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離開網吧時我的腦袋裏充滿了血腥的畫麵。
那些都是我從網上看到的。有一家網站彙集了各種犬類襲擊人類的真實事件,包括襲擊路人、襲擊主人,甚至襲擊孩子的。其中最駭人的一條新聞是發生在美國的:
是一隻大熊犬,犬類百科中曾經對其做過很詳細的介紹——溫順、喜靜,是很優秀的工作和看護犬種,且很喜歡和孩子相處。
這隻大熊犬屬於一對夫婦。這對夫婦結婚十幾年後生下了一個孩子。由於育嬰的關係,他們幾乎將所有精力都投注於孩子身上。
意想不到的事是在自然而然中發生的,這對夫婦可能做夢都沒有想到——他們的愛犬竟偷偷傷害他們的孩子。這是女主人無意中發現的。自從有了孩子後,他們偶爾會讓愛犬照顧孩子,並非常放心。
這在美國似乎司空見慣。
起初,一切都很祥和,這隻狗很樂意照顧它的小主人。但沒過多久女主人發現孩子經常哭鬧,且身上常常有一些淤青,她很詫異,卻沒有多想。偶然一次準備晚飯的間隙,她聽到樓上隱約傳來女兒哭鬧的聲音,急忙向樓上跑去。
可打開嬰兒室的瞬間,女主人呆住了。
她的愛犬竟然將她的女兒叼在嘴裏,它叼得很小心,尖利的牙齒咬著嬰兒衣服上的吊帶,高高舉起。接下來發生的事,讓女主人大為震驚。這隻狗一甩頭,竟高高地將小主人拋了起來。
女孩被重重地摔在地上,不停地掙紮著。或許還不會說話,或許感到害怕,她的哭聲很微弱。
這隻狗的動作出奇地熟練,它一次又一次地叼起小主人,一次又一次地將其摔在地,像對著玩具泄憤。直到它發現女主人驚愕地站在門口發呆時才停下來上,戲劇性地又恢複了以往的溫順,蹲在小主人身邊,搖起了尾巴。
這件事對這對夫妻的震撼非常強大。所幸,他們並沒有傷害那隻狗,隻是將它草草賣掉了。
事情上報後專家作出了一方解釋:從這隻狗的行為來看,它清楚家庭中每一位成員的身份。顯而易見,它很討厭小主人,因為小主人的到來剝奪了主人對它的愛,所以,才采取報複手段。而這種報複手段又非常隱秘。
可見,這隻狗有多聰明。
看完這些報道後我感到很可怕,特別是對狗。
如果說,人類之間可以通過彼此的行為舉止、交談互動來揣測對方的情緒心態甚至行為,那我們之間還算安全,因為有自己這個模式。狗就不同了,你不懂它們的語言,不了解它們的行為,更不知道它們在想些什麼。
未知,有時候就是一種危險。
【8】
我越來越恐慌。尤其是到了夜晚,冷風絲絲縷縷地擠進門窗縫隙時,總覺得有一對幽亮的獸眼在暗處死死盯著我。雖然在這裏住了沒幾天,但那隻狗給人的感覺越來越詭異。
總結起來,大概有幾點:一、這隻狗從不叫。二、這麼多天以來,它從未在房間隨地大小便,每一次都會乖乖去衛生間方便,甚至還會自己關門。三、它對肉類食品不大感興趣。
當然,這些所謂的怪異都可以合理解釋,比如,藤野訓練得好,比如,飲食習慣問題。
讓我心慌的根本原因,是主編的一個電話。
大概是三天前,我沒有等到藤野,也沒辦法打開他的電腦,正琢磨該怎樣向主編彙報這個情況,翌日清晨,主編竟然打來電話,告訴我,他收到藤野的新稿了。
當時,我很吃驚:“主編,您確定是藤野的稿子嗎?”
“沒錯啊。”主編的心情不錯,“我查看了一下時間,大概是昨天晚上四點時發到我郵箱的。”
“這不大可能吧,藤野還沒回來啊。”
主編也很錯愕:“確實是他發給我的啊,還是他以前常用的那個郵箱。難道是他在外地發給我的?不會啊,他的稿子一般都存在他家的電腦裏。他沒這個習慣。況且,IP地址顯示,確實是劄幌,如果他回到了劄幌,為什麼不回家?季子,你確定藤野沒有回去嗎?”
“他絕對沒有回來!”我異常堅定地回答道。
“這就怪了。”主編也找不到原因,不過,他對這個問題不大在乎,“反正稿子收到了,下月雜誌就能正常出刊了。季子,你做得非常好。”
不管這和我有沒有關係,主編由於高興,決定給我放幾天假。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房子除了我之外沒有一個人來過,如果說藤野半夜曾回來過,發完稿子又匆匆離開,似乎更說不通。
直到晚上,我忽然想起了那則可怕的新聞,忽然看到了那隻懶洋洋趴在沙發上望天的秋田犬。
我狠狠打了個冷戰——這房子並非隻有我一個人,確切地說,還有這隻狗。從那天開始,我就經常胡思亂想,對於那隻秋田犬,不由得忌憚幾分,經常趁它不注意時偷偷躲在暗處觀察它。
我發現,它真的是一隻很奇怪的狗。
它的行為舉止,它的習慣動作,它的眼神都很古怪。以前,我從來沒有多想過,即使它再與眾不同、再聰明,它終究還是一隻狗。可現在我發覺我錯了,它根本就不像一隻狗。
我開始常常失眠,睡覺時經常把閣樓的門鎖得死死的,但是即便如此,在夜深人靜時,我也能感覺到它就在我的門外。那種犬類特有的呼吸聲在死寂的夜晚格外清晰,呼哧呼哧地就像一頭狼,靜靜地藏在大門後麵。
我還經常做夢。夢中,我會看到那隻狗在漆黑的深夜夾著尾巴踮著腳尖,悄無聲息穿梭在房間中。它先到閣樓看了看熟睡中的我,然後,折回客廳,徑直去了書房。在書房中,像模像樣地坐在電腦椅上,用笨拙的爪子,依次打開電腦、輸入密碼、鏈接上網……
發送郵件。
這個夢可能並不可怕,但它是冷的。
我想,既然雜誌已經正常出刊,那我也到了離開的時候了,雖然,還有那麼一點點不甘。
意外的是,最終的結果是,那隻狗在我離開之前意外失蹤了。
【9】
是在一天早晨。
最近我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起來都要滿屋子尋找那隻狗,直到看到那隻狗才安下心來。不是因為記掛它,而是因為害怕它。可那天早晨我沒有找到它。
我把整個房子都找了一遍,最後,在沙發上看到了幾個狗爪子印。順勢望過去,是窗外泥濘的土地。地麵上,赫然一排爪印——看來,它跳窗跑了。
這對我來說絕對是一個重大失誤。如果藤野回來,發現自己的愛犬失蹤了,那我該怎麼解釋。這樣一來的直接結果,很可能得罪藤野,從而影響他和雜誌的合作關係。思前想後,我決定把這隻狗找回來。
其實,劄幌我很熟悉。
我一直沒有對別人講過,我就是一個標準的劄幌人。我的童年是在劄幌度過的,在這裏上小學、上中學,直到大學時才被迫離開了這裏。後來,父母去世之後,我便再也沒有回來過,這個地方總是讓我很傷心。傷心到不敢涉足。
如今的劄幌已和童年完全不一樣,多了許多高樓大廈,多了許多冷意。我記得,小時的劄幌美得就像一個童話世界。現在想起來,大概那時自己真的還小,無憂無慮的年紀總覺得一切都可以變成童話般美妙吧。
但我是個固執的人,哪怕物是人非,我仍舊不會適應。
走在街道上,總感覺一切都很陌生。
即便如此,我還是不知不覺走到了熟悉的地方。當年的家已變成一幢氣派的辦公大樓,似乎將所有回憶都隔絕起來,有些殘忍而冷酷。我呆愣著,自嘲地笑,恍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這才急忙向警察廳走去。
在警察廳報案之後,我一個人往回返。
剛剛轉過路口,背後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季子!是季子嗎?”
回頭,我吃驚地望著不遠處的女人。她穿著一件白色羽絨服,臉色紅潤。乍一看上去,確實有幾分麵熟,可一時之間我實在想不起她是誰,隻好客氣地問:“您……認識我?”
“是我啊!我是優子!”女人說著已熱情地跑了過來,拉住了我的手,“大田優子,你忘了嗎?”
大田優子,我怎麼會忘記呢。在我幾年的高中生活中,她就像一個高高在上的神,一直在我頭頂盤旋。當年,她是我們高中部最優秀的女孩,家勢好,學習好,最重要的是長得很出眾,因此,成了學校的風雲人物。有多少異性愛慕過她,恐怕連她自己都數不過來。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們的關係很要好。
隻是,這麼多年沒有聯係,難免顯得些許生疏。
優子好像一點沒變,熱情如老朋友:“真沒想到你會回劄幌,我太高興了。季子,你一定要去我家做客啊。”
我有些犯難:“我是來劄幌出差的。”
“一定要去。”優子不由分說地拽起我就走,一邊走一邊笑嗬嗬地說,“這麼多年,你一點沒變。”
我笑道:“你也是,一定有很多男人追你吧?”
優子笑得很真實,她帶著幾分炫耀湊到我耳朵邊上,說:“告訴你,我要結婚了。”
【10】
優子的臥室很誇張。到處充滿粉紅色、蕾絲,還有娃娃,簡直是現實中的童話世界。她倒沒覺得不舒服,反而很得意,將我拉進臥室後就滔滔不絕起來,沒完沒了地講著她和未婚夫的戀愛故事。
我根本不想聽,無聊地望一望四周,意外發現書架上放著一本新出刊的《童話》。順手拿了過來,徑直翻到藤野的連載小說。主編說得果然沒錯,稿子真的到了。看到書,我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老問題——究竟是誰給主編發的稿子。
優子見我低頭望著雜誌發呆,問我:“季子,你怎麼了?”
我忙將書放下:“沒什麼。沒想到你也看《童話》雜誌。”
優子佯裝不高興:“我就不能看嗎?”說著,她似乎想起了什麼,“對了,你知道嗎,這本雜誌有藤野的小說,而且非常受歡迎。就是小川藤野,我們以前的同學。真沒想到,他居然當作家了。”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
這是我的另外一個秘密。藤野和我曾經也是同學。
整個高中期間,我們一直在一個班級。當然,這都是往事,我沒必要和雜誌社的同事們說,更沒必要告訴優子我目前從事什麼工作。
隻是,聽完優子的話,我忍不住問了她一句:“那你見過藤野嗎?”
優子搖頭:“很久沒見過了,這些年唯一一次和他見麵,還是很多年前的一次聚會。本以為他不會來。誰知他竟來了。隻是,還是和以前一樣,一個人坐在角落裏喝酒,幾乎不和我們說話。”
我有些失望,看來,這個世界除了藤野本人,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將近午後時我打算告辭。優子熱情地送我出門。穿過她家院子時我停了下來,目光鎖定在角落裏的一座狗舍。剛才沒注意,優子居然也養著狗。
“你家也養狗?”我回頭問優子。
優子點頭:“是啊,秋田犬,養了很多年了。叫大丸。”她說著,呼喚起來,“大丸!大丸!”
聽到呼喚,一隻秋田犬從狗舍裏竄了出來。它跑得飛快,一下就撲在了優子身上,激動地抱住了優子的腿,歡快地叫著。我呆住了,是它,是藤野家的狗。沒錯,一身白毛,頭頂有一撮黑色的花毛,一模一樣,絕對錯不了。
我驚愕地望著那隻狗:“這……是你的狗?”
優子撫摸著狗腦袋:“是啊,我養了六年了。”
我一時語塞:“它太像我一個朋友家的狗了,簡直一模一樣!不幸的是,前些日子那隻狗跑丟了。”
優子有些不高興:“你不會以為是我偷了你朋友的狗吧。拜托,這世界上一模一樣的東西太多了。別說狗,就連人不是還有雙胞胎嘛。”
那天,離開優子家時我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大丸。我幾乎把它每一根毛都看得通通透透,它真的和藤野的狗太像了,唯一不同的地方可能就是性格了。大丸的性格很像狗,歡快、忠誠、奔放。
一點也不讓人覺得害怕。
【11】
小說有一種獨特的魅力。那天離開優子家時我特意去書局買了一期新出刊的《童話》,回到藤野家後,我就看入迷了。這是一個有些哀傷、有些殘缺的童話故事,故事中主人公深深愛著公主,可惜,公主卻一次又一次地欺騙他。
我一直看到了入夜,晚飯都忘記吃了。直到看完連載後才感到疲乏,就勢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朦朦朧朧中我睜開了眼睛,總覺得屋子裏有些不對勁。
還沒來得及開燈,我就發現角落裏一對幽幽發亮的眼珠子。
我嚇得差一點摔在地上,急忙打開了旁邊的台燈。
在昏昏沉沉的光線下,那個東西正趴在地上,深邃地望著我——是藤野的秋田犬。
不知道它什麼時候回來的,身上有些髒,但依舊對我很冷漠。可笑的是,它的突然歸來讓我沒有一點驚喜,反而感到自己非常危險。我沒有動,有些膽怯地和它僵持著。
它也一直未動,很謹慎地盯著我。
眼睛裏充滿了殺氣。
屋子裏的氣氛瞬間變得壓抑而冰涼,我有些堅持不住了,竟神經病似的和它說起了話。我刻意使音調柔和:“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一隻狗怎麼會回答問題。事實確實如此,聽到我的話,它隻是微微抬了抬腦袋,繼而垂下頭去,將鼻子埋進前肢中,繼續睡起了覺。我壯著膽子站了起來,它依然沒有反應,隻是翻著眼皮看了我一眼,直到我輕手輕腳走上閣樓,它再也沒有抬起頭來。
回到閣樓後,我迅速將房門鎖死,這才放心地坐在床上。
我又聯想到優子家的大丸,總覺得這之間有什麼聯係,雖然不大可能。我拿出手機,給優子打去了電話。電話接通後沒來得及打招呼,我直截了當地問:“優子,你家大丸在嗎?”
優子笑起來:“季子,你不會想和大丸通電話吧?”
“別開玩笑!快說,在沒在?”
優子聽出我有些不悅,隻好說:“在。怎麼了嗎?”
我不放心地說:“你別這麼快回答我,你去狗舍看一看。”
“不用看。”優子想都沒想地說,“大丸現在就在我身邊。”
……
那晚,我一夜未眠。早晨起來,走出閣樓時我特意拿了一根棍子。來到客廳時我稍稍籲了一口氣。那隻狗還趴在那,好像情緒不佳,也或者這就是它的本性。我繞過它,來到大門口。
它抬起腦袋,望著我。
是的,我打算離開了。
我輕聲打開門,盡量讓自己保持鎮定,放慢動作,倒過身來,倒退著向門外走去。我一直注視著那隻狗,見我打開門,它忽然站了起來,向前走了幾步,又猶豫著倒退了幾步。這個動作很像動物要發動攻擊前的準備動作。
我嚇了一跳,轉身,飛快地跑了出去。
我一直向前跑,直到跑出老遠才停下來。回首望著那幢房子,突然覺得自己有點神經質。那不過是一隻狗而已,即使我猜疑心再重,這麼多天來,它畢竟沒有傷害過我。不過,劄幌,我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
【12】
優子來電話時我很驚訝。從劄幌回到東京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沒想到優子還記掛著我這個老同學,在她邀請我回劄幌參加她的婚禮時我有些猶豫。最終,還是抵擋不住優子的懇求,答應了她。
那幾天,我常常不自覺地冷笑。
人這種動物真是奇怪,越是不想去做的事便越是容易發生,越是容易引誘你。
優子的婚禮在一個星期後,聽說,她未婚夫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律師,和優子家算是門當戶對了。我想,優子打電話來通知我時一定很得意。女人嘛,總是忍不住向外人炫耀自己的美好。
好在,我已習慣這種變相打擊。
在優子婚禮的前一天晚上,我才起程回到劄幌。
優子親自來機場接我。隻是短短一個月未見,她變得更迷人了。拉我上車後開始詳細地給我講述婚禮細節,講到高興處,不自覺地拉住我的手:“季子,來當我的伴娘怎麼樣?”
“我?”我吃了一驚,“不好吧。”
優子還想說什麼,我急忙換了個話題:“對了,這次會不會有很多老同學來?”
“以前高中的同學我都打電話通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