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靖華家書

致 父 親

父親大人膝下:

土地改革具體說來是為全人類打算,將來人人都要同樣勞動,衣食日用同樣沒有差別,一律平等,實際上是掃除貧富階級,沒有富翁之威嚴尊榮與窮人之奴隸牛馬苦痛,這是真正人道,是天之經,地之義。可是,要知道,過去享慣自在福的,不勞動,將來不但得不到安樂,而且無衣無食,饑寒交迫,這原是已往饑食飽遊,不事勞動,豬一般的生活所造下的罪孽。至於站在神聖席上,關於勞動的,得到一點田產,越做越起勁,那麼不久將來,前者的富家郎,都變成窮猴混鬼,而窮措大都成了富家翁,像這樣的天翻地覆似的,並關乎天命,不關乎運氣,而完全係乎人事與人力,我們為革命苦鬥數十年,任何犧牲在所不計,兒自幼不但不作法外要求,而且從不曾有半分法外想。主義是自己的生活,自己生辦法,苦心苦力,慘澹經營,所以曾向家人說過,中央政府要人指令頒發救濟,兒一並辭卻謝絕,不接受。故鄉解放後,兒屢次致函吾弟,令其千萬勿作特殊要求,身為人民表率,擁護新政策,幫助推行宣傳,大人一生受盡清苦,六十餘年,筆耕舌佃,省吃儉用。阿母在家負擔家務,內外兼營,費盡心血,以至身體善病,中年物故。所置星星點點田地,那全是大人及我先母滴滴血液汗液化身變成的。大人一生懷抱,完全隻在大我,不計小我,既為全國四萬萬七千五百萬男女同胞為人生觀,當然睹此均產,以為莫大之慰快。大人一生,受人所不能受不曾受的險阻艱難,現年八旬有奇,休息得啦!望出來吧!真能出來,兒心境好,無遠憂,對於革命多作出一點成績,此成績與物質價值對比較量,相信難以言喻。因為社會人類所得到的利益影響,非物質所堪擬,不能以物類計也。這算盤應該懂,應該作到,懂就該行,懂而不行,就是不懂。

父親,我對於你老人家的生活是常常縈注,時時在念的。每逢寄點東西,都是想盡方法,用最簡便、最穩當、最可靠的方法辦去。但是結果不能回回如願以償,心殊難安。這就是年來堅請二位大人外出的主因。一出來任何問題均解決,而且也可不至於叫吾弟負擔二大人的日用。還是請大人出來。何君可能寒假來京。來時請他到山代送大人來京。你們兩老人家出來,不但不是我們的煩難,且是我們的幸福。因為可以安心,不至分心,從此集中心力於學問、事業,為人民多服些務。年來因學校及各方麵事務過忙,所以譯作很少。現正在為百齡校一部比較《旅伴》還大的書(書名《初歡》),她在譯,我在校。大約半年多可告成。

吾弟望努力咬緊牙關,改造,切實改造舊我,作一個新人。糊塗半生,一旦翻然痛改,並不遲。今天(不但今天,自古如是)不能依賴任何人,要靠自己。脾氣、性情都要從頭盡行改造。對人和氣,不得開罪,與好人並革命分子接近,向他們學習。隻關門過光景不夠,更重要的要得合群(合革命之群,合好人之群,即與進步人來往),要得入社會,要得與新政權靠攏、聯係,打成一片,千萬不可獨立。這是日下為人必要的原則。在人民政權下作隱士,是反人民的,是走入絕路。是千萬不行的。勤儉刻苦,還要和進步社會來往,這樣才不致跳到坑裏。望教育他,幫助他改造。

敬祝福安。

兒上

五〇、六

【評析】

曹靖華這封家書的最大特點,是在與父親麵對麵交談似的“筆談”中,從當時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談起,著重說明不論窮富,均一切所得皆應為勞動,不應為此擔憂,而且應當頤養天年。到這時,方勸說父母進京休養,並著重指明這不僅不會給兒子增添負擔,反而可以使兒子可以安心,不至分心,從此集中心力於學問、事業,為人民服些務,這種由遠及近、由麵及點的“勸說”方式,體現出曹靖華的一片拳拳孝子之心。

曹靖華小傳

曹靖華(1897—1987),原名曹聯亞,河南盧氏五裏川路溝口村人,中國翻譯家、散文家、教育家,北京大學教授。

1919年在開封省立第二中學求學時,投身於五四運動。1920年在上海外國語學社學俄文,加入社會主義青年團,並被派往莫斯科東方大學學習。1921年底回國,在北京大學旁聽,與許欽文、柔石、胡也頻等租住北大沙灘附近。1924年加入文學研究會。1927年4月,重赴蘇聯,先後在莫斯科東方大學、列寧格勒東方語言學院任教。1933年回國,在大學任教並從事文學翻譯工作。1939年去重慶,任中蘇文化協會常務理事,主編《蘇聯文學叢書》。1948年應聘赴北平清華大學任教。195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曾任中國文聯委員,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顧問,中國蘇聯文學研究會名譽會長,中國翻譯工作者協會顧問等職。1959年—1964年,任《世界文學》主編。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先後擔任第五、六屆全國政協委員、中國文聯委員、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家協會顧問、魯迅博物館顧問、中國翻譯工作者協會名譽理事、中國外國文學會顧問、中國蘇聯文學研究會名譽會長等職。1987年獲蘇聯列寧格勒大學榮譽博士學位。同年8月,獲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授予各國人民友誼勳章。

他的第一部譯作是契訶夫的獨幕劇《蠢貨》,經瞿秋白推薦,在《新青年》雜誌上發表。此後陸續翻譯近30種蘇聯文學作品。60年代後,還寫了許多散文。

曹靖華與魯迅

1933年年底,當時在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任教的曹靖華,專程赴上海探望魯迅。在帶給魯迅的禮物中,除了幾盒北京特產外,還有一口袋黃燦燦的小米。小米味香可口,營養豐富,在曹靖華的故鄉,當時人們把它當做細糧,平時舍不得吃,多給病人或產婦食用,算是高級保健品了。

兩位親密朋友見麵,十分興奮。當魯迅見到曹靖華帶來的小米時,不禁驚奇地問:“你怎麼知道我愛吃小米?”曹靖華笑著說:“我從《兩地書》上看到的。”魯迅非常感激朋友的誠摯情懷,就把這些小米分送給茅盾和友人內山完造、其三弟周建人。

曹靖華回北京後不久,聞知魯迅由於工作和寫作過度勞累,身體日漸虛弱,後來竟生病臥床。曹靖華十分著急,除多次寫信給魯迅叮囑他要保重身體外,還想方設法尋找滋補食品寄給魯迅。

曹靖華首先想到的是家鄉的特產紅棗和猴頭。“棗不但味美、營養豐富”,而且“有開胃、健脾、潤肺、補肝、益氣、壯神及其他醫療作用”。而產於其家鄉的“靈寶大棗”更有“棗王”之美譽,“它皮薄、肉厚、果大、核小、汁多、味甜、清香可口”。而“營養豐富,色美味香”、“連模樣兒也極逗人愛”的猴頭,則是地道的珍貴補品。盡管當時曹靖華家鄉不通汽車,交通極為不便,但他仍然想辦法多次給魯迅寄(或捎)去紅棗、猴頭和小米。

魯迅對曹靖華千裏之外寄去的食品既高興又感激,他收到寄贈後複信說:“紅棗極佳,為南中所無法購及,羊肚亦作湯吃過,甚鮮。猴頭聞似未聞,誠為珍品,擬俟有客時食之。”

對於病中的魯迅來說,這些珍貴的食品,給他在精神上是多麼大的慰藉啊!

憶當年,穿著細事且莫等閑看!

曹靖華

幼年讀書,遇“服之不衷,身之災也”,曾想:衣所以蔽體,禦寒而已,怎麼穿得不當,還足招禍?遇孔丘“微服而過宋”,曾想:像所謂“萬世師表”那樣方正、古板,道貌岸然連走路都“行不由徑”,吃飯也“割不正不食”,一旦人要殺他,為了避免人注意,怎麼還把平常的衣服都換了逃走呢?此外還遇到許多有關穿著的話,當年都不求甚解,終以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