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暮的花
何其芳
秋天帶著落葉的聲音來了。早晨像露珠一樣新鮮。天空發出柔和的光輝,澄清又縹緲,使人想聽見一陣高飛的雲雀的歌唱,正如望著碧海想看見一片白帆。夕陽是時間的翅膀,當它飛遁時有一刹那極其絢爛的展開。於是薄暮。於是我憂鬱地又平靜地享受著許多薄暮在臂椅裏,在街上,或者在荒廢的園子裏。是的,現在我在荒廢的園子裏的一塊石頭上坐著,沐浴著藍色的霧,漸漸地感到了老年的沉重。這是一個沒有月色的初夜。沒有遊人。衰草裏也沒有路蟬的長吟。我有點兒記不清我怎麼會走入這樣一個境界裏了。我的一雙枯瘠的手扶在杖上,我的頭又斜倚在手背上,仿佛傾聽著黑暗,等待著一個不可知的命運在這靜寂裏出現。右邊幾步遠有一木板橋。橋下的流水早已枯涸。跨過這喪失了聲音的小溪是一林垂柳,在這夜的顏色裏誰也描不出那一絲絲的綠了,而且我是茫然無所睹地望著他們。我的思想飄散在無邊際的水波一樣浮動的幽暗裏。一種記憶的真實和幻想的糅合:飛著金色的螢火蟲的夏夜;清涼的荷香和著濃鬱的草與樹葉的香氣使湖邊成了一個寒冷地方的熱帶;微風從蘆葦裏吹過;樹陰罩得像一把傘,在月光的雨點下遮蔽了驚怯和羞澀,……但突然這些都消隱了。我的思想從無邊際的幽暗裏聚集起來追問著自己。我到底在想著一些什麼嗬?記起了一個失去了的往昔的園子嗎?還是在替這荒涼的地方虛構出一些過去的繁榮,像一位神話裏的人物,用萊琊琴聲驅使冥頑的石頭自己跳躍起來建築載比城?當我正靜靜地想著而且闔上了眼睛,一種奇異的偶合發生了。在那被更深沉的夜色所湮沒的柳樹林裏,我聽見了兩個幽靈或者老年人帶著輕緩的腳步聲走到一隻遊椅前坐了下去,而且,一聲柔和的歎息後,開始了低弱的但尚可辯解的談話:
——我早已期待著你了。當我黃昏裏坐在窗前低垂著頭,或者半夜裏伸出手臂觸到了暮年的寒冷,我便預感到你要回來了。
——你預感到?
——是的。你沒有這同樣的感覺嗎?
——我有一種不斷地想奔回到你手臂裏的傾向。在這二十年裏的任何一天,隻要你一個呼喚,一個命令。但你沒有。直到現在我才勇敢地背棄了你的約言,沒有你的許諾也回來了,而且發現你早已期待著我了。
——不要說太晚了。你現在微笑得更溫柔。
——我最悲傷的是我一點也不知道這長長的二十年你是如何度過的。
——帶著一種淒涼的歡欣。因為當我想到你在祝福著我的每一個日子,我便覺得它並不是不能忍耐的了。但近來我很悒鬱。古人雲,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仿佛我對於人生抱著一個大的遺憾,在我沒有補救之前決不能得到最後的寧靜。
——於是你便預感到我要回來了?
——是的。不僅你現在的回來我早已預感到,在二十年前我們由初識到漸漸親近起來後,我就被一種自己的預言纏繞著,像一片不吉祥的陰影。
——你那時並沒有向我說。
——我不願意使你也和我一樣不安。
——我那時已注意到你的不安。
——但我嚴厲地禁止我自己的泄露。我覺得一切沉重的東西都應該由我獨自擔負。
——現在我們可以像談說故事一樣來談說了。
——是的,現在我們可以像談說故事裏的人物一樣來談說我們自己了。但一開頭便是多麼使我們感動的故事嗬。在我們還不十分熟識的時候,一個三月的夜晚,我從獨自的郊遊回來,帶著寂寞的歡欣和疲倦走進我的屋子,開了燈,發現了一束開得正豔麗的黃色的連翹花在我書桌上和一片寫著你親切的語句的白紙。我帶著虔誠的感謝想到你生怯的手。我用一瓶清水把它供在窗台上。以前我把自己當作一個旁觀者,靜靜地看著一位少女為了愛情而顛倒,等待這故事的自然的開展,但這個意外的穿插卻很擾亂了我,那晚上我睡得很不好。
——並且我記得你第二天清早就出門了,一直到黃昏才回來,帶著奇異的微笑。
——一直到現在你還不知道我怎樣度過了那一天。那是一種驚惶,對於愛情的闖入無法拒絕的驚惶。我到一個朋友家裏去過了一上午。我坐在他屋子裏很雄辯地談論著許多問題,望著牆壁上的一幅名畫,藍色的波濤裏一隻三桅船快要沉沒。我覺得我就是那隻船,我徒然伸出求援的手臂和可哀憐的叫喊。快到正午時,我堅決地走出了那位朋友的家宅。在一家街頭的飯館裏獨自進了我的午餐。然後遠遠地走到郊外的一座樹林裏去。在那樹林裏我走著躺著又走著,一下午過去了,我給自己編成了一個故事。我想象在一個沒有人跡的荒山深林中有一所茅舍,住著一位因為幹犯神的法律而被貶謫的仙女。當她離開天國時預言之神向她說,若幹年後一位年輕的神要從她茅舍前的小徑上走過;假若她能用蠱惑的歌聲留下了他,她就可以得救。若幹年過去了。一個黃昏,她憑倚在窗前,第一次聽見了使她顫悸的腳步聲,使她激動地發出了我唱。但那驕傲的腳步聲踟躕了一會兒便向前響去,消失在黑暗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