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秋田犬的童話(3 / 3)

“那……小川藤野呢?”

“他?”如我所想,優子抱歉地笑了笑,“他我倒是沒有通知。”

一路喋喋不休,好不容易到了她家,我卻遲疑了。我想獨自轉一轉,優子沒有說什麼,隻叮囑我記得晚上回來。我答應著,一個人向藤野家走去。我想回去看一看,看一看藤野回來了嗎,看一看那隻狗還在嗎。

心情複雜得難以言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渴望。

但還是來到了藤野家。

房子一如既往地死氣沉沉,隔著院牆,就能感覺到一股陰氣。遲疑了片刻,我徑直來到大門前,輕輕敲門,裏麵毫無回應。我有些失望,本能地預感到藤野大概依然不在。

轉身,打算離開,突然想起那隻狗。

可能潛意識裏還是擔心它的,於是,我不覺地摸到了窗戶上,伸手試探了一下,窗子依然未鎖。推開,將腦袋探了進去。客廳中一片朦朦朧朧的,灰塵比一個月前濃重了許多,空氣中飄浮著一絲淡淡的腐敗味道。

那隻狗不見蹤影。

我還是決定進去看一看,翻窗進到了屋子裏。來到屋裏後,才發覺腐敗的味道更濃了,是一種說不出來的臭味。

我循著味道來到閣樓。剛抬起頭,就飛快地捂住了嘴巴。

是一具腐屍,一具狗的腐爛屍體。它像一攤爛泥一般蓋在地上,隻剩下了一張皮和骨頭,森白鋒利的牙齒暴突出來,眼眶變成了兩個森然可怕的黑洞。肚子扁得厲害,像泄了氣的皮球。看樣子,應該是活活餓死的。

我捏著鼻子蹲在它身邊。

情況再明顯不過了,藤野一直沒有回來過。我忽然有點感傷,雖然還是有些害怕,但這畢竟是一條生命。更多的還是擔心它的主人,藤野這麼久都沒有露麵,他去了哪裏,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危險?

【13】

我喜歡藤野。這份喜歡是從高中時開始的。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一直在苦苦規勸自己,如果沒有結果就不要執著不放。可笑的是,直到現在我才發覺自己的無力,每當閑暇時總能清晰地記起第一次見藤野時的情景。

他安靜得如同一尊雕塑,總是遠遠坐在教室角落,習慣神情迷離地發呆。

我就是在那一瞬間愛上藤野的,雖然,我不清楚為什麼會愛上他那樣一個古怪的人、一個甚至從未正眼看過我的人。

可一旦愛上了,就一輩子都脫不了身了。

結果無非兩種:一種是你愛的人也愛你,於是天長地久、朝朝暮暮。另外一種就是你愛的人不愛你,或者愛你的人你不愛,結果就真的很恐怖了。別不信我的話,看看電視新聞裏那些愛不起、愛不得的男男女女,跳樓、上吊、喝毒藥……比比皆是。

愛情是什麼?

美好起來是童話世界,悲哀起來是現實生活。

當初,為了忘記藤野,我離開劄幌,而偶然間看到《童話》雜誌上刊登的文章,以及小川藤野的介紹時,我一下就慌了。那種久違的感覺就像一顆埋藏在地底深處的種子,漫長冬季之後遇到春風雨露,無可避免地茁壯成長。

也就是在那一天,我義無反顧地進入了《童話》雜誌社,才發現這麼多年以來我的病一直沒有痊愈。

唯一幸運的是,我已習慣了妥協,並不強求什麼,與其說當初回劄幌是為了工作,倒不如說是為了見藤野一麵……

發呆回憶這些時天空漸漸沉了下來。

我還不想離開,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煩亂。起身回到閣樓。閣樓的窗子半開著,床上地上布滿了灰塵,隨便踩一腳就是一個清晰的腳印。我站在門口發了一會兒愣,轉身向樓下跑去,打來清水,拿來抹布,打算好好清理一番。

抹布掉在水裏,立刻漆黑一團。我趴在地上,費力地擦拭著厚重的灰塵,床底下是灰塵積攢最多的地方,我隻得一次又一次地伸手去掏,不經意間觸到了什麼地方,方方正正、硬邦邦的。好奇地掏出來後,竟是一個日記本。

藤野的日記本。

【14】

優子臉上寫滿了幸福,這種幸福是霸道的,霸道得讓在場所有女性都嫉妒。她的未婚夫是嫉妒形成的根本原因。該怎麼形容山田大朗這個人呢?他有高大挺拔的身軀,有深邃迷人的麵孔,出身名門。無論是內在還是外在,他都無可挑剔。

曾經,我也以為這個世界上王子一般的男人早就絕種了。現在我發覺我錯得很幼稚,這種男人一直存在,不過他們離我的世界很遙遠,他們一直在找尋灰姑娘、睡美人或者白雪公主。

找尋著屬於他們的童話生活。

而我這種女人,天生與童話絕緣。

優子捧著花簇站在我麵前,掛著滿足的笑和我耳語:“季子,你怎麼了?”

“啊?”我回過神兒來,“噢,沒什麼……”

優子歎了口氣:“拜托,今天可是我結婚的日子,你能不能笑一笑。”

我不想讓新娘難堪,乖乖擠出一絲笑容。

優子滿意地回過頭去,視線鎖定在身邊王子的臉上。這時音樂響了起來,教堂專用的婚禮歌曲,舒緩浪漫。周圍唧唧喳喳的女人們齊齊閉上了嘴。我站在優子身後,跟著她徐徐向前走去。

猩紅色的地毯,踩上去格外柔軟。

優子和大朗黏得像一堵牆似的阻擋了我的視線,我微微垂下頭去,一邊無聊地觀察優子腳邊的婚紗一邊盼望著這場婚禮趕緊結束。終於,他們停了下來,抬起頭,我看到高高在上的牧師。

接下來,就是更無聊的誓詞了。

一句一句問下來後,有人捧來了對戒,大顆的鑽石鑲嵌在鉑金上麵,應該價格不菲。旁邊又響起了女人慣有的讚歎聲。大朗緩緩拿起女戒,向優子那根迫不及待的無名指套去。

我別過頭去,刻意躲過這最神聖的一幕,遠遠望向教堂大門,然後,狠狠地哆嗦了一下。是那隻狗,是優子家的大丸。不知道什麼時候,它出現在了大門口,四肢肌肉鼓鼓地繃起來,身體僵直地一動不動。

眼睛像是充血了似的,似乎隨時隨地都會爆炸。

沒人注意到它,它也懶得去看別人。而我不敢將目光收回,本能地預感到有些無法扭轉的事即將發生。就在這個念頭閃現的刹那間,大丸動了。

與其說動,倒不如說是飛。

那速度大概也隻有四條腿的動物能做到,以至於當大丸衝到我麵前,撲到大朗身上的一刹那,人們許久都沒有反應過來。直到,大朗倒在地上,被大丸死死咬住脖子,鮮血四濺時,賓客席上才爆發出一聲尖厲的號叫。

【15】

山田大朗是失血過多去世的。這個結果從大丸咬住大朗脖子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它是要將他置於死地的。隻是,我還是嚇倒了。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當時的情景,教堂裏炸開了鍋,大朗鮮血四濺,人們瘋子似的向門口逃去。

原地未動的人,隻有我和優子還有嚇傻了的牧師。

優子一直目瞪口呆地盯著大丸。大朗的身體不停地顫抖著,大丸每咬一口,他就痙攣似的抖動一下,直到脖子處的肉皮開肉綻、爛成一團之後,大丸才停了下來。

它好像也累了,嘴巴大張著,不停地喘著粗氣。

白色的毛染了很多血點子,看上去有點滑稽,像穿了一件血紅色的斑點衣。在咬死大朗後它整個身體都鬆懈了下來,像是做了一件功德圓滿的大事,連著身上的毛發都軟了下來。突然醒悟似的抬著腦袋,傻乎乎地盯著優子。

這時,優子終於崩潰了。她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聲,倒在了地上,暈了過去。

大丸被優子的尖叫嚇了一跳,顫抖著向後倒退了一步,顯得非常無措。

教堂外,由遠及近地響起了警笛聲。

一群警察破門而入時大丸還望著大朗的屍體呆呆發愣。直到警察衝過來,它才掉頭跑掉。警察們吆喝著又追了出去,與此同時,等候在外的醫生們也擁了進來。

於是,再見到優子時已是三天後了。

是在醫院裏。大朗的屍體存在了停屍間的冷庫中,優子卻比死了還要慘——她瘋了。

我去看優子的那天,她久久地坐在病房裏,眼神迷離地望著窗外的天。天上在下雨,雷雨,一陣閃電過後是驚天動地的雷聲,緊接著是傾盆大雨。雷聲炸得毛骨悚然,她卻沒有反應,超脫世俗的高人一般。

醫生告訴我,優子自從醒來後就是這副模樣,像是失憶了似的。她身上那套婚紗一直沒有脫去,不管什麼人,想要換下她的婚紗幾乎不可能,在你還沒有觸碰到扣子的瞬間,她會像狗一樣迅雷不及掩耳地抓起你的手狠狠咬上一口。

那晚,劄幌下起了幾年來最大的一場雪。我想自己大概也瘋了,沒有回旅館,竟又去了藤野家,在翻窗進入之後,徑直到了閣樓,然後異常沉靜地望著房間裏的那隻狗,沒有一點驚訝。

是的,我早就猜到它會回來。

【16】

也許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像我似的安然麵對一隻剛剛咬死過人的瘋狗,所以,就連那隻瘋狗都顯得很驚詫。它始終警惕地和我保持著一段距離。我隻好遠遠坐在門口的椅子上。

還是忍不住苦笑了起來:“為什麼就不能安安分分地待在她身邊?大丸……不,應該叫你藤野……”

這句話肯定嚇倒了那隻狗,它的眼睛瞪得異常大。

我從包裏掏出那個筆記本:“這是你的吧,不好意思,我看過了並且什麼都清楚了。”

我不知道狗會不會哭,但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它眼角流下的淚水。

彼此沉默了將近半個世紀的時間,我翻開筆記本,輕輕地念了起來:“13號。外麵下雨了。我很害怕。不是因為雷雨天氣,是因為優子。我聽說她要結婚了,對方是一個很優秀的男人,起碼,應該比我優秀……”

“14號。這不是我第一次跟蹤優子了,但說不上來是為什麼,我很緊張。大概是因為那個叫大朗的男人吧,他是不是真心愛優子我不清楚,但我看得出來優子一定很喜歡他。我從未見過優子對一個男人如此熱情……”

“15號。優子去遛狗了,她對大丸真好,給大丸買了它最愛的狗糧還有狗玩具。我想,生為優子家的狗一定非常幸福,我好想變成大丸,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和優子在一起了。”

“……”

“我不知道今天幾號了,但離優子婚期越來越近了。我發現我的身體出現了異常,皮膚上開始長一些很細的絨毛,骨骼也在變化,每到深夜時我都會被疼醒,甚至還能聽到骨頭錯位的‘哢哢’聲……”

“今天應該是3號吧,已經十幾天了,我不得不承認我的身體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雖然不可思議,但確實是真的。我發現我的身體在逐漸縮小,而且我身上的絨毛已長得非常厚密,兩隻耳朵也越來越尖、越來越大……”

後麵的我沒有繼續念下去,念不念完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和它都明白了一切。

大丸,不,是藤野終於妥協了,它雖然沒有說什麼,或者說是無法親口告訴我一些什麼,但我已了解所有。我隻是搞不清楚,他為什麼會變成它,既然變成了它,又為何不安安穩穩地待在優子身邊,非要做出如此血腥的事來。

我知道沒有答案。也沒人能說得清楚。

那天離開時我本想帶藤野回東京的,它拒絕了。

我知道有些事強求不來,於是,獨自一人回到了東京。那段時間,我非常平靜,我懂得了有些東西不是你的便注定不歸你所有,即使你愛得再深、恨得再厲害。

可笑的是,後來我才明白,這僅僅隻是自以為是罷了。

【17】

聽說優子失蹤是一個月後的事了。記得那天淅淅瀝瀝的小雨從早上到下午一直未停過。從超市回來的路上,街道上空無一人,雨水將路麵洗刷得毫無灰塵。我打著傘小心翼翼地靠著路邊走,幾乎隻能看到傘內的一雙腳。

然後,我停了下來。

視線範圍內多出了一雙赤腳,很髒很瘦。出於好奇,我抬起了頭,竟然是優子,當然,還有藤野。她和它蜷縮在路邊的屋簷下,優子依舊穿著那套婚紗,婚紗已變得很髒、很破舊,布滿了窟窿。

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害怕,優子一直在哆嗦。

藤野就蹲在她旁邊,白色的毛變得灰沉沉的,瘦骨嶙峋。

看到我,藤野愣了一下,用嘴巴輕輕叼了叼優子的衣角,示意她離開。優子像個洋娃娃似的,很聽話地站了起來,跟著藤野沒入雨中,步履蹣跚地向遠處走去。我忽然急了,丟掉手裏的傘幾步追了上去,很衝動地擋在他們麵前。

……

那天下午,我將藤野和優子帶回了家。一個星期後本想給優子家打個電話,可每一次望著藤野乖乖坐在優子身邊,就會打消這個念頭。

我不知道優子什麼感覺,她是瘋子。

但我知道藤野一定很滿足。每天早晨起來,我都能看見它乖乖地依偎在優子身邊,像個孩子一般聽話,吃飯時它會用嘴巴叼著湯匙一口一口地去喂優子,甚至睡覺也寸步不離,優子踢開被子後,它會輕手輕腳地爬上床,替她掩好……

當然,我什麼都沒說。我從未告訴過藤野我對他的感情,包括為他掉換工作,為他來到劄幌,為他隱瞞一切。現在,我什麼都清楚了,死在藤野家的秋田犬才是真正的大丸,是藤野故意將它帶回來的,目的無非是讓我誤會,讓所有人誤會。

我曾問過藤野這些問題,它沉默不語。

這樣也好。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這樣的日子悠閑輕鬆,即使再見到藤野,我也毫無波瀾。可我還是高估了自己,當事情發生時我完全傻了。

【18】

藤野是在一個清晨帶著優子不告而別的。

我並沒有去找他們,我對自己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我已習慣一個人生活,習慣將過去遺忘,習慣麵對現實。但可怕的事就在那晚發生了。

像藤野日記中寫的一樣:

剛開始,是一層一層的絨毛,黑色的,在我的皮膚上快速滋生,以離奇的速度蔓延至我的全身。接著,是骨骼的變化,這是我最難以忍受的,那種疼痛很變態,就像一次又一次被人打斷骨節再重新就位。

還有臉部的巨變。

我的嘴巴變尖了,耳朵變長了,眼睛變大了……

直到一個星期後,這種轉變才停止下來。而鏡子中的我已麵目全非。那是一隻狗,一直黑色的母狗,有幽亮的眼神,矯健的四肢和一隻蓬鬆的大尾巴,張嘴可以看見微微露出來的森白牙齒,一身濃密的毛黑得發亮,標準的一隻犬科動物。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變化,盯著鏡子足足愣了五分鍾。

然後,驀地笑了。

你見過一隻狗笑嗎,很恐怖,裂開的嘴角幾乎到了耳根,一口尖銳的牙齒像是要吃人一般。可是我一點也不害怕,或許,在那層絨毛滋生的一刻,我就什麼都懂了,什麼都釋然了。

或許,是在藤野離開的瞬間。

或許,更早一些。

我知道我騙不了這個世界。我還是愛著藤野的,盡管這份感情一直深深埋藏,並不表示它消失殆盡。就像當初藤野對優子一樣,也許,他從未當麵向她表白過什麼,可說與不說又有什麼意義。

這世上有些力量真的不可更改、不可思議。有些東西越是藏得深力量就越大、越可怕,越是無法駕馭。也許,現實世界就是一個真實的童話世界,除了有王子公主以外,還有毒蘋果、魔法,甚至各種怪物。

藤野有多愛優子,我不清楚。但在我變成秋田犬後,我知道我和藤野其實是一樣的,都逃不開一個結局。我們甘願變成另一個人,甚至另一種生物,唯一的理由和希冀隻是能夠長長久久地留在他或她的身邊,即使變成一隻毒蘋果、一瓶魔法藥……

童話總是如此,很美好,也很駭人。

就像優子於大朗,他死了,她無法控製地變成了一個活死人,心依舊與他在一起,就像藤野於優子,她不愛他,他無法控製地變成了她最忠實的家犬,就像我於藤野,都是無法控製。

那天早晨,離開家門時我有些迷茫,作為一隻秋田犬來說,未來是個什麼樣子呢?好在,不管是人還是狗都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慶幸的是,我還有目標——我要去找那隻和我一模一樣的秋田犬。

這是屬於我的童話。美妙得駭人聽聞。

你愛過嗎?愛情無法控製之後,你有沒有想過你會身不由己地變成另一種生物。

有沒有想過它有多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