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家書
獄 中 家 書
父少保、樞密使、都督、信國公批付男陞子:
汝祖革齋先生以詩禮起門戶,吾與汝生父及汝叔同產三人。前輩雲:“兄弟其初,一人之身也。”吾與汝生父俱以科第通顯,汝叔亦致簪纓,使家門無虞,骨肉相保,皆奉先人遺體,以終於牖下,人生之常道也。不幸宋遭陽九,廟社淪亡。吾以備位將相,義不得不殉國;汝生父與汝叔姑全身以全宗祀。惟忠惟孝,各行其誌矣。
吾二子,長道生,次佛生。佛生失之於亂離,尋聞已矣;道生,汝兄也,以病沒於惠之郡治,汝所見也。嗚呼,痛哉!吾在潮陽聞道生之禍,哭於庭,複哭於廟,即作家書報汝生父,以汝為吾嗣。兄弟之子曰猶子,吾子必汝,義之所出,心之所安,祖宗之所享,鬼神之所依也。及吾陷敗,居北營中,汝生父書自惠陽來曰:“陞子宜為嗣,謹奉潮陽之命。”及來廣州為死別,複申斯言。《傳》雲:“不孝,無後為大。”吾雖孤孑於世,然吾革齋之子,汝革齋之孫,吾得汝為嗣,不為無後矣。吾委身社稷,而複逭不孝之責,賴有此耳。
汝性質闓爽,誌氣不暴,必能以學問世吾家。吾為汝父,不得麵日訓汝誨汝,汝於六經,其專治《春秋》,觀聖人筆削褒貶,輕重內外,而得其說,以為立身行己之本。識聖人之誌,則能繼吾誌矣。吾網中之人,引決無路,今不知死何日耳。《禮》:“狐死正邱首。”吾雖死萬裏之外,豈頃刻而忘南向哉!吾一念已注於汝,死有神明,厥惟汝歆。仁人之事親也,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汝念之哉!歲辛巳元日書於燕獄中。
【譯文】
父少保、樞密使、都督、信國公書付嗣子陞兒:
你祖父革齋先生以讀書起家,我和你的生父及你叔父三人都是他所生。前輩們說:兄弟當初本是一個人的身子。我和你生父都是由科舉考試而官位顯貴的,你叔父也做了官。如果家中不出意外之事,兄弟之間會互相保護,都愛惜好先人留給我們的身體終老於家中,這是人之常情。不幸的是宋王朝遭受災禍,宗廟社稷淪喪滅亡了。我因為位居宋朝將相的顯位,道義上不能不為國獻身;你的生父和叔父姑且保住身體以保全宗族的延續。是忠是孝,各行其誌吧。
我的兩個兒子,大的叫道生,小的叫佛生。佛生在戰亂中走失,不久聽說已死了。道生是你的哥哥,因病死於惠州州府,你是親眼見到的。唉!多麼令人悲痛啊!我在潮陽聽到道生的噩耗,在庭院中哭,在家廟裏又哭,馬上給你的生父寫信告訴他,把你作為我的嗣子。兄弟的兒子叫作猶子。我的嗣子一定是你,道義因此而出,我心因此而安,祖宗因此得以祭祀,鬼神因此才有憑依。當我兵敗被俘,拘留北兵營中,你生父從惠陽寄信來說:“陞兒適合作您的嗣子,我恭謹地遵照你在潮陽的意思辦。”後來他來廣州和我作死別,又重申這話。經典上說:不孝的最大罪責就是無後嗣。我雖然在世上孤單,無依無靠,但我是革齋先生的兒子,你是革齋先生的孫子,我有你作嗣子,就不算無後嗣了。我獻身於國家,又可逃避不孝的罪名,全靠這件事了。
你本性樂觀直爽,意誌心氣都平和,將來一定能夠憑你的知識才能繼承我家的家業。我身為你父,不能每天親自訓導、教誨你。你在學習“六經”的時候,要特別專心研究《春秋》。考究其中所記載和所刪除的內容,所褒揚和貶損的人事,所輕視或重視的東西以及內外的分置,求得其中的學說,把它作為立身處世的根本。認識到聖人的誌向,就能夠繼承我的意誌了。我是被囚之人,想自殺都辦不到,現在還不知道死在哪天呢?《禮記》說:狐狸死的時候一定要把頭向著巢穴所在的山丘。我即使死在距離家鄉萬裏之外,怎會有片刻時光忘記向著南方呢?我的一切意念都已傾注在你身上,如果死後有神明存在,一定隻享受你的祭品。仁德之人侍奉父母,對待死者就像對待生者,對待亡者就像對待生者,你要記住啊。辛巳歲正月初一日書於燕山獄中。
【題解】
本篇是文天祥在獄中寫給繼子文升的家書。在這封家書中,作者向文升簡要介紹了家世概況以及文升過繼為己子的經過。並告誡文升好好做人,繼承自己的遺誌。信的最後,文天祥還談到,“我即使死在距離家鄉萬裏之外,哪有一時一刻忘記向著南方呢!”表達了作者忠貞不貳的誌節。據史書記載,文天祥臨刑前,問圍觀的百姓,孰為南北,然後麵南再拜而從容就義。
文天祥小傳
文天祥(1236—1283),小名雲孫,字天祥;後以字為名,改字履善;後又改字宋瑞,號文山。吉州廬陵(今江西吉安)人。南宋末大臣。寶祐四年(1256)進士。宋度宗鹹淳九年(1273),任湖南提點刑獄,次年調任知贛州,得元軍渡江的消息,立刻組織萬人起兵勤王。德佑二年(1276)正月,謝太後向元軍投遞降表,文天祥被派往元營談判,被扣留,押解北上,後設法逃脫,再組織民兵抗元。景炎二年(1277),文天祥收複興國等縣,包圍贛州,軍勢頗盛。不過,文天祥組織起來的民兵,戰鬥力不強,很快就被元軍擊潰,文天祥的妻子也被元軍俘擄。他隻好收拾殘兵奔循州,駐南嶺。後在廣東的潮州、惠州繼續抗元。祥興元年(1278),宋廷封文天祥為少保、信國公。十二月,元軍從海陸大舉進攻,文天祥撤出潮陽,轉移海豐。因叛徒的出賣,他在五坡嶺再次被元軍俘擄。次年正月,被移上海船,經珠江口零丁洋時,寫下《過零丁洋》一詩。詩中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以明寧死不屈之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