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中國公案小說與西方偵探小說之比較
第一節"清官"與"偵探"一一人物形象塑造的不同
中國公案小說以寫封建社會中的冤獄公案故事為主。在封建社會,地方行政長官直接掌管司法大權,其審案方式總是州府縣令端坐大堂,驚堂木一拍,即行逼供。更有甚者,堂審之前,贓官受賄,案審結果早已靠錢財定案。為了獲得被告人的口供,迅速結案,許多地方行政長官訊問被告人都采用"板子加棍子"的刑訊逼供審訊手段,造成許多屈打成招的案例,冤案、錯案不計其數。在這種司法製度下,為順應民意,公案小說著力於塑造能公正斷案的"清官"形象,對清官的政治品格和理想人格極盡稱頌。曆史上著名的兩大清官包拯和海瑞,成為公案小說中的最大亮點,甚至被神化,在民間,包拯和海瑞的故事口口相傳,產生了廣泛的積極的社會影響。
我國的曆朝曆代,統治階級設立了各種官吏,其目的之一就是執行法律。柳宗元曾經說過凡吏於士者,若知其職乎?蓋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夫民之食於土者,出其什一傭乎吏,使司平於我也。"然而,官吏們是"受其值,怠其事者,天下皆然。豈惟怠之,又從而盜之"(《送薛存義序》)的,真正肯為人民公正辦事的又有幾個!這種狀況就使得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的矛盾十分尖銳。一般老百姓,總是寄希望於秉公執法的官員,救民水火,這也是作品中清官出現較多的原因。對於這樣一種情況,恐怕是不能用簡單的貼標簽辦法來對待的。在這個問題上,應該承認兩個基本事實:其一,在中國曆史上,確實存在一些剛正不阿、嚴於律己的清廉官吏,應當肯定他們的人格力量,肯定他們敢於為民請命的精神。魯迅曾讚美具有這種精神的人是"中國的脊梁"。第二,應當承認由於這些人的活動,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彼時彼地人民群眾遭受的苦難。
《龍因公案》(即《包公案》)是我國公案小說中敘寫"清官"小說的代表作品。《龍圖公案》中的包公在曆史上實有其人,這就是對宋代官員包拯(公元999年一1062年),人們經常稱之為"包青天"、"包龍圖"、"黑臉老包",但他並不像後世小說、影視戲劇中所誇張描繪的那樣,是一個"白天斷陽、夜晚斷陰"的傳奇式人物,隻有少數如包拯在天長縣做縣令時"斷鄰居偷割牛舌"等案件為真。如胡適先生所說的那樣,包公是如黃帝、周公一樣的"箭垛式人物",是人們按照心目中的理想,將許多不知名、不可考的故事、神話全部像射箭一樣投射到他的身上。包公故事在宋代包拯逝世後不久就己經流傳開來,並不廣泛,唯見於當時的話本體小說《三現身包龍圖斷冤》與《合同文字書?,前者是寫包公通過聰明智慧猜出了字謎,從而斷了小孫押司和大孫押司娘子通奸,謀殺了大孫押司的冤案,全篇運用了懸念和延宕等寫作技巧,引人入勝;後者是寫包公親審劉安住伯父貪財,為奪侄子財產拒不認親的故事,寫的是民事案件,頌揚了包公的消正廉明。包公的完美清官形象是經過了元代戲劇和l明清公案小說的演化豐滿起來的。他時任龍圖閣學士,持有當朝皇帝賜予的令箭金牌。他善於分析案情,精於推斷,利用特權除暴安良,蔑視強權,還常常喬裝打扮,微服私訪,同時還能秉公辦案,大義滅親,體恤民情。《龍圖公案》中的包公形象,成為人們喜愛的鐵麵無私的"清官"典型。是世界文學中最早出現的、運用法律來管理國家、治理人民的最光輝的智慧人物,至今仍保持著藝術生命力,活躍在中國當代藝術舞台上。如《秦香蓮》、《包公賠情》等戲劇膾炙人口,在舞台上常演不衰。這個藝術形象曾被胡適稱為"東方的福爾摩斯",不僅在中國婦孺皆知,在世界也享有盛譽。
在中國封建社會,司法權由行政長官直接掌握,行政與司法合而為一,公案小說因而表現的是清官的形象。由於此時實行糾問式刑事訴訟程序,判決以口供為基礎,認為被告人認罪的口供是最可靠、最重要的證據,所謂"罪從供定,犯供最關緊"。為了獲得最有價值的口供證據,刑訊逼供成為法定的普遍的審訊方法。司法官員審訊被告人、甚至獲取原告人和證人的證言時,都可以使用刑訊逼其招供。
在這種司法製度下,公案小說反複強調的自然是清官的明斷。在馮夢龍《醒世恒言》第三十二卷《十五貫戲言成巧禍》這篇小說中(宋本作《錯斬崔寧》),崔寧被指為凶手,原因是劉貴被殺,同時,家中十五貫被搶走,人們追趕小娘子,發現崔寧與小娘子在一起,崔寧身上不多不少,也有十五貫。嚴刑拷打下,二人也招認了,於是崔寧處斬,小娘子淩遲處死。作者就此論道:看官聽說,這段公案,果然是那婆娘與崔寧謀財害命的時節,他兩人須連夜逃走他方,怎麼又去鄰舍人家借宿一宵?遲早又到爹娘的家去,卻又被捉住了?於是敘述者大聲疾呼:"所以做官的,切不可率意斷獄,任情用刑,也要求個公平明允,道不得死者不可複生,斷者不可複續,可勝歎哉!"在《喻世明言·陳禦史巧勘金釵鈿》中,因為陳禦史審問被告魯學曾和證人顧家園公老歐,"發現兩人分明是兩樣說話",知"其中必有情弊",然後通過調查使真正的罪犯伏法。敘述者通過顧事僉稱讚陳禦史"神明燭照"。由此可見,在公案小說文本中往往強調的是明斷,案情的全部細節在小說的前半部分已經陳述出來,需要的是後續部分的清官的明斷。由於"明斷"這一功能性事件的實現,小說的敘述獲得自身應有的結局。
公案小說中完成"明斷"的是清官。他們往往具有清正廉潔的品德,辦案嚴肅認真,善於調查研究,敢於為老百姓申冤報仇。在包公身上,即凝結了古代老百姓濃厚的"清官"情結。
元好問曾在《薛明府去思口號》一詩中說:"能吏尋常見,公廉第一難。隻從明府到,人信有清官。"不僅史書中可以頻繁地看到國人對於"清真"、"清廉"、"清介"、"清尚"、"清高"、"清白”“清醇”“清明”等政治品格和理想人格的讚頌,而且詩詞歌賦,甚至筆記、小說中也常有對"清官"的頌揚和美譽。考察整個中國曆史文化,"清官"崇拜和迷信成為廟堂和民間最普遍和最傳統的政治意識形態。在人們的期待視野中,清官行政是他們永遠的向往和追求。作為對非理想政治的一種補充,清官行政確實發揮了積極作用,在某些曆史條件下,是對政治弊端的一種調節和修正,其典範作用值得後代承繼和闡揚。
考察公案小說,我們可以感知它內蘊有明確的尚"清"意識,這是公案小說對"清官文化"美學特性形成和構建所作的主要貢獻之一。曆史上著名的兩大清官包拯、海瑞,成為公案小說主人公的主要創作原型,進而被"神話化",在民眾中流傳開來,產生了廣泛的積極的影響。何良俊《四友齋叢說》中指出:"海剛峰不怕死,不要錢,不吐剛茹柔,真是錚錚一漢子。"虛舟生依此編撰的《海剛峰先生居官公案傳?,全書共71回,分為4卷,約十萬字,每回講一個海公獨立審案的故事。第10回《勘饒通夏浴訟》,講淳安縣通判夏天在房間洗澡,忽覺很渴,就叫人端茶來喝,夫人吩咐一個婢女送了一碗茶放置在牆角處,不想通判喝後中毒身亡,其子因而懷疑是其繼母和人通奸故將父親下毒謀殺,是以將繼母告上郡邑長官處,但許久都懸而未決。恰海公巡查各郡,繼母再三叫冤,海公聽之號叫甚淒涼,心裏也覺得可能有所隱情,故親自去通判家展開實地調查,察覺牆內乃遍地蜈蚣,是蜈蚣下毒害死的通判,使婦人冤情得以昭雪。對清官清廉執政的向往實際上乃建立在對貪官汙吏的批判基礎之上,勿庸置疑,曆朝曆代均有少數不法之官,為一己填塞不滿的欲溝,作威作福,貪贓枉法,視民命如草芥。公案小說中極力批判這些貪官,將之放置於與清官的比較中,顯其原形,為了達到這種效果,他們從曆史中搜索出"刑罰清而民服"的清官來,添枝加葉,並賜給他們"上方寶劍"、"銅鍘”、"鋼鞭"等讓他們去懲治貪官,努力塑造血肉豐滿的清官形象,讓民眾讚賞迷戀。
公案小說中的清官不僅清廉不苟,而且能持法平慎、秉公執法,崇"法"是清官文化的又一美學質性。公案小說的創作素材,許多襲自前代的法律文書、案例彙編,而這些小說很多成為封建官吏案頭閱讀之物,許多還明確表明是為官員審案理刑而編寫的,供他們參考,並且有許多官員能夠從中受到啟示,為疑獄的決斷獲益非淺。如餘象鬥《皇明諸司廉明奇判公案·序》指出:"使執法者鑒往轍之成敗,而因此以識破,識細民之情偽,而推類以盡餘"。特別是書判體
公案小說,其中判詞是依據法律條文而擬定的,相當於現在的庭審結*定案的宣判書。如蒲鬆齡《聊齋誌異》中《胭脂》一篇的判詞就分別對宿介、毛大、胭脂三人的行為進行了甄別、定性、評述和裁決;而在《席方平》一篇中還分別對冥王、城隍郡司、隸役、羊某進行判決,借助二郎神之筆對人世間司法的腐敗進行了憤怒的聲討和譴責。但值得指出的是, 崇"法"隻是一個美好的想象,在封建社會裏,人治為本,完全依法而辦是不可能的。
重"理"也是"清官文化"的重要美學質性之一,這在公案小說中也有一定表現。雖然明清時期如《金瓶梅》、《西遊記》等許多世情小說、神怪小說倡導張揚個性,批判理學對人欲的壓抑和鉗製,但明清小說創作受到理學思想影響深刻是毋庸否認的。以公案小說來說,它很多時候倡導著"存天理、滅人欲",而清官也往往是受之規範"循理而治"。比如說,公案小說對於違背"三綱五常"從而釀成的刑事、民事案件都嚴加懲處。像女子紅杏出牆,與人通奸,進而謀殺親夫之事、苟合私奔之事:兒子不尊老,不贍養老人,或者老者不愛幼,侵吞小者財產之案;為己欲而不思皇恩,不為皇家賣命貪官汙吏之行為:豪強劣紳危害鄉裏,造成民憤等等背"理"的事件,清官都將予以規正。清官一定意義上成為了"理"的代表,替天行道。
公案小說的尚"消"、崇"法"、重"理"美學質性,是中國審美文化心理模式、藝術思維品格所規範和塑造的,"清官"文化在當時是有一定的社會意義的,他代表人們對公平政治的強烈渴望心理。
西方偵探小說反映的是資本主義社會私有製商品生產發展過程中的社會生活現實,興起於西方法律製度已經成熟的資本主義社會。西方偵探小說中重點描寫的人物形象是私家偵探。私家偵探一般都不是警察局裏的人,而且他們大都有個助手,如福爾摩斯身邊的華生,波洛身邊的黑斯廷斯。助手是作為小說的敘述者出現的。警察破不了案,偵探出麵,偵探的智力在警察之上,最後把案子破了。愛倫·坡筆下的杜賓,柯南道爾筆下的福爾摩斯,阿加莎·克裏斯蒂筆下的波洛都是偵探小說中高明的偵探。杜賓首次出現是在愛倫·坡的偵探小說《莫格街謀殺案》裏。在莫格街凶案發生前,愛倫·坡讓"故事講述人"詳細地介紹了杜賓的出身及習性。杜賓是法國貴族的後裔,性格怪誕,愛好讀書,偏愛黑夜,是一個智力超常的人:“我的朋友有一個怪誕的習性,他僅僅因為黑夜的緣故而迷戀黑夜,每當東方露出第一抹曙光,我們就把那幢老屋寬大的百葉窗統統關上,再點上兩支散發出濃烈香味、放射出幽幽微光的小蠟燭。借著那點微光,我們各自沉浸於自己的夢幻一一閱讀、書寫或是交談,直到時鍾預報真正的黑夜降臨。這時我們便手挽手出門上街,繼續著白天討論的話題,或是盡興漫步到深更半夜,在那座繁華都市的萬家燈火與陰影中,尋求唯有冷眼靜觀方能領悟到的心靈激動的無限。……我不能不覺察並讚佩杜賓所獨具的一種分析能力,盡管我早知道他具備豐富的想象力。我常常會想到那門有關雙重靈魂的古老哲學,並覺得十分有趣地幻想有一個雙重杜賓一一有想象力的杜賓和有分析能力的杜賓。"
愛倫·坡讓其筆下的杜賓生活在黑暗的靈知世界裏,以一種神秘的認知方式,接近真理,了解靈魂,把握世界以及親近生命。從表麵上看,杜賓生活在"黑白顛倒"的世界裏,隔絕了與周圍環境的關係,可實際上,他每天通過報刊關注著外界發生的一切,在黑夜裏忠實地守護著整個城市的秩序與安全。從《莫格街謀殺案》、《瑪麗·羅傑特疑案》中的小市民生活到《被竊的信件》中的皇室起居,杜賓都耳熟能詳。
杜賓身上的神聖性使他保持著獨特的個性,他偏愛黑夜,喜愛讀書一一"書本是他唯一的奢侈"。杜賓又是一個智力結構獨特的人,他既有豐富的想象力又有嚴密的邏輯能力,他相信直覺,懷疑一切,逆常規邏輯而行,善於敏捷地把握他人的心理,挖掘罪犯的隱秘。這些個人的神聖性都是愛倫·坡本人的個性映照,這切己的人生體驗,使愛倫·坡的人生觀分外看重人的神聖價值。因此,他將自己的全部理想寄予了筆下的杜賓。十九世紀超驗主義的思想無疑對愛倫·坡的偵探小說創作產生過一定的影響。當大眾平靜的生活秩序被打破時,當無辜的生命受到威脅時,當陰謀家企圖要挾並篡奪政權時,一個"總是不在現場"而成為一個隱身的"他者"避免了人間的暴力和殘殺,慰藉受傷痛的卑微者的心靈。偵探杜賓擔當的使命是:恢複生活秩序和建立和諧世界。愛倫·坡之所以塑造偵探杜賓這一形象,正是對"混亂無序"時代的批判,閃耀著靈性光芒的偵探杜賓,成為讀者心中的詩意英雄,為後來者提供了通向更高遠境界的人文思考。
神探福爾摩斯的人物形象塑造更加鮮明。福爾摩斯偵探小說反映了在經濟繁榮的維多利亞時代下人性的非法欲望,隱射出柯南道爾對各種犯罪與不道德行為的譴責和對人性的無情鞭撻。小說從多個側麵反映了英國社會存在的道德問題,如謀財害命、行凶作惡、通奸情殺、背信棄義等。《巴斯克維爾的獵犬》描寫了人對財富的非法貪欲,作者將罪犯斯泰普裏頓費盡心機圖謀獨占家產的陰險毒辣手段寫得入木三分,並有善惡、愛恨的交織表現。在《斑點帶子案》中,禽獸不如的男人欲侵吞後妻遺產,設計殺害兩個繼女,並施性虐待。福爾摩斯偵查出為毒蛇謀殺,使第二個繼女脫離險境,最終其繼父自食其果,罪有應得,被沼澤地帶的蛇咬死。該案件凸顯人性的醜惡,罪犯為滿足個人貪欲,犯下極其殘忍的罪惡行徑,作者以犀利的文筆批判了這種不道德的行為。
在《四個簽名》中,柯南道爾文筆犀利地批判了人的財富欲的罪惡與虛無,在印度土兵叛亂的曆史背景下,將人們對印度拉甲寶盒的拚死追逐同華生與摩斯坦小姐追求純真的愛情進行鮮明對比,將人性的善與惡體現得淋漓盡致,深刻蘊含了懲惡揚善的道德理念。
《恐怖穀》反映了美國勞資與貧富之間的矛盾衝突,資本積累的殘酷性,工人完全被剝奪了人身自由,滋生恐怖主義活動,生產力遭到破壞。小說從側麵折射出作者的"自由觀念",批判資本主義剝奪人身自由。《血字的研究》敘述了由於摩門教的專製釀成四個青年的愛情悲劇而導致複仇的故事,作者譴責了摩門教殘酷、專製的宗教製度,剝奪公民的宗教信仰自由,並以悲劇結尾的形式表達作者對剝奪自由的控訴。
《最後一案》中的莫裏亞蒂教授是多起案件的罪魁禍首,操縱著罪惡行為的頭頭,罪惡滔天。小說隱射出作者的平等意識一一階級階層並非衡量人性善惡的標準,人生來是平等的。
在《五粒橘核》中,當福爾摩斯得知委托人約翰-奧彭肖遇害時,福爾摩斯悲痛至極,並對華生說:"這是傷害了我的自尊心,現在這成為我私人的事,上帝若是能賜予我健康長壽,我會親手把這幫家夥緝拿歸案。小奧彭肖跑來向我求救,而我竟然讓他走上絕路……!"可見,福爾摩斯維護社會道德的正義感,體現出他永恒的人格魅力。
福爾摩斯淡泊名利,寬容博愛,在《血字的研究》中,當蘇格蘭場無能警探將福爾摩斯的功勞悉數搶去,福爾摩斯對此一笑置之,華生引用了一句經典的話"笑罵由你,我自為之;家藏萬貫,唯我獨賞",對福爾摩斯博大的胸襟予以完美的詮釋。
《豁嘴男人》一案中,福爾摩斯為破案不惜私自喬裝潛入鴉片館,並最終將案情查得水落石出,埃薩·惠特尼為致富喬裝行乞,不幸與一直受蒙蔽的妻子偶遇,便逃避影蹤,福爾摩斯揭穿此謎,卻為他遮醜,凸顯福爾摩斯對底層人民的同情關愛。
在《藍寶石案》中,福爾摩斯最終放過那個已經懊悔不己、憔悴不堪的凶手,並對華生說:"我畢竟沒有受警方的聘用,也就沒必要非向他們提供他們不知道的案情不可。霍納如果現在處於危險境地,那當然又另當別論啦。不過看來這個家夥不會再出庭作偽證控告他了,這個案子也就會不了了之。我認為我這樣減輕了一項重罪,無非是在挽救一個人。"
福爾摩斯係列小說之所以成為經久不衰的偵探小說經典,就在於柯南道爾使偵探小說成為一個獨立的文學類型和塑造了福爾摩斯這樣具有永恒魅力的文學形象。
西方偵探小說與公案小說截然不同的是,公案小說中的"清官"雖然個個鐵麵無私,執法如出,但都是皇帝的禦用大臣,實際上是為了維護封建統治者的利益,為朝廷效忠。而偵探小說中描寫的偵探形象,不受製於政府,獨立破案,具有商業性質,因此敢於與政府分庭抗禮,甚至把那些辦案無能的警察們作為諷刺的對象。如福爾摩斯就經常在警察無能為力,一籌莫展時接受案件,他足智多謀、靈活善變,善於捕捉蛛絲馬跡,並運用偵查、調查、分析、推理的思維方法破除疑案。破案之後,還常常諷刺、挖苦那些狂妄自大又十分愚蠢的官方警察,指出他們在辦案過程中的錯誤和出現的漏洞。在西方偵探小說中,官方警察大多是作為被貶抑的對象出現,他們狂妄自大,過於強橫,但又是那樣愚蠢無知,對複雜的案件一籌莫展。而私家偵探則是被歌頌的對象,他們聰明過人,智慧超群,知識淵博,案件隻要到他們手中,無論多麼複雜,都會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在形象刻畫上,公案小說顯得有些程式化、臉譜化,如包公、海公、施公都是麵色凝重,一臉正氣,為人辦事深沉穩重,不苟言笑,偵探小說中的偵探形象則各異,甚至有許多毛病和怪癖。如福爾摩斯,小說中就刻畫了他許多與破案毫無關係的性格特點,比如他愛拉小提琴卻很難聽,說話尖刻,平時總是悠閑地待在貝克街221號的B室裏,抽著煙鬥等待案件委托人上門,有時還會吸食可卡因等。比利時大偵探波洛,身材矮胖,有著雞蛋樣子的腦袋,常常歪在一邊,兩撇引以為自豪的八字胡,有時愛偷聽,有時愛騙人,對美食和什物的整齊有著近乎偏執的狂熱,寧願挨子彈也不願褲子沾上泥巴。這些描寫雖然與破案沒有什麼關係,卻使人物形象栩栩如生,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第二節"巧合"與"懸念"——敘寫特色的差異
中國公案小說多以情節的"奇"、"巧"來吸引人,或是超脫現實,或是"無巧不成書"。巧則奇,奇則巧,奇巧即偶然。偶然是必然中的偶然,意料之外是情理之中的意料之外。偶然必經得住必然的檢驗,意料之外必合乎情理。如著名宋元話本中的《錯斬崔寧》。《錯斬崔寧》是我國公案小說極具代表性之作,其編寫方麵的成功之處,即善於利用偶然性因素,巧妙地組織和發展情節。例如,劉貴的文人給劉貴的錢是十五貫,崔寧賣絲的錢剛好也是十五貫,劉貴的十五貫被盜,本人被殺,妾陳二姐回娘家途中又碰上了身帶十五貫的崔寧,崔寧賣絲後要往褚家堂去,陳二姐的爹娘也在褚家堂左側,於是二人得以同行,這一連幾個巧合就構成了一場冤案。從表麵看,整個事件的發生都是偶然的,但又無不反映了社會的必然。劉貴戲言將陳二姐出賣,造成她離家出走並蒙冤被殺的悲劇,這一偶然性的情節是建立在封建社會裏夫權統治下婦女悲慘命運這一必然性的基礎之上的。陳二姐與崔寧同行,引起鄰居誤會和昏官誤判的偶然情節,是建立在封建禮教統治的時代認為男女同行非奸即盜的必然性基礎之上的。這樣構思,情節的發展合情合理。作者有意運用各種偶然因素,編織出新穎、奇巧、引人入勝的故事,通過故事映襯和譴責當時的社會現實。這就反映出封建社會裏婦女,尤其是做小妾的婦女沒有獨立人格,任人宰割的悲慘處境。這是以《錯斬崔寧》為代表的中國公案小說共有的敘寫特色,也是中國傳統敘事文學特有的魅力。
宋話本中的《簡帖和尚》也是公案小說的代表作,小說中刻畫了一個不守戒規的惡僧坑蒙拐騙、為非作歹的形象。唐代以來,統治者給予佛教僧侶以各種優厚的待遇,免除他們的各種徭役。因此,當時有不少遊民、盜賊、流氓、惡棍乃至殺人凶手等都通過向有關官吏行賄等手段,混入僧侶隊伍中。因而僧侶犯罪增多,已成為宋元時期一個十分普遍的問題。《簡帖和尚》這篇小說,作者采用設置各種"巧合"的寫作手法,通過洪和尚這一藝術形象,為我們提供了當時真實的生活情境。全文如下:
大國長安一座縣,喚做鹹陽縣,離長安四十五裏e一個官人,複姓宇文,名絞,離了鹹陽縣,來長安赴試,一連三番試不過.有個渾家王氏,見丈夫試不中歸來,把複姓為題做個詞兒,專說丈夫試不中,名喚做《望江南》。詞道是:公孫恨,端木筆俱收。枉念哥大館經數載,尋思徒記萬餘秋,拓拔淚交流。村仆固,悶駕獨孤舟。不望手勾龍虎榜,慕容顏老一齊休,甘分守閭丘。
那王氏意不盡,看著丈夫,又做四句詩兒:
良人得得負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君麵從今羞妾麵,此番歸後夜間來。
宇文解元從此發忿道."試不中,定是不歸!"到得來年,一舉成名了,隻在長安住,不歸去。軍家王氏見這丈夫不歸,理會得道"我曾做詩嘲他,可知道不歸。"修一封書,叫當豆王吉來."你與我將這封書去四十五豆,把與官人!"書中前麵略敘寒暄,後麵做隻詞兒,名做《南柯子》。詞道是:
鵲喜嗓晨樹,燈開半夜花。采然音信到天涯,報道玉郎登第出京華。舊恨消眉黛,新歡上臉霞。從前都是誤疑他,將謂經年狂蕩不歸家.
去這詞後麵,又寫四句詩道:
長安此去無多地,鬱鬱蔥蔥佳氣浮。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自民何處樓?
宇文綬接得書,展開看,讀了詞,看罷詩,道."你前回做詩,教我從今歸後夜間來,我今試過了,卻要我田。"就旅邸中取出文房四寶,做了隻曲兒,喚做踏莎行:
足躡雲梯,手攀仙桂,姓名高技《登科記》馬前喝道"狀元來!"全鞍玉勒成行綴。宴罷歸來,態遊花市,此時方顯平生誌。修書速報鳳樓人,這回好個風流婿!
做畢這祠,取張花箋,折疊成書.待要寫了付與渾家,正研墨,覺得手重,惹翻硯水滴兒,打濕了紙.再把一張紙折疊了,寫成封家書,什與當直王吉,教分付家中孺人:“我今在長安試過了,到夜了歸來。急去傳語孺人:不到夜,我不歸來!"王吉接得書,喝了喏,四十五裏田地,直到家中。
話裏且說宇文綬發了這封家書,當日天色晚,客店中無甚底事,使去睡,方才朦朧睡著,夢見歸去,到鹹陽縣家中,見當直王吉在門前,一壁脫下草鞋洗腳.宇文綬問道."王吉,你早歸了?"再回問他不應。字文綬焦躁,抬起頭來看時,見渾家王氏把著蠟燭入去房裏.字文綬趕上來叫"孺人,我歸了!"渾家不睬。他又說兩聲,渾家又不睬。
宇文綬不知身是夢裏,隨渾家入房去,看這王氏時,放燭燈在桌子上,取早間一封書,頭上取下金篦兒一剔,剔開封皮看時,卻是一幅白紙。渾家含笑,就燈燭下把起筆來,就白紙上寫了四句詩:
碧紗窗下啟緘封,一紙從頭徹底空。
知爾欲歸情意切,相思盡在不言中。
與畢,換個封皮再來封了.那婦女把金昆兒去別那蠟燭燈,一剔剔在宇文綬臉上,吃一驚,撒然睡覺,卻在客店主 床上睡,燈猶未滅。桌子上看時,果然錯封了一幅白紙歸去,著一幅紙寫這四句詩。到得明日平飯後,王吉才把那封書來,拆開看時,裏麵寫著四句詩,使是夜來夢裏見那渾家做底一般,當使安排行李,即時歸家去。這使喚做"錯封書"。
下來說底便是"錯下書"。有個官人,夫妻兩口兒正在家坐地,一個人送封簡貼兒來與他渾家。隻因這封簡帖兒,交出一本蹺蹊作怪底小說來。正是:
塵隨馬足何年盡?事係人心平晚休。淡畫眉兒苦鬥插梳,不口忺拈弄繡工夫。雲窗霧閣深深處,靜拂雲箋學草書.多豔麗,是清姝,神仙標格世間無。當時隻說梅花似,細看梅花卻不如。
東京沛州開封府棗槊巷裏有個官人,複姓皇甫,單名鬆,本身是左班殿直,年二十六歲;有個妻子楊氏,年二十四歲;一個十二歲的丫環,名喚迎兒,隻這三口,別無親戚。當時,皇甫殿直官差去押衣襖上邊,回來是年節第二節.
去棗槊巷口一個小小底茶坊,開茶坊人喚做王二.當日茶市方罷,相是日中,隻見一個官人入來.那官人生得:
濃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綽口。頭上裹一頂高樣大桶子頭巾,著一領大寬袖斜襟褶子,下麵襯貼衣裳,甜鞋淨襪.
人來茶坊裏坐下。開茶坊的王二拿著茶盞,進前唱喏奉茶。那官人接茶吃罷,看著王二道:"少借這裏等個人。”王二道:"不妨”。等多時,隻見一個男女托個盤兒,口中叫:"賣鵝鵝、餶餶飿飿兒!"官人把手打招,叫:"買餶飿兒。”
僧兒見叫,托盤兒入茶坊內,放在桌上,將條篾篁那餶飿兒,捏些鹽,放在官人麵前,道:"官人吃餶飿兒。"官人道:"我吃。先煩你一件事"僧兒道:"不知要做甚麼?"
那官人指著棗槊巷裏第四家,問僧兒:"認得這人家麼?"僧兒道:"認得,那裏是皇甫殿直家裏。殿直押衣襖上邊,方才回家。"官人問道:"他家有幾口?"僧兒道:"隻是殿直,一個小娘子,一個小養娘。"官人道:"你認得那小娘子也不?"僧兒道:"小娘子尋常不出簾兒外麵,有時叫僧兒買餶飿兒,常去,認得。問他做甚麼?"
官人去腰裏取下版金線篋兒,抖下五十來錢,安在僧兒盤子裏。僧兒見了,可煞喜歡,又手不離方寸:“告官人,有何使令?"官人道:"我相煩你則個"袖中取出一張白紙,包著一對落索環兒,兩隻短金釵子,一個簡帖兒,付與僧兒道:"這三件物事,煩你送去適間問的小娘子。你見殿直,不要送與他。見小娘子時,你隻道官人再三傳語,將這三件物來與小娘子,萬望笑留。你使去,我隻在這裏等你回報。
那僧兒接了三件物事,把盤子寄在王二茶坊櫃上.僧兒托著三件物事,入棗梨巷來,到皇甫殿直門前,把青竹簾掀起,探一探.當時皇甫殿直丘在前麵校椅上坐地,隻見賣餶的小廝兒掀起簾子,猖猖狂狂,探一探了便走,皇甫殿直看著那廝震威一喝,便是:
當陽橋上張飛勇;一喝曹公百萬兵.
喝那廝一聲,問道."做甚麼?"那廝不顧便走。皇甫殿立拽開腳,兩來趕上,拌那廝回來,問道."甚意思?看我一看了便走?"那廝道."一個官人教我把三件物事與小娘子,不教把來與你"殿直問道."甚麼物事?"那廝道."你莫問,不教把與你!"
皇甫殿直捏得拳頭沒縫,去頂門上屑那廝一口道."好好的把出來教我看!"那廝吃了一口,隻得懷裏取出一個紙裹兒,口裏兀自道."教我把與小娘子,又不教把與你!"皇甫殿直劈手奪了紙包兒,打開看,裏麵一對落索環兒,一雙短金釵,一個簡帖兒。皇甫殿直接得三件物事,拆開簡子看時:
某皇恐再拜,上啟小娘子妝前:即日孟春時,謹恭惟懿候起居萬福.某外日荷蒙持杯之款,深切仰思,未嚐少替.某偶以簿幹,不及親詣,聊有小詞,名《訴衷情》,以代麵稟,伏乞懿覽。
詞道是:
知伊夫婿上邊回,懊惱碎情懷.落索環兒一對,簡子與金釵.伊收取,美疑猜,且開懷.自從別後,孤怖冷落,獨守書齋。
皇甫殿直看了簡帖兒,劈開眉下眼,咬碎口中牙,問僧兒道."誰教你把來?"僧兒用手指著巷口王二哥茶坊裏道:"有個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綽口的官人,教我把來與小娘子,不教我祀與你!"皇甫殿直一隻手捽著僧兒狗毛,
出這棗槊巷,徑奔王二哥茶坊前來。僧兒指著茶坊道."恰才在拶裏麵打底床鋪上坐地底官人,教我把來與小娘子,又不交把與你,你卻打我"皇甫殿直再拌捽僧兒回來,不由開茶坊的王二分說。當時到家裏,殿直焦躁,把門來關上,傓來傓了,唬得僧兒戰做一團。
殿直從裏麵叫出二十四歲花枝也似渾家出來,道."你且看這件物事!"那小娘子又不知上件因依,去交椅上坐地.殿直把那簡帖兒和兩件物事度與渾家看,那婦人看著簡兒上言語,也沒理會處。殿直道."你見我三個月日押衣襖上邊,不知和甚人在家中吃酒?"小娘子道."我和你從小夫妻.你去後,何曾有人和我吃酒!"殿直道."既沒人,這三件物從那裏來?"小娘子道."我怎知!"殿直左手指,右手舉,一個漏風掌打將去。小娘子則叫得一聲,掩著麵,哭將入去.皇甫殿直叫將十二歲迎兒出來,去壁一取下一把箭口子竹來,放在地上,叫過迎兒來。看著迎兒生得:
短胳膊,琵琶腿。劈得柴,打得水。會吃飯,能屙屎。
皇甫鬆去衣架上取下一條給來,把妮子縛了兩隻手,掉過屋梁去,立下打一岫,吊將妮子起來,拿起箭口子竹來,問那妮子道"我出去三個月,小娘子在家中和甚人,吃酒?"妮子道."不曾有人。"皇甫殿直拿箭口子竹去妮子腿上便摔,摔得妮子殺豬也似叫,又問又打。那妮子吃不得打,口中道出一句來."三個月殿直出去,小娘子夜夜和個人睡。"皇甫殿立道."好也!"放下妮子來,解了練,道."你且來,我問你,是和兀誰睡?"那妮子楷著眼淚道."告殿直,實不敢相瞞,自從殿直出去後,小娘子夜夜和個人睡,不是別人,卻 是和迎兒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