄得支離破碎。父母離異後林燦便跟著媽媽。桃桃爸和許阿姨經人介紹走到一起,他們這個家,也就這樣複雜地組合在了一起。
桃桃喜歡這個新家,每天放學回來,看到桌子上熱騰騰的飯菜,空氣裏氤氳著飯菜的香味,桃桃小小的心,便歡喜地開出花來。她喜歡跟在許阿姨後麵,幫她剝根蔥洗棵菜;喜歡傍晚時一家人圍在餐桌前,閑閑地吃飯。桃桃總是嘰嘰喳喳說學校的事情,不然就追著許阿姨問東問西。而林燦,隻是悶頭吃飯。有時候桃桃夾了林燦喜歡的糖醋排骨放到他碗裏,乖巧地說,燦哥哥,阿姨做的排骨很好吃呢。林燦頭也不抬,吃到最後,必定仍把那塊排骨留在碗裏。
桃桃的心,有細小的失落。她從小就希望有個哥哥,可以帶她去樹上捉蟬,幫她撐起橡皮筋讓她跳;還有,隔壁班的小胖,總是在放學路上攔著她,把她梳得整整齊齊的小辮弄得亂七八糟。她不敢告訴爸爸,隻是期盼,如果有個哥哥就好了。
可是,冷漠的林燦,完全不是哥哥的樣子。
(二)
桃桃和林燦在同一所中學讀書。學校離家有十幾裏的路程。家裏隻有一輛自行車,每天早晨,桃桃坐在林燦的車後,讓林燦載著她,一路晃晃悠悠地去學校。林燦吃飯的速度很快,桃桃跟著他,吃飯也常常囫圇吞棗。有一次她吃得稍慢一些,出門時林燦已獨自騎著自行車走出好遠。桃桃在後麵追著跑,當然追不上。桃桃便急了,停下來,把書包狠狠摔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喊:“林燦,你給我站住!”
林燦站住,回頭看她,眉頭微皺,目光裏有無奈,有躲避,又有揶揄。桃桃使性子,賭氣在原地站著不肯動。林燦無奈地搖搖頭,回頭幫她撿起書包,背在自己肩上,又拽著她的手往前走。桃桃低了頭,臉頰微紅,心跳如鼓。桃桃眯著眼睛,一任那雙溫暖的手,把她往前牽。是四月,有風,空氣裏彌漫著梧桐花的香甜,芬芳的氣息一直流到桃桃的心裏,泛起柔柔的波。
林燦是學校裏功課最好的男生,總有女生繞來繞去地和桃桃打聽林燦,桃桃便把頭一昂,很驕傲地把長發往後一甩,林燦,是我哥哥啊。又小心翼翼地加一句:他對人可凶了,你不要去招惹他。看著女生們嚇得吐吐舌頭,倉皇逃離,桃桃便開心地一躍連上三級台階,卻沒站穩,身子晃了兩晃,眼看就要摔倒,正好被一雙手穩穩接住。林燦仍然眉頭微皺,一副不情不願的表情,嘴裏嘟囔:“玩雜技呢?”
(三)
16歲的林燦,蛻變成一個沉穩大方的男生。溫暖安逸的家庭環境,漸漸磨去了他的尖銳和冷漠,臉上開始有淺淺的笑意。林燦的心,在桃桃對他的親熱和崇拜中,日漸溫厚而細致。對桃桃,林燦也學會像親妹妹一樣寵著。他會用賣舊報紙的錢,給桃桃買初夏新上市的菱角,回來用刀切開,再一個一個擠出粉白的米來,桃桃便喜笑顏開,隻顧忙著撿了往嘴裏丟。冬天下了晚自習,林燦在學校門口等著桃桃,手裏捧著一袋奶油爆米花,或者一隻熱騰騰的烤紅薯。桃桃坐在林燦的車後,一邊吃一邊大聲地唱歌,林燦在前麵哼哧哼哧努力地蹬著車,桃桃突然伸著手臂,把手裏的紅薯遞到林燦的嘴裏:“哥,加點油啊。”
學校裏組織春遊,景區的地攤上,有賣各種各樣的飾品的。桃桃看中了一對桃木手鐲,古樸雅致的造型,粗獷流暢的線條,桃桃纏著林燦:“哥,買了吧,回家就還你錢,大不了我一個月不吃早飯。”林燦笑著敲她的腦袋,丫頭,不許賴賬哦。
手鐲戴在手上,桃桃快樂得像個孩子,上下晃動著手腕,兩隻鐲子輕輕相擊,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林燦看著陽光下長發飛揚的桃桃,想起一個詞:環佩叮當。
桃桃沒有還林燦的錢,林燦說,當是哥哥提前送給妹妹的生日禮物。而事實上,清貧的家境,是不允許桃桃有這樣的奢侈的。林燦一個月沒有吃早飯,才把這筆錢省了出來。
(四)
一場高考,成了彼此命運的分水嶺。林燦考到了上海的大學,而成績同樣優異的桃桃,竟出乎意料地落榜。
爸爸和許阿姨商定,讓桃桃再複讀一年。桃桃卻很決絕地一把火燒了所有的課本,她說我一看書就頭痛,不如找個工作先做著。
秋天的時候,林燦離家去上海。離家前,林燦在桃桃的房間裏坐到很晚,話說了很多,反反複複隻有一個意思:桃桃,你不能放棄,我在上海等你。桃桃看著眼前這個清俊的男生,心裏有淡淡的疼痛劃過。有些事,還是不說了吧。
桃桃找的工作,是在一家塑料纖維廠做包裝工。廠裏環境很不好,到處都是飛揚的纖維絲,桃桃的皮膚對纖維過敏,粘上去便紅腫一片,奇癢難忍。隻好每天用工作服把自己包得隻剩下兩隻眼睛。可是桃桃給林燦的信裏寫:哥,我在美容院做美容師呢,真是美女如雲啊,等你回來,介紹美女給你認識哦。
桃桃的信寫在沒有方格的空白紙上,純藍的墨水,一筆一畫清秀婉約,折得方方正正。寫信時,桃木手鐲在腕上叮當作響,桃桃靜靜看著,會突然湧起莫名的惆悵。
每個月15號,林燦會準時收到桃桃寄到學校的彙款單。桃桃在附言裏寫:哥,爸又漲工資了,你不要心疼錢,多買好吃的補身體。林燦的回信,講學校的籃球場、綠草地,講有趣的教授、漂亮的女生,末了,千篇一律地叮囑她:桃桃,大學的環境和氛圍最熏陶人的氣質,你一定要來哦。桃桃在狹小黑暗的宿舍裏讀林燦的信,讀完了就把信平平展展地壓在枕頭下,繼續去車間裏裝纖維。
19歲的桃桃已經明白,有些距離,是為了愛才心甘情願去拉開的。
(五)
大三那年暑假,林燦回家。桃桃帶了男孩子回家來,兩個人很親密的樣子。林燦拉了桃桃進廚房,他還沒開口,桃桃已經得意地指著那個男孩子,很甜蜜地對林燦說:哥,他很帥吧?
林燦抓著桃桃的手,慢慢地鬆開。他看到桃桃的腕上,已經沒有了那對桃木手鐲,激昂的心一下子就黯然下來。他不能不接受現實:這個從10歲開始就跟在他身後喊他燦哥哥的女孩兒,原來隻是把他當做哥哥。而她,終究要有另一個人去愛的。
暑假沒過完林燦就走了。他說準備考研,時間總是緊張。桃桃送他去車站,在車站旁邊的商場裏,桃桃買了很多的東西,讓他車上吃。林燦忽然發現櫃台上擺的有桃木手鐲,是那種桃桃喜歡的古樸的色彩,可是他,還有買下來的必要嗎?
桃桃遠遠看著林燦發呆的背影,心裏又酸又澀。
火車轟隆隆開過來,桃桃歪著頭,調皮地笑著說,哥,要走了,來,抱一個。林燦張開雙臂,輕輕擁抱了一下桃桃。他說,丫頭,結婚了要記得告訴哥哥啊。桃桃沒有言語,瘦小的身體,在他的懷裏微微顫抖。
林燦回去後便不肯再用桃桃寄來的錢,他說做了教授的助教,還有家教,完全可以應付日常開銷
(六)
林燦畢業後,留在上海一家合資公司工作。他很少回那個小鎮,隻是每月準時寄錢回去。有時候,在某個午夜,他會突然醒來,想起那個跟在他身後叫他燦哥哥的女孩兒,想起那些流年碎影裏,她潮紅的臉,悠然蕩起的雙腿,塞到他嘴裏的烤紅薯,還有那對桃木手鐲……桃桃,她該結婚了吧?
林燦沒有等到桃桃的結婚請柬,卻收到母親的信。他匆匆趕回去,已再聽不到桃桃叫他哥。
是心髒病突發。
父親說,其實桃桃有先天性的心髒病。
父親說,那兩年,父親母親雙雙下崗,他的學費,其實都是桃桃打工賺的。
父親還說,桃桃哪裏有什麼男朋友,她是希望哥哥能過正常的生活。
父親老淚縱橫。
林燦在桃桃的房間裏呆呆坐著,在桃桃的小抽屜裏,他看到他寫給桃桃的那些信,整齊的一撂,被壓得平平展展,上麵,放著那雙桃木手鐲。他拿起來,細細撫摸,忽然看見手鐲的內圈,刻著一行細小的字:如果不能愛你,要心有什麼用?
暮色漸次升起,窗前的梔子花散發著幽幽的暗香,林燦在黑暗中潸然淚下。他一直以為自己的愛滿滿的都給了她,卻原來,從一開始,就是她更深更濃的愛,盈盈地包圍了他。讓他在如水流年中,一點點懂得愛的犧牲與成全。
我為你相信有來生
(一)
認識駱然之前,蘇子萱已知道他的大名:全市破格提拔的特級教師,家庭背景顯赫……蘇子萱想,這人一定是滿臉深沉,戴一副高度近視眼鏡,寡言少語。
大學畢業,蘇子萱被分到市一中教英語。報到第一天,剛安置好宿舍,教導主任就來找她:“蘇老師,臨時接到通知,駱然老師要去開會,你先代他上節課,有問題嗎?”蘇子萱吃驚地“啊”了一聲,然後趕緊點頭,沒問題!沒問題!心裏卻忐忑不安,我都沒準備呢,這就要趕鴨子上架了?
課上到一多半,有人在外麵敲門,蘇子萱應了一聲“進來”。進來的是一位男生,高個,舊舊的牛仔褲,白色的T恤,挺清爽的樣子。蘇子萱真不明白現在的學生,一節課不過45分鍾,他居然遲到半個小時,還不喊報告。蘇子萱看著他,有些生氣,問道:“遲到的時候不喊報告,你們駱老師平時是這樣教的嗎?”
講台下有人偷笑,桌椅書本嘩啦作響。那人漲紅了臉,不好意思地說:“我就是駱然。”
台下哄堂大笑。
晚上,蘇子萱獨自在宿舍裏整理東西。一個聲音在門外喊:“報告。”她說聲“請進”,隨手拉開了門,門外站著的人是駱然,他笑嗬嗬地看著蘇子萱,一雙狡黠的眼睛閃著亮亮的光。他說,今天的事情,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蘇子萱“啪”地一甩手,轉身向房間裏走,口氣生硬地說,拜托,道歉也有個道歉的樣子好不好?
蘇子萱等著他認真地道歉,可是身後半天都沒有動靜。轉身,才發現房間裏已經沒有他的人影。
那天晚上蘇子萱睡得很香。第二天早上起來,去水房打水洗臉。隔壁的林老師問她,我們這裏靠近黃河,蚊子是出了名的,你剛來,受得了嗎?昨晚睡得好不好?蘇子萱奇怪地說,哪裏有蚊子?我睡得很好啊。蘇子萱洗漱完回到房間,看到門口牆角處有一堆灰白色的灰燼,分明是燃過的蚊香。可是,是什麼時候,什麼人點燃的蚊香?
難道是駱然?
蘇子萱這才想起,昨晚他走後,房間裏一直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我還以為是窗外的花香。
(二)
駱然是英語組的組長,蘇子萱很快便了解了他的基本履曆:駱然,28歲,華東師大外語係研究生。父親是市政府的官員,身居要職。據說追他的女孩子很多,但是他的婚姻大事一直懸而未決。
駱然身上沒有那種貴族子弟的霸氣,他幫請假的老師代課,在操場上和男生們踢足球,像個大孩子。他的頭發黑黑的,在陽光下閃著健康的光澤,奔跑的時候,頭發一跳一跳,像是快樂的音符。做起事情來極認真。因為剛來,蘇子萱常去聽他的課,講台上的駱然一副學識飽滿的樣子,把一些不起眼的東西講得興味盎然,口語正宗得讓人以為那才是他的母語。
蘇子萱漸漸喜歡在空閑的時候和駱然一起喝茶聊天。有一次,忘了說到什麼,他突然大笑,天馬行空的樣子。那一刻,窗外千絲萬縷的陽光正斜斜地照進來,他就沐在燦爛的光環裏,陽光照在他的臉上,有一種迷人的光芒,幹淨的笑容自他的唇邊一點點地蕩漾開去。
那一刻,駱然的笑容,將蘇子萱的心深深擊中,使她在以後的日子裏,再也無法忘懷。
冬天很快來了,天氣預報說有寒流。下了晚自習後,地上已經落了一層薄薄的雪。回到宿舍,蘇子萱忽然想起來,晾在外麵的被子還沒有收。匆匆奔樓頂,遠遠看見一個黑影正一下一下拍她被子上的雪。走近了才看清楚,原來是駱然。看見她,他笑道:“我以為隻有我一個馬大哈,原來有人比我更甚。”一邊說著一邊抱起被子,“走吧,我幫你送回去。”
回到宿舍,他把被子放下,四下掃視她的房間,說了聲:“先別鎖門。”便跑了出去。一會兒,他又抱著一床被子進來。蘇子萱吃驚地看著他:“駱老師,你這是幹嗎?”他站在燈影裏,朗聲笑道:“你的被子都濕了,換上我這個,反正我那裏還有多餘的被子。”然後他又衝她頑皮地眨眼睛:“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危險,嘿嘿。”
蘇子萱有些尷尬,幸好他沒再說什麼,隻叮囑她早點睡,就離開了。
駱然給她的是一床新被子。幹淨素雅的被套,裏麵是鬆軟溫暖的棉胎,吸一口氣,甚至能聞到陽光新鮮的味道。蘇子萱把自己蒙在被子裏,臉上和身上都莫名地燒了起來。
(三)
果然不是正常的燒,第二天,蘇子萱感冒了。請了假,一個人躺在冷清的宿舍裏,頭沉沉的,卻睡不著。盯著天花板愣愣地發呆,打開音響,聽一會兒,又關上。翻開一本書,看了兩行,又合上。拿起電話本,目光在上麵一頁頁掃過,竟找不到一個可以打的號碼。便有些心煩意亂,莫名地覺得委屈。
蘇子萱覺得自己是一個沒有安全感的人。亦舒的小說裏,喜寶說:“我需要很多的愛,如果沒有愛,就給我很多很多的錢,如果錢也沒有,那我還有健康。”愛,錢,健康,到底哪一樣更能給人安全感?而這一刻,她缺少一雙能消解額頭上溫度的手。
淚水滴在枕頭上,頭漸漸開始發沉,目光也開始迷離起來。
敲門聲是這個時候響起來的:“子萱你在嗎?開門啊……”是駱然的聲音。她虛弱地應了一聲,掙紮著起來去開門,還沒到門邊,人就昏了過去。恍惚中,駱然抱起她,跑得像一陣風。
在醫院裏輸液,駱然一直陪在蘇子萱身邊。因為瘦,血管不好找,護士紮了三次都沒紮上。文質彬彬的駱然竟然衝她發了火。那一刻,駱然看她的目光裏全是疼惜,仿佛那針一次次都紮在他的心上。輸完液撥出針頭,流了好多血,駱然用藥棉按住,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手帕輕輕纏在蘇子萱的手上。他說,回去後不要沾水,免得發炎了。他抬頭看她,眼睛裏充滿溫柔。蘇子萱的心怦然而動。
燒退了下去,駱然陪蘇子萱回學校。路上,他竟例外很少說話,兩個人各懷心事,一路沉默。送蘇子萱進了宿舍,駱然幫她鋪好被子,安頓她躺下才離開。走到門口,又停下,歪著頭問蘇子萱:“明天雙休日,我請了朋友到家裏聚會,你也來吧?”
蘇子萱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隻是他那樣的家庭,不是自己這種平民出身的女孩兒待的地方。駱然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失望,他沒問為什麼,轉身離開了。
是的,蘇子萱隻是平凡人家的女兒,她每月的工資幾乎要全部寄回老家還債。子萱不相信灰姑娘的童話,水晶鞋穿在她的腳上,別說跳舞,走一步路可能都會把腳夾出血來。何況,哪裏有什麼水晶鞋呢?
(四)
那一天,駱然沒有來學校上課。一整天,蘇子萱看著對麵空著的辦公桌,心裏惘然若失。
接下來,連著兩天駱然都沒有到學校來。蘇子萱神思恍惚,上課接二連三地出錯。終於坐不住,找人問駱然家的地址,她顧不了那麼多了,哪怕他的家是富麗堂皇的宮殿,自己也要闖一闖。
去了才知道,駱然病了,進了醫院。
買了一大捧滿天星,在市一醫院A區2號病房,蘇子萱看到了駱然。他正倚在床頭看書,氣色看上去還好,隻是人憔悴了很多。看到蘇子萱,他的眼睛裏跳出熱烈的火焰,但隨即便熄滅了。他接過花,和她客套地說話,問學校裏的情況。言辭語氣裏都帶著冷漠和疏離。然後他便低了頭,修長的手指插進頭發裏,他聲音慘淡地說:“以後,不要再來了。我得的是白血病,絕症。”
晴朗朗的天,憑空響一個霹靂。駱然,健康快樂的駱然,笑容明朗的駱然,自己默默愛著的駱然……蘇子萱的心裏雲奔浪湧,整個世界都轉了過來。淚水一下模糊了雙眼。
蘇子萱衝動地抓住他的手,喊:“駱然你不要放棄,白血病不是絕症,隻要找到匹配的骨髓……”駱然望著她,忽然很悲傷地問:“我是不是很失敗?到現在連個愛我的女孩子都沒有!”
“ 不,不是的。駱然,我愛你,我一直都在愛你!”蘇子萱的淚水奔湧而出。
駱然抓緊她的手,問:“你剛剛說什麼?”
“我愛你。”
“再說一遍。”
“ 我愛你。”
“可是,我顯赫的家境,你不怕嗎?”
“不怕。”
“ 我得了白血病,你也不怕嗎?”
“ 不怕。”
“我可能很快就會死掉,你也不怕嗎?”
“ 是,我不怕。”
突然,駱然跳下床,一把抱起蘇子萱,轉了幾個圈,大叫:“耶!可以回家嘍!”他跳躍著,吆喝呆愣在一旁的子萱,“傻姑娘,站著幹嗎?還不幫我收拾東西?”
蘇子萱這才去看他床頭的病人牌,原來,他患的不過是普通的肺炎。
(五)
蘇子萱開始和駱然在一起。駱然居然還做得一手好菜。每天下班後,倆人一起去菜市場,和小販們饒有興致地軟磨硬泡討價還價。回去後,他們擠在小小的廚房裏,油在鍋裏暴跳著,子萱在旁邊幫他洗菜切肉,手忙腳亂。吃飯時,駱然總是抽著煙,看著她大口大口吃他做的菜,一副幸福滿足的樣子。晚上一起去散步,子萱挽著他的胳膊,跟他說自己小時候的事情,說夢想,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胡話。駱然總是耐心地聽,他說第一次見到她時,子萱的樣子好凶。樂得她忍不住哈哈大笑。
有一次,蘇子萱和駱然在街邊吃早餐。米線端上來,駱然知道她不吃榨菜,先把她碗裏的榨菜挑出來,才把碗遞給她。子萱看見旁邊一對老夫妻,七十多歲的樣子,吃飯時,老頭子細心地把老太太碗裏的香菜一根根挑出來,老太太則把燒餅外麵的皮揭下來,把裏麵柔軟的瓤兒放進老頭子的碗裏。簡短的眼神交換,空氣中漫溢著默契與柔軟。
子萱和駱然,相視而笑。公主與王子的幸福,也不過如此吧?
春天的時候,駱然常常頭痛,有一次竟然痛得抱著頭蹲下來,虛汗直冒。蘇子萱催他去醫院檢查,他卻笑她敏感,說常用腦的人,頭痛都是職業病。子萱想也許他真的工作太重,用腦過度,便買了核桃和魚燉了給他吃。
不久,駱然突然被派到北京進修半年,但他的頭痛並沒有好。臨走的那些天,駱然總是盯著蘇子萱看,像是要把她的樣子刻進他的心裏去。有一天晚上,子萱從夢裏醒來,駱然抱著她,有濕濕的東西滴在她的臉上。她沒有動,心慢慢地酸了起來,有一種恐懼緊緊地攫住了她。
駱然走後,日子變得格外漫長。他每天打電話回來,叮囑子萱下雨的時候記得收被子,那個教案應該怎樣設計,過馬路的時候要看好,不喜歡吃榨菜,要記得提前交代老板……蘇子萱取笑他婆婆媽媽,可是笑著笑著,她就哭了。她說我不會看紅綠燈,我總是忘了跟老板說,我要你陪在我身邊……
駱然說,傻丫頭,再過幾個月,秋天的時候,我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