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 父 張 倫 故 園 人 影(1 / 2)

祖 父 張 倫 故 園 人 影

《老子》第八十章:“小國寡民,使有什伯(十百,多種)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人複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我有時很欣賞這段話。不是對“發”以及現代化的享受有什麼可以一言以蔽之的意見,而是對自己經曆的相去日以遠的過去有些懷念。這過去,有人,有地,有事,自然未必都是可意的,但“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有些竟是常浮上心頭,忘不掉。索性就寫下一點點,也許未必有人願意看,那就算做自己的溫舊夢也好。夢太多,要選擇。人影像真切,頭緒簡單,決定隻說人。人也太多,又要選擇,想隻說一時浮上心頭的三位。以交往的多少和遠近為序。

王 二

由大範圍說起。我的家鄉是北京東南近二百裏的一個小村莊,名石莊。石莊者,石姓聚居的一個小村落也。推想起初沒有外姓人,由我兒時算起,至多不過百年前吧,村的偏西部遷入外姓兩家,我們張家和另一家王家。都在街北,我家偏東,往西隔一家是王家。論家道,我家是小康,王家很窮困。可是兩家關係不壞,感情融洽,來往很多。王家,與我祖父同行輩的那個老人,也許活到花甲左右吧,故去。隻留下一個兒子,名王瑚;混上個女人,西北方某村的,耳聾,村裏都叫她王聾子。依鄉村的禮俗,當麵,我叫她王大嬸,一直到現在,印象還很清楚。因為她家沒有磨,磨麵,要到我家後院的磨房,其時,鄉村婦女都是小腳,隻有她穿木底鞋,由外走來,踏堂屋的磚地,發出清脆的嘎嘎聲。他們夫婦都和善,得我家一點幫助,總是感激不盡的樣子。他們都早死,生五個孩子,都是男的。大的名福來,年齡與我相仿,剛成年就故去。二的名福順,成年大以後才成了家,村裏人都稱他為王二。三的名福成,不知同誰合不來,一怒離開家,到外麵去闖天下。所以王氏弟兄,我印象深的,與我交往多的,隻有王二。他忠厚、樸實、勤勉,因為幾代與我家關係深,見麵呼我為二哥,看得出來,心情是恭敬加更多的親熱。他當然也務農,農閑時候賣零吃食,不過是花生、瓜子、蘿卜之類。養一頭驢,有的貨,如蘿卜,要到西邊20裏外的索莊去馱,他說,賣就要賣好的,賺點錢,不能虧心。我小學念完以後到外麵上學,先是通縣,後是北京,其時交通不便,離開家門,要到30裏外京津公路的河西務站去上汽車,這30裏旱路,常常是用王家的驢,王二去送。我跨上驢背,他後麵跟著,讓他騎一會兒,他堅決不肯,說走慣了,不累。寒暑假回家,晚飯後是說閑話時候,串門,最常去的是王二家。後期他成了家,妻子比他更樸實,更熱情。還是那樣窮,土房,簡陋,屋裏幾乎沒有東西。可是我願意到那裏坐一坐,以吟味其他處所不再能見到的古風。其後,正如其他到外麵混的人一樣,我離家鄉越來越遠了,也就很少能見到王二。是50年代初,曾被掃地出門的我的二老故土難離,又到家鄉去住,我去探望,當然又要到王二家去看看。他們夫婦年才近不惑,已經顯得蒼老,仍然很窮,兩三個孩子,食不能飽,衣不能暖。談起世道,也有不少感慨。還談到土改,說分了些東西,趁夜間無人,都隔牆給扔回去,他說:“我再窮,也不能要人家的東西。”我看看他,歎了口氣,沒說什麼。是70年代初吧,聽說他老伴下地做生產隊派的什麼活,光腳,被什麼紮破,沒有醫療條件,竟得了破傷風,死了,不久,也許心情受打擊太重了吧,他也死了,留下三個還不能自立的孩子。

長海舅舅

他是個難於理解而可憐的老人,比我總要大幾十歲吧,住在對門,我幼年時期幾乎天天看見他,可是連姓名也不知道。情況要由對門的石家說起。我很小時候,對門住著母子四人,母親寡居,我家說到她,稱為對門老奶奶,老者,是因為她的丈夫排行第末。何時喪夫,可以由最幼孩子的年歲推算出來,大概是五六年前吧。三個孩子都是男的,最大的乳名長海。孩子未成人,唯一的強勞動力死去,家境本來就不好,其困苦可想而知。是為解救無勞動力的困苦呢,還是這位老人無依無靠、走投無路呢,不知道,總之,經過協商,這位老人連人帶財產都遷來,與我們稱為老奶奶的他的胞妹合夥,共同過困苦的日子。村裏添了外來人,以熟代生,都稱他為長海舅舅。他個子不高,略駝背,麵容黑而且粗,在我們一群頑童的眼裏,是個很不討人喜歡的人物。他身體像是並不健壯,到我們一群孩子上小學時候,他就不怎麼下地幹活,而經常是坐在街北的牆下,既像愁悶又像沉思的樣子。他幾乎永遠不說話,也沒有人理他。估計到他妹妹家裏也是這樣,因為無用了,也就很難看到好的臉色。好臉色是精神方麵的安慰,得不到,沒辦法,也許他真就能“安之若命”了吧?更可悲的是退一步,想吃一頓飽飯也辦不到。忘記是誰,當做笑話,說聽長海舅舅說:“要是黑麵餅卷小蔥蘸醬,那還有個飽啊!”其後,他身體更壞,先是很少出來,終於臥床不起了。是拘於禮俗還是實用主義呢,有那麼一天,把他抬上牛車,送回本村了,聽說不久就死去,大概終於沒有吃到黑麵餅卷小蔥蘸醬吧。為死者設想,安息了也就罷了,可是問題偏偏留給生者。我有時想到他,那落魄無告的樣子仍然清晰,心裏就不能釋然。係念什麼?是有時形而上,想到命運、機遇、苦樂、榮辱之類,有時形而下,比如吃烤鴨、薄餅卷鴨肉,其旁邊有蔥蘸醬,就不由得想到黑麵餅卷小蔥蘸醬的願望,也就不能不慨歎,人生,長也罷,短也罷,幸也罷,不幸也罷,總的說,終歸是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