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不是父親,是楊將軍,是手握半個天下、彈指戎馬天涯的楊家將最高統帥,而他自己
,也不是楊家最小的兒子,而是一個犯了錯等待接受處罰的末等將領。
斬首?這是他犯下的錯,他願意承當,目不轉睛地直視麵前父親淩厲的目光,他隻是想看著
,這從未關心過他,從未教導過他,對他除了責罰就是斬首的父親,怎麼樣親自用刀從他的
脖子上砍下去。
他在等著,或者說在挑戰,用堅定的目光挑戰楊家軍最高統帥的權威,挑戰一個父親的心。
周圍卻是一片嘈雜,楊家將全營的將領忽然跪下,集體求情,誰願意看到一個父親親手殺死
自己的兒子?即使這個兒子萬分地該死。而站在刑場中央的黑衣少年,隻是淡淡地冷笑,隻
言片語怎麼可能改變向來以軍紀嚴明著稱的楊家將最高統帥的意念呢?
忽然一個聲音飄進了混亂的思緒:“將軍,要斬七郎我們甘願同死。”那是大
哥,一向安靜沉穩的大哥竟然不惜觸犯父怒,與兄弟同生共死。
“對,我們甘願同死。”其他五位兄長也俯身下拜,異口同聲地說。
“你們……”楊業氣得啞口無言,他什麼時候養了這麼一群不聽話的兒子。
原來,原來還是有手足之情。
原來,他們並不是一點都不在乎。
原來,還有著些許溫情在這早已冰冷如刀鋒的心靈中。
那麼就這樣吧,那些過往的怨言與恨就讓它灰飛煙滅吧。
此生得兄如此,七郎雖死無憾。
然而,一向鐵麵無私的威嚴的楊將軍卻終究沒有殺自己的小兒子,隻是下令打了幾
十軍棍,狠狠地懲戒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軍棍打在背上,鑽心的疼痛如同戰場上最熾熱的戰火,他不敢抬頭,因為一抬頭便會
對上兄長們憐惜的目光,他不要同情,不要憐憫,他隻是從未受過這樣的疼惜憐愛,讓他不
習慣去承受,然而不經意的一瞥,卻一下子看見,高高在上的父親,正向這邊望著,那麼凜
然有威的虎目,竟然有淚水盈眶,那一刹那,似乎有千種刀劍在自己的心口割裂開來,那感
覺,比軍棍打在身上要痛上十倍。
楊家的兒郎是不能給楊家丟臉的,就算再痛,他也打定主意不出一聲。
夜晚,燈火,幽暗地搖曳。
天邊,繁星,清冷地閃爍。
昏昏沉沉中,營帳的簾幕被輕輕掀開一條縫,透過一絲冷冷清清的風,讓人瞬間清醒
了許多,然而隨即,帳簾掩上,迅速閃進來的是一個一身白衣白袍的年輕男子,輕輕走到床
前,抬起一隻手來,想撫上昏睡的少年的頭,然而伸出的手卻在半空中停住,許是怕驚擾了
他,終究沒有落下,而是收回,然後輕輕地坐在床邊。
“四哥……”床上的少年其實已醒來,此時睜開雙眼望著身旁的白衣青年。
“七郎,傷口還痛嗎?”四郎理了理他鬢邊的發絲,然後輕輕地問。
倔強的少年搖頭,其實那一刻,心中想起的是母親和故鄉。
“七郎,其實父親,他是疼你的……”白衣青年歎了口氣,道。
少年沒有說話,他明白,很多事情,他都明白,他清楚地知道父親的滿麵怒容和打在
他身上那冰冷沉重的棍棒的背後,隱藏了什麼,那是早已湮沒在血染的戰旗之下,凝固在冰
冷的刀鋒之中的親情,它一旦爆發出來,將要比刀光劍影、萬馬奔騰更加的氣壯山河。
然而,當看到眾位兄長求情甚至甘願同死時,心中又是那麼的難過,為什麼自己,是
這個家裏最不爭氣的兒子?
“七郎,你不是,十年以後,你一定會是一個像父親一樣的將軍。”四郎望著眼前少
年的麵容,蒼白的月光下,堅毅的目光如同天邊最璀璨的繁星。
北漢與宋軍僵持了很久,耗盡了糧草,然而竟從京中傳來聖上要以謀逆之罪捉拿楊家
的消息,那是怎樣的震驚,一向赤膽忠心天地可證、日月可鑒的楊家會造反?
這是小人的誣陷!
功高蓋主,每一個忠臣良將的必由之路,於是陷入了一種難以控製的局麵,腹背受敵
,進退兩難,在經曆了一個又一個悲憤難眠的夜晚,發出了一張又一張表明忠心的奏折之後
,聖上仍然沒有回心轉意。
夜涼如水,偌大的庭院中,一身黑袍的少年看到就在不遠處的房中,父親與幾位兄長
們商議了整整一夜,沒有人知道他們談了什麼,隻是第二天,父親——一身赤膽忠心守護北
漢的楊將軍,竟帶領著妻兒將領,舉家投奔了他們的敵人——宋。
這,是一種諷刺嗎?
騎馬走在隊伍之末,午後的陽光耀眼得有些刺目,而朔方的風卻冷得刺骨,許多迷茫
不解的思緒紛亂湧上心頭,所謂忠誠,所謂道義,所謂信仰……
很多時候,隻為了活下去,然而在亂世,活下去卻又是那麼的艱難。
許多謎題,沒有答案。
倩影如畫·清歌天涯
倩影如夢,瞰江山如畫。
清歌一曲,問誰向天涯。
豪華的府宅庭院,玲瓏的亭台樓閣,宛轉的小橋流水,成群的守衛仆婢。
宋國——這個曾經是敵人的王朝,給了楊家軍至高無上的榮耀和信任,這,算是一種
知遇之恩吧。
隻是從北方朗朗莽原上踏著朔風而來的少年偶爾會想起故鄉延綿的山脈和無際的平原
。
江南,也許並不適合那些在北方原野上馳騁慣了的熱血男兒。
幸而有時,還會在院子裏和六哥一起舞刀弄劍;
有時,還會在忙裏偷閑和四哥一同坐在灑滿月光的屋頂上;
有時,還會聽到父親同往常一樣的責罰;
有時,還會看到母親溫柔的臉龐笑靨如花。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越人歌》
清歌,一曲天涯,吳儂軟語的韻律,深深打動少年的心。
曾經,有那樣一位風流英俊的王子,曾經,有那樣一位聰慧美麗的泛舟女子。
如同今日身為楊家少將軍的他,還有她……
這樣的歌聲,是朔方漫漫寒風中不曾有的,循清音而去,九曲石橋上,站著一個嫋嫋婷婷的
江南少女,姑娘的纖纖素衣如同天空輕揚羽翼的紙鳶,明亮靈動的雙眸尤似江南玲瓏剔透的
溪水。
一身黑衣的少年遠遠地望著,然後緩緩走上前去。
“你是誰?”抬起頭,沒有半點猶疑扭捏,而是帶著楊家男兒獨有的清冷淡然問麵前的
姑娘。
“回七少爺,我叫排風。是廚房燒火的。”姑娘也落落大方,雖身為婢,卻自有一種超
凡脫俗的氣質。
“叫我七郎就好。”他一向不喜歡那些尊卑有序的繁文縟節,父母和兄長們也不喜歡。
戰爭,依舊無休無止地進行著,隻是每次回到家中時,看到母親溫暖的笑容之外,又
能看到排風飄逸俊秀的身影。有時,隻是擦肩而過的一瞬,有時,隻是回眸的顧盼流轉,他
卻從心裏漸漸地清楚,這個姑娘,他放不下了。
而身為仆婢的她,卻很少主動與麵前的少年說話,更多的時候,隻是靜靜地站在楊夫
人的身後,默默地注視著眼前來去如風的黑衣少年。
隻有在無人的時候,才會多看他幾眼,隨即又立刻低下頭;才會看著他練槍的身影,然後淺
淺地笑著;才會送上自己親手做的點心;才會輕輕地走到他身邊,欲言又止,半晌才道:“
你這件袍子髒了,我拿去洗了吧。”
一襲黑衫,一抹素影,那麼清澈的畫麵,如同一幅水墨畫在心底慢慢氤氳開來,絕美
得刻骨蝕心。
那一天,青蓮池畔,她,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後,“七郎,其實我,也可以幫你去打仗的。”
望著他半晌,這個一向嫻靜溫婉的姑娘終於開口。
“我知道,隻是我……不想你去。”回頭望著那清澈如水的目光,他的眼神多了份溫
柔。
“七郎不想和排風並肩作戰嗎?”姑娘的眼中帶著些許的失望。
“不是,”他微笑著解釋,“我隻是不想你去冒險。”
凝視他含笑的臉龐,他的心,她懂。
“排風,隻要我楊七郎活著,就不會讓你有一絲一毫的危險。”他鄭重地站在她的麵
前,認真地起誓。
她輕輕地笑了,隻是笑中帶著幾分憂傷。
“七郎,你永遠也不會知道,許多許多年以後,沒有了你的庇護,我終究還是踏上了戰場,
隻為了完成你當年的夢想,踏遍所有你曾踏過的土地,隻為尋找哪怕是一絲絲你的氣息。隻
是那時,陪伴我的,隻有風。”
煙波浩渺,月中天。
亭廊水榭,夢江南。
在不知不覺中,他已漸漸懂得,能夠陪伴在排風和母親身邊的日子是多麼幸福,可是不停的
征戰之下,他回家的日子卻越來越少,身不由己,戰局,愈見緊迫,然而紛亂的戰火中,卻
聽到父親經常一個人在營帳中歎息,父親說,功高亦非善事,朝中有一個姓潘的承相與己不
和,而母親總是溫柔地為他披上鬥篷,說:“隻要我們頂天立地,便不怕奸邪之輩。”
這一年,太宗皇帝赴五台山替先帝還願,由大郎延平護送前往,然而沒過多少時日,前
方傳來軍報,皇上被遼國大軍困在幽州城。
年少的將軍吃驚了,他從來沒有如此吃驚過,讓他驚訝的不是皇帝被困,而是趕回求援
的大哥一身的鮮血,他從來沒有看到過一向指揮若定的大哥一身是傷地來到父兄的麵前,不
知他是經曆了怎樣的浴血奮戰才單槍匹馬衝到這裏,而此刻,麵對自己兄長的七郎,是那樣
的驚訝,驚訝到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