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舍 家 書

家 書 一 封

××:

接到信,甚慰!濟與乙都去上學,好極!唯兒女聰明不齊,不可勉強,致有損身心。我想,他們能粗識幾個字,會點加減法,知道一點曆史,便已夠了。隻要身體強壯,將來能學一份手藝,即可謀生,不必非入大學不可。假若看到我的女兒會跳舞演講,有作明星的希望,我的男孩能體健如牛,吃得苦,受得累,我必非常歡喜!我願自己的兒女能以血汗掙飯吃,一個誠實的車夫或工人一定強於一個貪官汙吏,你說是不是?教他們多遊戲,不要緊逼他們讀書習字;書呆子無機會騰達,有機會作官,則必貪汙誤國,甚為可怕!

至於小雨,更宜多玩耍,不可教她識字;她才剛四歲呀!每見摩登夫婦,教三四歲小孩識字號,客來則表演一番,是以兒童為玩物,而忘了兒童的身心教育甚慢,不可助長也。

我近來身體稍強,食眠都好,唯仍未敢放膽寫作,怕再患頭暈也。給我看病的是一位熟大夫,醫道高,負責任,他不收我的診費,而且照原價賣給我藥品,真可感激!前幾天,他給我檢查身體,說:已無大病,隻是虧弱,需再打一兩補血針。現已開始。病中,才知道身體的重要。沒有它,即使是聖人也一籌莫展!

春來了,我的陰暗的臥室已有陽光,桌上邊有一枝桃花插在曲酒瓶中。

祝你健康!代我吻吻兒女們!

舍上,三,十。

老 舍 小 傳

老舍(1899—1966),著名作家。原名舒慶春,字舍予。老舍是他最常用的筆名。滿族。北京人。

1918年畢業於北京師範學校,擔任過小學校長、郊外北區勸學員等職。1924年,赴英國倫敦大學東方學院講授漢語和中國文學。自1925年起,陸續寫了3部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對烏煙瘴氣的教育界作了生動的揭露;《趙子曰》的鞭撻鋒芒指向以新派自詡其實醉生夢死的青年學生;《二馬》的主人公是旅居英國的北京人,諷刺的仍是在封建的小生產的社會土壤裏培植出來的“出窩兒老”的畸形心態,3部作品陸續在《小說月報》上連載後,引起文壇的注目。1926年加入文學研究會。1929年夏,繞道歐、亞回國。在新加坡逗留期間,為當地高漲的民族解放要求所鼓舞,創作反映被壓迫民族覺醒的中篇童話《小坡的生日》。1930年7月起,到濟南齊魯大學任教。1934年秋,改任青島山東大學教授。期間創作長篇小說《離婚》和《牛天賜傳》等,都寫得富有生活情趣和喜劇效果。比之早期作品,描寫從淺露趨向含蓄,相當圓熟地形成他作為幽默作家、北京人情世態的風俗畫師、市民社會的表現者和批判者獨特的藝術風格。麵對愈來愈嚴酷的社會現實,他更加關懷城市貧民的苦難,並以此作為主要描寫對象,《月牙兒》敘述母女兩代淪為暗娼,《我這一輩子》訴說下級警察的坎坷經曆。在《駱駝祥子》中,以農村來到城市拉車的祥子個人的毀滅,寫出一場沉痛的社會悲劇。《駱駝祥子》是他個人也是中國現代文學史的重要作品。從30年代初起,開始寫作短篇小說,作品收入《趕集》、《櫻海集》、《蛤藻集》等。其中如《柳家大院》、《上任》、《老字號》、《斷魂槍》諸篇,綽約多姿,精致完整,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抗日戰爭爆發後,隻身奔赴武漢。1938年3月,參加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出任總務部主任。抗戰8年中,對文藝界的團結抗日多有貢獻。他寫於抗戰時期的作品,也多以直接為民族解放服務為題旨。自1944年初開始,進入長篇小說《四世同堂》的創作,回到所熟悉的北京市民社會和所擅長的幽默諷刺藝術。小說刻畫深受傳統觀念束縛的市井平民,在民族生死存亡關頭的內心衝突,於苦難中升騰起來的覺醒和抗爭,自然也有消極逃匿和無恥墮落。《四世同堂》是他抗戰時期的力作,也是抗戰文藝的重要收獲。1946年3月,老舍應美國國務院邀請赴美講學。一年期滿後,繼續旅居美國,從事創作和將自己的作品譯成英文。

得知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老舍立即啟程回國。新社會的新氣象使他極為振奮,不久就發表以藝人生活為題材的劇作《方珍珠》。1951年初創作的話劇《龍須溝》上演,獲得巨大成功。劇本通過大雜院幾戶人家的悲歡離合,寫出了曆盡滄桑的北京和備嚐艱辛的城市貧民正在發生的天翻地覆的變化,是獻給新中國的一曲頌歌。《龍須溝》是老舍創作新的裏程碑,他因此獲得人民藝術家的榮譽稱號。50—60年代,他在文藝、政治、社會、對外文化交流等方麵擔任多種職務,但仍然勤奮創作。作品以話劇為主,有《春華秋實》、《西望長安》、《紅大院》、《女店員》等,以刻畫北京市民告別舊生活、迎接新時代的精神曆程的作品較為成功。自50年代後半期起,老舍在話劇《茶館》、《義和團》(又名《神拳》)和小說《正紅旗下》(未完成)等作品中,轉而描繪近代北京的曆史風雲。《茶館》以一座茶館作為舞台,展開了清末戊戌維新失敗、民國初年北洋軍閥盤踞時期、國民黨政權崩潰前夕3個時代的生活場景和曆史動向,寫出舊中國的日趨衰微,揭示必須尋找別的出路的真理。《茶館》是當代中國話劇舞台最享盛名的保留劇目,繼《駱駝祥子》之後,再次為老舍贏得國際聲譽。

文化大革命初期遭受迫害,於1966年8月24日自溺於北京太平湖。

用戲詞回信

抗戰期間,北新書局出版的《青年界》,曾向作家老舍催過稿。老舍在寄稿的同時,幽默地寄去了一封帶戲曲味的答催稿信:元帥發來緊急令:內無糧草外無兵!小將提槍上了馬,《青年界》上走一程,吠!馬來!參見元帥。帶來多少人馬?2000來個字!還都是老弱殘兵!後帳休息!得令!正是:旌旗明明,殺氣滿山頭!

“瞎湊”的妙詩

一次老舍家裏來了許多青年人,請教怎樣寫詩。老舍說:“我不會寫詩,隻是瞎湊而已。”有人提議,請老舍當場“瞎湊”一首。

大雨洗星海,長虹萬籟天;冰瑩成舍我,碧野林鳳眠。

老舍隨口吟了這首別致的五言絕句。寥寥20字把8位人們熟悉並稱道的文藝家的名字,“瞎湊”在一起,形象鮮明,意境開闊,餘味無窮。青年們聽了,無不讚歎叫絕。詩中提到的大雨即孫大雨,現代詩人、文學翻譯家。洗星海即冼星海,人民音樂家。高長虹是現代名人。萬籟天是戲劇、電影工作者。冰瑩,現代女作家,湖南人。成舍我曾任重慶《新蜀報》總編輯。碧野是當代作家。林鳳眠是畫家。

老舍作品精選

黑 白 李

愛情不是他們兄弟倆這檔子事的中心,可是我得由這兒說起。

黑李是哥,白李是弟,哥哥比弟弟大著五歲。倆人都是我的同學,雖然白李一入中學,黑李和我就畢業了。黑李是我的好友;因為常到他家去,所以對白李的事兒我也略知一二。五年是個長距離,在這個時代。這哥兒倆的不同正如他們的外號——黑,白。黑李要是“古人”,白李是現代的。他們倆並不因此打架吵嘴,可是對任何事的看法也不一致。黑李並不黑;隻是在左眉上有個大黑痣。因此他是“黑李”;弟弟沒有那麼個記號,所以是“白李”;這在給他們送外號的中學生們看,是很邏輯的。其實他倆的臉都很白,而且長得極相似。

他倆都追她——恕不道出姓名了——她說不清到底該愛誰,又不肯說誰也不愛。於是大家替他們弟兄捏著把汗。明知他倆不肯吵架,可是愛情這玩藝是不講交情的。可是,黑李讓了。

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正是個初夏的晚間,落著點小雨,我去找他閑談,他獨自在屋裏坐著呢,麵前擺著四個紅魚細磁茶碗。我們倆是用不著客氣的,我坐下吸煙,他擺弄那四個碗。轉轉這個,轉轉那個,把紅魚要一點不差的朝著他。擺好,身子往後仰一仰,像畫家設完一層色那麼退後看看。然後,又逐一的轉開,把另一麵的魚們擺齊。又往後仰身端詳了一番,回過頭來向我笑了笑,笑得非常天真。

他愛弄這些小把戲。對什麼也不精通,可是什麼也愛動一動。他並不假充行家,隻信這可以養性。不錯,他確是個好脾性的人。有點小玩藝,比如黏補舊書等等,他就平安的銷磨半日。

叫了我一聲,他又笑了笑,“我把她讓給老四了,”按著大排行,白李是四爺,他們的伯父屋中還有弟兄呢。“不能因為個女子失了兄弟們的和氣。”

“所以你不是現代人。”我打著哈哈說。

“不是;老狗熊學不會新玩藝了。三角戀愛,不得勁兒。我和她說了,不管她是愛誰,我從此不再和她來往。覺得很痛快!”

“沒看見過這麼講戀愛的。”

“你沒看見過?我還不講了呢。幹她的去,反正別和老四鬧翻了。將來咱倆要來這麼一出的話,希望不是你收兵,就是我讓了。”

“於是天下就太平了?”

我們笑開了。

過了有十天吧,黑李找我來了。我會看,每逢他的腦門發暗,必定是有心事。每逢有心事,我倆必喝上半斤蓮花白。我趕緊把酒預備好,因為他的腦門不大亮嘛。

喝到第二盅上,他的手有點哆嗦。這個人的心裏存不住事。遇上點事,他極想鎮定,可是臉上還泄露出來。他太厚道。

“我剛從她那兒來。”他笑著,笑得無聊;可還是真的笑,因為要對個好友道出胸中的悶氣。這個人若沒有好朋友,是一天也活不了的。

我並不催促他;我倆說話用不著忙,感情都在話中間那些空子裏流露出來呢。彼此對看著,一齊微笑,神氣和默默中的領悟,都比言語更有分量。要不怎麼白李一見我倆喝酒就叫我們“一對糟蛋”呢。

“老四跟我好鬧了一場,”他說,我明白這個“好”字——第一他不願說兄弟間吵了架,第二不願隻說弟弟不對,即使弟弟真是不對。這個字帶出不願說而又不能不說的曲折。“因為她。我不好,太不明白女子心理。那天不是告訴你,我讓了嗎?我是居心無愧,她可出了花樣。她以為我是特意羞辱她。你說對了,我不是現代人,我把戀愛看成該怎樣就怎樣的事,敢情人家女子願意‘大家’在後麵追隨著。她恨上了我。這麼報複一下——我放棄了她,她斷絕了老四。老四當然跟我鬧了。所以今天又找她去,請罪。她罵我一頓,出出氣,或者還能和老四言歸於好。我這麼希望。哼,她沒罵我。她還叫我和老四都作她的朋友。這個,我不能幹,我並沒這麼明對她講,我上這兒跟你說說。我不幹,她自然也不再理老四。老四就得再跟我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