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廝殺的慘烈、逃亡的彷徨過後,還能冷靜而淡然的,唯有他趙子龍。
他,可以是一個旁觀者,用他自己的生命,演繹自己的同時,看雲淡風輕,聽雪落無聲。
稱雄稱霸都是他們的,他趙子龍,永遠隻是他自己,持著他的銀槍,保護著他想保護的人。
年複一年,長阪坡的橋荒蕪了,赤壁的火光暗淡了,蜀漢的根基穩定了,而他們的主公
劉備,再次成親了。當趙雲奉命隨主公劉備前往東吳迎親的時候,他是沒有一絲悲喜的,就
如同手中那杆冷漠了無數歲月的槍,誰都知道,這隻是一樁政治婚姻,無關悲喜,無關愛情
。他趙雲本身,就是主公劉備身旁的一杆槍,亦無悲喜。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許是在戰場上久了,他已經不再習慣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了,盡管此刻站在他身旁的主
公劉備的眼中,是充滿歡喜的。他不僅好奇,迎娶東吳的郡主,主公真的這麼歡喜嗎?在下
一刻,他便立即明白,就算沒有歡喜,至少也要做出歡喜的樣子。
新娘是東吳的郡主,一個年輕、美麗、高貴、明朗的女孩子。
可他分明看到新娘明媚如春風的眼眸中閃爍不定的淚光,她,應該是不願意遠嫁到蜀漢
來吧,又是一個沒辦法選擇自己命運的女子。算了,這一切本不是他這個屬下該過問的,看
過了太多悲歡離合,他已經能夠做到收放自如,不該問的事不問,不該管的事不管。他的任
務,隻是保護主公與郡主安全地回到蜀漢。
身後,是東吳都督周瑜的追兵,當看到那個才華橫溢、風流倜儻的周郎被滔滔江水阻在
岸邊的時候,趙雲從他眼中看到了那份沮喪、懊惱的目光。不知為何,心中竟有些替他惋惜
,周郎,那也是一個如自己一般用生命來證明忠貞的良將,他,不應該失敗。
可這一切都不是他該過問的,就如同那隔江站在對岸的周郎,他們,都隻是屬下。
原以為,這件政治婚姻已是落幕,然而,就在那一年,劉備帶兵出征益州,趙雲、張飛與東
吳郡主孫夫人留守荊州。
平靜浩瀚的江麵,水天一色的地方,漸漸出現幾點遠帆,越行越近,船頭掛著東吳的旗幟。
房內,趙雲正獨自在廳中徘徊,用柔軟的布料輕輕擦拭著那杆立在牆邊的銀槍。突然,門外
想起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砰的一聲門被大力推開,闖進來一個一身黑衣黑甲的漢子
,正是張翼德。對於他的破門而入,趙雲已經習慣了,於是隻是看了他一眼,然後輕輕
地道:“翼德兄,何事驚慌?”
張翼德跑得氣喘籲籲,道:“快!東吳派來水軍要接夫人走,現在夫人抱著小少主已上
船了。”
趙雲一驚,主公劉備不在荊州,為何此時東吳卻派人要將夫人接回,且還帶著小少主。
不由得他多想,便立刻拿起牆邊立著的槍,然後拉起張翼德,衝出門去。
滾滾江麵,東吳的船隻已漸行漸遠,想必已接到了夫人和小少主。趙雲與張飛二人亦跳
上船隻,向東吳的船行駛的方向趕去。
終於,追上那些東吳的船隻,當趙雲和張飛跳上主艦的時候,東吳軍士刀劍出鞘。張飛
舞起丈八蛇矛,便與東吳士兵們戰在一處,趙雲則一步步穿過重重包圍,終於,他見到了那
個年輕美麗、高貴明朗的女子,東吳郡主,劉備的夫人。
“夫人,為什麼要走?”趙雲質問麵前的女子,與其說質問,倒不如說是想要一個理由。
郡主沒有說話,眼中的憂傷卻告訴了他。
沒有幸福的未來,究竟要用什麼去堅守?
“夫人離去可以,請把少主留下!”忽然間,趙雲連自己也想不通,自己心中竟有一種
莫名的同情,同情眼前這個女子,地位再高,再年輕美貌,終究是一個無法主宰自己命運的
女子。
郡主低頭看了看懷裏的孩子,又回頭望了望前來接她的東吳人,趙雲已明白,帶走小少
主,是東吳人的意思。然而無論如何,這個孩子,她不可以帶走。
於是趙雲動武了,他第一次與女子動手,其實,也並不算是動手,因為實在是很輕鬆便
將孩子從這女子手中搶了過來,然後抓起張飛,一同跳回自己的小舟。
對麵,東吳的船隻越來越遠。
“為什麼不截下夫人?”張飛不解。
趙雲隻是搖搖頭,不是疏忽大意,不是不敵東吳,而是麵對那個明媚而憂傷的女子,他
,真的想放她走。
東吳的江南水鄉,才屬於她。
遠處,東吳的船隻逐漸消失在地平線,江麵上忽然有輕盈的落雪飄灑而下,像極了常山
冬天的雪花。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
漢中,漢水滔滔,這裏,蜀軍與魏軍展開大戰,年邁的老將軍黃忠一馬當先,奪取魏軍
糧草。
那時,趙雲還不理解,一個年老的將軍是多麼希望在戰場上能夠像年輕人一樣。他更多
的是擔心,於是帶上手下將士,出城接應。
他隻帶了數十騎兵,然而,卻正麵遇上曹軍的先鋒大軍,一場混戰在所難免。早已見過
各種各樣的戰場,以少敵多,亦不是頭一次,他此刻心中感到輕鬆的是,既然自己遇到了曹
軍的主力部隊,那麼老將軍黃忠應該是安全的。此時,他不動聲色,隻是帶領隊伍退入營寨
,然後看著追擊而來的曹軍。
“將軍,怎麼辦?”隨行的將士憂心忡忡。
“別擔心,打開寨門。”趙雲隻是淡淡地吩咐著,眼中帶著胸有成竹的笑意。
“開寨門?”下屬的將士詫異了,不過還是照做。
曹軍多疑,這是趙雲所熟悉的,曹孟德便是一個多疑的人,此時他隻是覺得好笑,一個
人怎樣,他帶出來的兵果然都與他一樣呢。多疑的曹軍果然不敢闖入營寨。趙雲冷笑著,下
令擊鼓,喊殺聲大作,然後登上高處,從容而淡然地望著寨前的曹軍,果然,經過短時間的
騷動後,曹軍大舉撤退。
全寨人驚喜萬分,趙雲卻不多話,隻是帶領他的騎兵,再次出寨,迎接了老將軍黃忠平
安而歸。
若說初出戰場的他是稚氣的,惶惑的,充滿好奇的,那麼此時的趙子龍已是從容的,淡
然的,遊刃有餘的。
雖未譜金蘭,前生信有緣
雪漫河山,彤染碧雲天,一襲青衫俯瞰,江湖雲淡。
月落雲端,秋風窗掩半,金戈鐵馬書卷,曾經笑看。
章武元年,劉備稱帝了,那個國度,叫做蜀。一路走來,三分之一的天下能否償還當年
的夙願?半壁江山的錦繡能夠帶來天下的太平?趙雲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已不再年輕了。不
僅僅是他,劉備、關羽、張飛、諸葛軍師,這些一路相伴而來的人們,都已不再年輕了,隻
是那杆佇立在雪地中的銀槍還未老,那匹白馬還依然健碩。路,還在前方。
那時,劉備出兵東吳,為報東吳殺害關羽之仇。三分天下,魏國最盛,以魏國為敵首先
將其剿滅,則不怕東吳不臣服,然而,急怒之下的劉備不聽任何人勸阻。人真的是年紀越大
,性子便越固執了,趙雲無奈地搖頭。
次年,劉備東征大敗於夷陵,成敗本是常事,隻是在那一刻,眉須花白的劉備終於感到
,自己是真的老了。
白帝城,當這位垂暮之年的老人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時,他執起趙雲的手,一如當年在公
孫瓚的軍營外送別,那年,漫天的飛雪,而此刻,也是天地蒼茫:“子龍,有你,是我一生
之幸。”一句話,足矣,許多男兒之間的情義,盡在不言中。
奔波勞頓了一生的劉玄德走向了生命的終點,建興元年,後主劉禪即位,劉禪就是那個當年
趙雲在長阪坡萬軍之中救出來的孩子。
朗月,繁星,青梅煮酒。
庭前,是兩個須發漸白的人,趙雲、諸葛亮。
“子龍,想當年咱們與主公一起征戰南北,如今,這往日的兄弟,隻剩下你我二人了。
”諸葛亮斟滿一杯酒,長歎。
“丞相,子龍會一直陪著你的。”趙雲一飲而盡,歲月如梭,而今的他再也不是那個常
山腳下初入江湖的少年了,然而目光卻依舊清澈如昨,眉間的英氣不減當年。
“子龍,你很多年沒有回鄉了吧?”諸葛亮知道,連年的南征北戰,他們,卻再也沒有
回過故鄉。
“丞相你不也是嘛。”趙雲苦笑。
常山趙子龍,卻再也沒有回過常山。也許,常山還是那片雪,那片天,可人卻早已不一
樣了。當初的少年,提一杆銀槍,駕一騎白馬,就那樣孑然一身地闖入這身不由己的江湖之
中。而今的老將軍,依然是銀槍白馬,依然馳騁過漢水的江濤,祁山的絕嶺,隻是,再不曾
回過故鄉。當年的意氣風發,當年的羈旅天涯,當年懵懂的情愫與一腔熱血之下的戰場衝殺
,都已不複存在了。
“子龍已老……”多少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年邁的老將軍曾獨自一人徘徊在庭院中,撫
槍長歎,連自己都不得不承認,真的老了,可是,他不能老,就算他的人老了,心也不能老
,蜀漢需要他,丞相需要他,戰場上,那個白須飄飄的老將軍依然英姿颯爽。
此時,諸葛孔明再次斟上一杯酒,呈給麵前的老將軍,孔明心裏清楚,就算有一天,他
更老了,他拿不起槍了,他不能打仗了,都沒有關係,隻要他在,就是蜀漢的希望,就是自
己心裏的溫暖。
趙雲將杯中酒再次滿飲,丞相的目光,他懂,他們是並肩作戰了一生的戰友,兄弟,有
些溫暖,銘刻於心,便夠了。
“丞相,子龍答應你。”趙雲麵向諸葛孔明,深施一禮,這一禮,不是屬下對上級的禮
,而是那一份相濡以沫的如手足之間的承諾。
一諾千金。
這一諾,用一生來完成,用一生的忠誠、堅韌、執著來完成一個夙願。
月光灑下一片琉璃白,月夜下,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