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秋田犬的童話(1 / 3)

Chapter 5 秋田犬的童話

【1】

主編在辦公室已經發了N次瘋了。

我很小心地捅了捅旁邊的同事:“喂,主編今天脾氣怎麼這麼大?”

同事劈裏啪啦地敲打著鍵盤:“別擔心,每到月底主編總會犯病的,這叫間歇性焦慮症。你剛來,還不大清楚我們這裏的情況。我們主編確實是個難搞的人,不過,他還不是最難搞的。之所以說他難搞是因為他被更難搞的人搞得很為難。”

雖然,在來雜誌社應聘之前,我就聽說這家主編是出了名的難搞。不過,正是由於他對工作的嚴謹負責,才讓這家小小的雜誌社在幾年之內成為業界的金牌雜誌社,旗下的《童話》雜誌更是賣得異常火暴。

顧名思義,《童話》主要刊登的就是童話故事。

當然,我們雜誌的童話故事與普通童話雜誌刊登的童話故事截然不同,他們以兒童童話為主,我們以成人童話為主。定位不同,讀者群也完全不一樣,基本以大學生、公司白領、家庭主婦為主。

現代社會生活壓力巨大,感情總是容易被物化。偏偏女人這種動物從小到大對情毫無免疫力,即使工作、結婚、生子,早已遠離青春歲月,依然不甘地做著美夢。

夢想自己變成白雪公主,有朝一日被騎白馬的王子拯救於蹉跎之中。

主編曾經說過,我們做的不僅是一本雜誌,而是讀者的夢想。

我記得,我去應聘時主編曾經問過我,他說:“季子小姐,我能問問你為什麼來我們雜誌應聘嗎?要知道,你以前所在的雜誌社福利並不比我們差。”

“因為我喜歡《童話》雜誌。”我絲毫不掩飾地回答道。

主編煞有介事地輕輕咳嗽了一聲,說:“你覺得我們雜誌最最重要的是什麼?”

我違心地拍馬屁:“當然是您了。”

“錯。”主編很嚴厲地否定了我,“我們雜誌最最重要的是一顆心。”

這是典型的日本式工作態度。領導總是喜歡時不時對下屬精神喊話。好在,我已習以為常。但進入雜誌社工作以來,我越來越懷疑主編的話了,什麼做雜誌最重要的是一顆心。對於雜誌來說,最最重要的無疑是作者。

下班時,主編依舊憋在辦公室裏不停地打著電話。同事拉我出門時,終於向我道出實情:“季子,知道主編為什麼每個月都要經曆一次末日危機一般的折磨嗎?”

我搖頭,茫然。

同事一臉糾結地笑:“還不是因為小川藤野……”

【2】

主編站在走廊中,像個瘋子一般鬼吼鬼叫:“誰能聯係上他?”

在我被嚇得發愣的瞬間,同事們已迅速坐到自己的椅子上,開電腦的開電腦,倒咖啡的倒咖啡,不知道是故意裝作聽不見還是真的聾了啞了。於是,站在走廊無措的我成了受害者。主編鎖定目標後幾步飛奔過來,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

“你知道怎麼聯係上藤野那個渾蛋嗎?”主編瘋了似的搖晃著我。

我支支吾吾:“您……您這是怎麼了?”

主編的眼球充血,絲絲血絲像蜘蛛網一般盤繞在他眼睛之中。顯然,他整晚沒睡。見我嚇得臉色發白,他忽然找回了失去的理智,悠長地歎息起來:“唉!你又怎麼能知道藤野的聯係方式呢。”說完,幽靈一般飄回了辦公室。

主編走後,同事一把將我拉到椅子上,壓低聲音說:“季子,這次主編可能遇到大麻煩了。到現在為止,藤野預留的稿子已經用完了,如果再沒有新稿子,連載可能要終止。倒黴的是,百分之九十的讀者都是衝著他的連載買我們雜誌的。”

事到如今,我才搞清楚主編發飆的根本原因。我很不解:“為什麼藤野不送新稿子來?雜誌社沒有和他簽合同嗎?”

同事像看小孩一般望著我,“季子,你可能不大了解藤野這個人。也許你覺得是主編拯救了這個岌岌可危的雜誌社,實際上藤野才是救星。自從他第一篇稿子在《童話》刊登之後,雜誌銷路才逐漸好轉。”

我皺起眉頭:“既然如此,那雜誌社和藤野之間的合作應該很和睦啊。”

“你哪裏知道藤野有多難搞。他雖然很有才華,但也很神秘。和雜誌社合作這麼多年以來,隻有主編一個人有他的聯係方式,除此之外,誰都不知道他在哪裏,什麼時候發稿子,什麼時候來電話……”

“那現在怎麼辦?”我有點著急了。

同事懶洋洋地攤開雙手:“一個字——等。”說著,隨手將電腦桌上的過期雜誌丟在了一旁。

那是一本幾個月前的樣刊。

封麵很顯著地印著藤野的大名,並向讀者預告了本期的精彩內容——藤野訪談。雜誌裏,還奇跡般地附帶了藤野的照片。照片是黑白色的,看上去有些死氣沉沉,應該是藤野多年前的照片了。

他戴著一副斯文的金邊眼鏡,頭發梳理得幹幹淨淨,書卷味兒實足。

我突然苦笑起來,或許,人真的不能隻看外表。藤野的讀者可能一輩子都想象不到,這樣一個看上去可親平凡的作家,在現實生活中是多麼的難搞。也許,人真的不是為了自己而活。

價值總是相對而言,就像藤野於《童話》雜誌。

【3】

北海道相對東京而言清冷了不少。清是因為人口密度低,走在街道上難得遇見幾個行人,冷大概就真的是溫度原因了。二月份的天氣,總是在零度以下,讓我這種已習慣了東京繁華熱鬧的都市人有些難以適應。

況且,這裏又是北海道著名的冰城劄幌。

昨天主編剛剛給我下達了任務,無非還是稿子的事。藤野的稿子已經連載完了,讀者來信越來越多,大都是打問下一期的內容。主編不想再坐以待斃,決定立刻派人去找藤野。

雜誌社的同事們卻都覺得藤野是個很難親近的怪人,都很避諱。不得已,這個任務落在了我頭上。記得主編把藤野家庭住址給我時表情嚴肅,一再提醒我:“季子,你一定要找到藤野。不!最重要的是拿回稿子來。這對我們雜誌社來說,生死攸關!”

當晚,我就坐上了直達劄幌的飛機。到達劄幌時天色已晚,青白色的月光混合著北海道特有的涼氣,態度強硬地穿透衣服,直達皮膚深處,讓人忍不住打冷戰。我顧不得這些,打算趁著夜色去打攪藤野。

藤野家住在手稻區,不算太遠。坐公交車可直達。

這個時間,公交車上沒有什麼乘客,空蕩蕩地感覺讓人很安逸。途中,我一直注視著車外的風景。高樓大廈遠去後,逐漸出現了一些民宿。不過,最吸引我的卻是一些動物。

是秋田犬。

秋田犬是日本很古老的犬種,它忠誠耐寒,深受日本人喜歡。很久以前,在劄幌這個地方,秋田犬除了狩獵之外,最大的用途就是看守門戶,一些鹽場和工廠經常會飼養他們來看門。

不過,如今秋田犬大都成為了寵物。

難得的是,在劄幌,你可以發現很多人依然將秋田犬視作看守犬。幾乎每隔幾幢房子,就會看到院落或門口矗立的狗舍。或純白色,或黃色、黑白相間的秋田犬安分地臥在窩裏,目光犀利地注視著來來往往的行人車輛。

我並不是一個對狗熱衷的女人,一是因為沒有閑情逸致,二是養狗真的很麻煩。但就連我自己都無法解釋,我竟然不喜歡小狗。相對而言,我更喜歡成年犬,那種鑽在你裙蓬裏麵的小狗,除了會吃喝拉撒之外,似乎一無用處。

成年犬例外,它們可以保護你。

【4】

院子大門意外地開著,雖有些冒昧,我還是走了進去。穿過狹窄的院子時,我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一個寫童話的作家應該很注重生活情調,這個小院子滿可以種滿常青植物,但藤野家的院子異常荒涼。

荒涼得像個無人居住的空宅。

繞過院子,進到大門玄關時我被一個人影嚇了一跳。

是一位中年婦女,從穿著打扮上看應是當地人。她正坐在門廊下跺腳,好像很生氣。地上滿滿的煙頭告訴我,她應該早就來了。我以為走錯了地方,正想上前詢問,婦女豁然站了起來,竟歇斯底裏地砸起門來,一邊砸門一邊喊道:“藤野你給我出來!”

我插不上話,隻好等婦女又坐下時才靠過去:“您好,請問這是小川藤野家嗎?”

婦女抬起頭來,狐疑地望著我:“你是哪位?”

“我……”想了想,還是編了個身份,“我是他的朋友。”

婦女的臉上立刻滋生出一絲笑容,有點駭人地衝過來:“我可算遇見了一個認識藤野的人。我告訴你,這家夥在我的超市欠了一大筆賬單,他去了哪裏?你今天不告訴我他在哪裏,你也別想離開!”

看來這確實是藤野家。我掙脫婦女,再次確定:“您說藤野不在家?”

婦女的臉瞬間垮了下來:“是的。這麼說,你也不知道他在哪了?”

我尷尬地笑了笑:“我剛從東京來……”

那天,婦女離開時很高興。我替藤野把賬單還清了,沒有辦法,我不是一個喜歡爭執的人,何況,看她那副模樣,如果我不給錢的話,她真的不會放我走。婦女走後,我立刻給主編打了一個電話。

得知藤野不在家後,主編對我說:“季子,你能不能進到藤野家,找到他的電腦。我想稿子應該存在他的電腦裏。”

“非法入侵!”我差一點叫出來,“這不大好吧……”

主編已經顧不得這些了,他焦躁地對我說:“有什麼不好,你隻管做,藤野回來我會解釋的。”

主編的態度非常決絕,不容我有絲毫反駁。掛掉電話,我又試探性地敲了敲門,裏麵一點聲音都沒有。

好在,劄幌這邊的民宿窗子設計得都很低矮,即使門鎖著,想要進房間也並不是什麼難事。難怪,這裏家家戶戶都養狗。我繞到房子後麵,果然,有一扇窗戶沒有鎖死,脫下大衣,我很輕鬆地翻了進去。

屋子內部的情形比外麵好不了多少,不僅荒涼,更甚淒涼。

地麵和家具上鋪了一層薄薄的灰塵,看上去,藤野真的很久沒有回來了。除此之外,屋子裏非常寬闊,除了客廳、廚房、衛生間和閣樓以外,還有一個很舒適的書房。書房裏的書桌上,一台電腦紋絲不動地躺在那裏。

大概,那些膾炙人口的童話故事就出自於它吧。

【5】

床雖然髒了點,但墊上衣服還是很溫暖柔軟的。我真的很累,躺在床上後再也不想動了。當然,我並沒有打開藤野的電腦,我還在猶豫。進到藤野房間或許還可以,但私自動用他人的電腦,就有點太無理了。

我想,說不定明天藤野就會回來,到時他自然會把稿子給我。

這一覺我睡得很沉。等我睜開眼時天已徹底黑了下來。微開的窗子不時擠進幾絲鹹澀的海風。我並不覺得冷,相反,精神一下清醒了不少。

我有點餓了,自從下飛機後還沒有吃過東西。拿過背包,裏麵有我買來的魚燒。不過這種點心很幹澀,沒有水難以下咽。我隻好拿著魚燒下樓來,在客廳裏踅摸了一隻還算幹淨的杯子,來到廚房,接了一杯涼水,開始大吃起來。

四周異常安靜,安靜到能聽到我咀嚼食物的聲音。

忽然有點害怕,我環顧四周,這空蕩蕩、僅剩我一人的大房子的確讓人有點恐慌。心理作用是很厲害的,尤其是當你一個人時,這種感覺便會無限擴大。我打算盡快吃完東西,繼續回閣樓睡覺。

吃完最後一塊魚燒,我起身向廚房外走去。

剛走到門口,一個黑影非常迅速地從廚房門口飄了過去。

速度太快了,以至於我根本沒有看清那是什麼。

遲疑許久之後,我下意識地拿起了壁櫃裏的一把刀,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客廳裏還亮著燈,昏黃的光線下,四麵房間大門都打開著,形成一個又一個的黑洞。我沒有打草驚蛇,而是貼著牆壁向最近的一道房門挪去。

我把一樓內所有的房間都檢查了一遍,竟然沒有發現一個人影。

我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大概,自己真的是眼花了吧。扭回頭,我打算把刀放回去,卻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是一隻狗,一隻秋田犬。它安靜地坐在我身後,半蹲著仰望於我。

這是一隻標準的劄幌秋田犬,純白色的剛毛筆直尖利,頭頂長著一撮黑色的花毛。

如果不是它偶爾轉動的眼珠,我真的會誤以為是一尊藝術品。它太安靜了,安靜得就像一條死狗。它一動不動地坐在地上,始終保持著一個姿勢,似乎在和我僵持著什麼。我記得書上說過,一般犬類出現這種動作,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這很有可能是攻擊的前兆。

我緩緩地伸過手去,盡量表示友好。它卻一轉臉,跑掉了。

那隻狗進了廚房,它可能是餓了,進去後就開始翻箱倒櫃地找食物。我放下手裏的刀,打開壁櫃,從裏麵取出了一些火腿,放在盤子裏遞到它麵前。它再次審視了我一番,這才埋頭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沒有想到,藤野居然也養了一隻秋田犬,這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趁著這隻狗大吃時我來到窗子前,再次檢查院落,果然,在不起眼的地方有一座小巧的狗舍。我斷定,藤野可能真的出遠門了,不然,它不會把狗鎖在屋子裏。看來,短時間內想要見到他不大可能。

【6】

無數次試驗失敗後我妥協了——藤野的電腦居然上了密碼。我挺了挺僵直的脊背,開始發愁怎麼向主編報告。無聊地關掉電腦,我走出了書房。

一進客廳,就看到那隻狗正坐在沙發上發呆。它的樣子很奇怪,靠在沙發裏的姿勢懶洋洋的,一眨不眨地盯著窗外的天空,不曉得在看什麼。如果我說我從它的臉上看出一絲不安,或許你會笑話我,一隻狗又談何表情。

但我發誓,那一瞬間,我覺得它像極了一個人。

我覺得很有趣,也坐在沙發上,盡量靠近它,學著它的樣子望著窗外。窗外天色漸漸昏沉了下來,已經快要入夜了,一天即將過去。我想,它大概和我一樣,也在焦急地期盼著藤野歸來。狗這東西,不是總是很忠誠嘛。

我自言自語又像安慰它一般說道:“不知道藤野什麼時候會回來,如果他再不出現,我想主編一定會瘋掉的。”說著,我伸出手去,終於摸到了它的毛。

它脊背上的毛並沒有我想象中那麼柔軟,有些紮人,有些剛硬。可能是陌生人的觸摸讓它感到不舒服,它下意識地向旁邊挪了挪,並用一種很怪異的眼光盯著我。我很敏銳地從它眼中察覺出一絲敵意,急忙縮回了手。

它好像對我很抗拒,很快跳下沙發,向另一間臥室走去了。

走到臥室門口還特意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忽然覺得這隻狗真的很不一般,它好像什麼都懂,什麼都清楚,好像一個習慣將所有事都裝在心裏的怪人。但它又很聰明,聰明到能從你的一舉一動洞察一切。我忽然想起,曾經看過一本書,那本書上講過其實狗很聰明。

世界上最聰明的狗甚至和一個八歲小孩的智力不相上下。

那本書的最後,作者很嚴肅地提醒讀者——千萬不要小看任何一隻狗。

它們遠遠比我們想象的要聰明得多。

我相信科學,更相信那位作者。所以,我從來沒有小看過它,甚至覺得它比我還聰明。當然,有時候你不得不承認,一旦動物聰明過頭,對人類來說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它可以很深邃。

深邃到嚇人。

我是在當天晚上意識到這一點的。大概是一點鍾時,我睡得正沉,外麵突然響起一陣狗吠,不知是誰家的狗發了瘋,叫得很厲害。睜開眼,我打算去關上窗戶。剛剛坐起來就嚇了一跳。那隻秋田犬正蹲在我的床頭,紋絲不動地看著我。

它吐著猩紅色的舌頭,一雙眼在黑暗中綠得發亮。

驀然間,我感到一絲凶兆。我不清楚它什麼時候鑽進來的,什麼時候蹲在我床頭的,又在這裏觀察了我多久。它似乎隨時準備著什麼,也許,下一秒就會突然衝上來,死死咬住我的脖子。

我愣了許久,才怯怯地對它吼道:“出去!”

聽到我的話它很聽話地站了起來,沒有出去,而是一步一步向我靠近。在幾乎可以感覺到它呼吸的距離,那雙幽幽發亮的眼睛像是要把我吃掉似的凶狠,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但緊接著,它飛快地縮回了腦袋,轉身,悄無聲息地走掉了。

【7】

網頁上的新聞讓我震驚。以前,我篤定地認為狗這種生物完全可以信賴。事實告訴我,任何一件事都有兩麵性,你永遠不要堅信一個大好人一輩子都不會做壞事。同理,狗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