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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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軍閥統治時期有一個特點:勝利者對失敗者大多都很寬容,很少趕盡殺絕。如對竊國大盜袁世凱,1917年複辟失敗的張勳,1920年直皖戰爭失敗的段祺瑞,1922年直奉戰爭失敗的張作霖等,包括對他們的幫凶、爪牙,莫不如此。不僅如此,這些失敗者還能得到另一派或敵對派的重用。這是因為當時社會上流行一句話,“有槍便是王,有奶便是娘”,軍閥間的擁合離拒是以本派利益為旨歸,以壯大自己實力為目的的,誰都想把戰敗者據為己有,為己所用。軍閥間敵中有我,我中有敵,今天是敵人,明天可能是朋友,今天是“階下囚”,明天可能是“座上尊”,敵友之間難以界定,所以,對誰也不敢得罪太苦。
對曹錕也是這樣,因為他還有一個能打硬仗的吳佩孚,還有十幾萬直軍、三個直係省份和眾多追隨者,不知哪一天他會東山再起。
因此,曹錕雖然辭職,雖然被囚,但沒有人難為他,他依然堂而皇之地住在公府。他的親信大多可以自由出入,陪他談心。馮玉祥的警備司令部經常購買食品、飲品派人送到公府,供他享用。曹錕的妻妾子女,常常帶著食品去公府探望他,陪他打牌、吃飯、聊天。他的愛妾劉鳳瑋還可以留下來過夜……但他們一走,偌大房間成了一口活棺材。孤獨、寂寞、無助,毒蛇般咬噬著曹錕的心,令他萬念俱灰,痛不欲生。他想起好友王士珍的一句話:要想害誰,就讓誰當總統。
最讓他牽腸掛肚的是他的萬貫家財。
曹錕當過管帶(營長)、標統(團長)、協統(旅長)、鎮統(師長),他憑借手中權力貪汙自肥,瘋狂聚斂。尤其當督軍、總統後更是變本加厲,無所不用其極。除克扣軍餉、虛報冒領、賣官鬻爵、敲詐勒索之外,還利用“冰敬”(中秋節)、“炭敬(年節)”、過生日、生孩子,巧立名目,索賄受賄,強行攤派,甚至貪汙克扣直軍陣亡、傷殘將士的撫恤金!據不完全統計,曹錕光在銀行的存款就高達六千多萬,約等於全國旺年關稅的一半、煙酒稅的兩倍、鹽稅的四分之三!
曹氏家族的財產更不計其數。他們依靠曹錕的勢力巧取豪奪,敲詐勒索。除有大量房地產、存款外,或合資,或獨資紗廠、米莊、麵莊、餅幹公司、航業公司、電燈公司、火油公司、珠寶店、五金行、古玩店等十幾處,光當鋪就有九個之多!
現在,四弟曹銳吞鴉片自殺了,管理他財產的李彥青被馮玉祥槍斃了,曹氏家族財產被政府凍結。曹錕五十七歲得子之前,過繼曹銳之子曹士藻(更名少珊)為嗣。這小子吃喝嫖賭,不務正業,心術不正,萬貫家財能保住嗎?想起這些,像蠍子掉進心裏,掏不出,撚不死,急火攻心!
雖然他終日愁腸百結,食不甘味,但政治嗅覺依然靈敏。當年,馮玉祥受吳佩孚挾製,曹錕對馮玉祥百般袒護。今天,馮玉祥顧念舊情,曾關照看守他的羅營長對總統要客氣,不許難為他,他想吃什麼、要什麼,盡量滿足他。加上曹錕一向待人和藹,並施以小恩小惠,所以跟營長關係很好。曹錕每天讓侍從買一大堆報紙供他看。這天,曹錕看著報紙,突然拍案大聲說:“好,實在是好!”侍從嚇了一跳。原來《北京時報》頭版赫然刊出“吳佩孚到達南京,參加十省同盟大會”的爆炸新聞!報道說,吳佩率領殘兵敗將二千餘人,乘坐海軍將領溫樹德的“華川號”,在一艘護衛艦的保護下浮海南下,11月15日到達南京,受到直係大將齊燮元、孫傳芳等人的熱烈歡迎。適時,齊正主持召開十省大同盟會議,特約吳佩孚蒞臨會議並發表熱情洋溢的講話……這十省是蘇、皖、閩、贛、陝、川、豫、鄂、湘、浙。十省擬在南京成立同盟總部,共同抗禦馮、奉的聯合進攻……
曹錕想入非非,沉浸在亢奮、狂喜之中。仿佛一夜之間,吳、齊的同盟大軍勝利凱旋,他的複職願望實現了。他不似先前那樣消沉、沮喪,認為前途尚有可為。臉上笑容多了,說話多了,吃飯也多了。過去早晨戀床,日上三竿賴在床上不起,現在早早起床,與鳳瑋在湖邊、在林蔭路上徜徉。早已扔下的書法、繪畫,現在又拾起來。一有機會就打聽吳佩孚的消息……
這種局麵未能持續多久。不幾日,小羅營長和熟悉的衛兵不見了,換上一些生硬的麵孔。熟悉的部下不來了,妻妾子女來得少了,曹錕重新陷入苦悶之中。
這天,曹錕的老友、德高望重的王士珍來看望他。
老友相見拍肩打背,欣喜異常。曹錕說:“唉,老夥計,你可來了,想殺我了!”
王士珍說:“我早說過,想害誰就讓誰當總統,怎麼樣,品出滋味來了吧?”
曹錕說:“唉,悔不該沒聽你的話,晦氣晦氣!”
拉了幾句家常之後,談話進入正題。
王士珍介紹說,馮玉祥、張作霖之所以對曹錕看管嚴起來,是因為吳佩孚回到南京,參加了十省大同盟會議,放了一炮不著邊際、虛張聲勢的蠢話:組織什麼“護法軍政府”,草擬了“護法軍政府大綱”(所謂“護法”,是指恢複曹錕憲法)。馮、張害怕曹錕偷跑到南方去,真的組織軍政府,這樣不僅對馮、張聯合執政不利,還會使國家分裂,局勢更加複雜化。
其實,齊燮元、孫傳芳鼓動十省大同盟,是暗藏玄機的。他們一個是江蘇督軍,一個是浙江督軍,雖然同屬直係,但二人一向爭權鬥寵,各自揣著小算盤,天天謀劃著吃掉對方,他們的聯合既不是真心,也不會持久。再看十省的當權者,哪個不是“牆頭草”?哪個不在打自己的小算盤?他們屬於不同派係,又不是“鐵杆”的某一派,不可能死心塌地去挽救一個形將入木的直係。這次直係戰爭失利,他們一是想網羅勢力,形成“東南獨大”的局麵;一是想增加實力,提高與馮、張抗衡的籌碼……
曹錕盼望吳佩孚前來救駕,殊不知吳佩孚正處在四麵楚歌的困境。馮玉祥正懸賞十萬元捉拿他,他不得已從南京乘船到達漢口,湖北督軍蕭耀南本是他一手提拔的部將,但迫於輿論和北京政府的壓力,竟默許漢口各界阻止他入境。沒有辦法,他又拉家帶口先後回到鄭州和大本營洛陽。稍事安定,不料,曾認他做“幹爹”(隻小吳九歲)的陝西督軍劉鎮華,竟派心腹大將憨玉昆進襲河南!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他又帶領殘兵敗將折回湖北,上了雞公山……想不到赫赫有名的“中州王”,竟落魄成人人喊打的“喪家犬”!
王士珍講到這裏,曹錕又一次淚雨滂沱,仰天長歎道:“聘卿兄,我的命真這麼不濟嗎?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嗎?我不甘心,不甘心呐!我、我愧對子玉,愧對眾多直係將領啊!”
王士珍也很難過,他說:“老弟呀,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個人是無法與命運抗爭的,聽其自然吧。你一個窮漁民,總統癮過了,榮華富貴享了,年紀嘛也不小了,該歇歇心了。”
曹錕嘴上說聽王士珍的,可並不歇心。他問到北京政局,馮、張合作前景,以及他個人的歸宿。王士珍盡其所知作了回答。
……北京政局像一隻大萬花筒,十分複雜。各種思潮、流派犬牙交錯,盤根錯節,變化莫測。馮玉祥靠發動北京政變,張作霖靠流血殞命取得戰爭勝利,本來二者互為因果,缺一不可。但是,他們都想一派獨大,唯我獨尊。所以,在戰後的天津會議上,就因政治分贓、直軍收編、地盤分配、對戰敗方的處置、請孫中山共主“和平大計”等問題上進行全麵角力。戰爭期間,張作霖為鼓動馮玉祥發動政變,曾許諾一旦成功奉軍不入關、不主政。但賠本賺吆喝的事張作霖從來不幹,戰爭一結束他自食其言,奉軍不但入關,還把軍隊開進北京和京津地區。
張作霖為與馮玉祥抗衡,拚命拉攏皖係,鼓動奉係軍閥政客對段祺瑞發“掬誠電”,請段祺瑞出山主政。直係、皖係也出於個人目的紛紛附和。這位幾年前因出賣主權、舉借外債、窮兵黷武遭國人集矢的亂世權魔,一時間竟成了“香餑餑”,成了力挽狂瀾的英雄!在一片鼓噪聲中,段祺瑞坐上臨時執政的寶座……
王士珍最後說:“老段成立軍務善後委員會,硬拉我任委員長。老弟呀,我已經六十四歲啦,半截入土啦,本不想再趟這片渾水,都是老相識,沒有辦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