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憤然從軍
吳氏淚跡斑斑,正坐在炕沿兒上發呆,見馮國璋進來便扭過臉去,又委屈地抽泣起來。馮國璋走過去,柔情地抱住妻子,妻子用胳膊肘搗他,他抱得更緊了。妻子一回身,把臉偎在馮國璋懷裏哭出聲來。這一哭,馮國璋心裏也很不是滋味。
馮國璋說:“行啦行啦,我又不是去死,我是去混前程。等混出個人樣兒來,我就接你去當闊奶奶、官太太。到那時,什麼活兒也不讓你幹,天天吃香的喝辣的。進門有人打簾子,出門有人抬轎子,一呼百應的多有意思。”
吳氏把馮國璋一推,說:“別貧嘴貧舌的,慢說你當不了官,就是當了皇上,俺也不稀罕。俺就是不明白這個理兒,俺是不賢惠嗎?俺是醜八怪嗎?俺是對婆婆不敬、對丈夫不周嗎?你還想什麼?你就忍心把俺娘倆兒扔下不管,到外邊去折騰嗎?嗚嗚……”
馮國璋把妻子抱緊:“看看,又來了不是。我在家陪你一輩子才好呢,可榮華富貴從哪裏來?我都二十五歲了,耪過大地,幹過小工,馬戲團當過小醜,哪一樣是有出息的營生?我再不出去闖一闖,這輩子算完了,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天上不會掉餡餅的。”
吳氏哭著說:“當兵的拈花惹草,哪有好東西!”
馮國璋笑笑說:“哦,你是怕這個呀,告訴你,我改變主意啦,不去當兵,是去保定找二舅學買賣。”
吳氏抬起頭,看著丈夫的臉:“真的?隻要不當兵,俺不攔你,你多會兒走?”
馮國璋說:“明天一早兒。”
吳氏把馮國璋推開:“俺給你拾掇東西。”
馮國璋重新抱起妻子,親了又親。
夫妻二人,一個端燈,一個打點行裝。一會兒趴在兒子身邊,對兒子看了又看,親了又親,一直折騰到大半夜。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小兩口起了床。一夜未眠的母親,早悄悄起來做熟了早飯。馮國璋吃完飯,母親和妻子把他送到門口。
馮國璋鼻子一酸,險些掉下淚來,說:“娘,您老人家請回吧。”
母親哽咽著說:“兒啊,常回來看看娘啊。”
馮國璋說:“唉,我記下了。”
母親把手裏的四個熟雞蛋塞到馮國璋懷裏,說:“兒啊,道上吃。”
馮國璋的心裏熱乎乎的,眼淚禁不住流出來。他在心裏對母親和妻子說:“放心吧,我馮國璋一定會對得起你們!”
馮國璋來到保定,找到茂源商行,看門的老頭兒用審賊的眼光把他盯了又盯,問了又問,鎖上抽屜,關上屋門,才去通報。
馮國璋跟在一個小夥計後麵,拐彎抹角,穿堂越室地來到一間豪華的客廳,小夥計讓馮國璋等在客廳裏,他進內室通報。馮國璋把行李卷兒放在蒙著法蘭絨的沙發上,不一會兒,小夥計出來說聲“老爺讓你等著”就走了。馮國璋看著古色古香的楠木雕花家具,古樸典雅的名人字畫,一塵不染的紫紅色繡花大地毯,再看看自己寒酸的衣著,沾滿泥土的鞋子,越發感到自慚形穢,膽怯得大氣兒都不敢喘,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很想早些見到舅父,可又害怕見到舅父……
馮國璋正在坐立不安,一個五十多歲、身材細高的人邁著八字步慢悠悠走進來。他的臉長得像冬瓜,麵皮黃得像死人,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留著八字胡須,身穿直貢呢長衫,腳穿軟底緞麵布鞋,左手拿著水煙袋,右手拿著文明棍。馮國璋在蓮池書院上學的時候見過舅父一麵,早把模樣忘了,憑著感覺他斷定這是舅父。於是,趕忙上前作揖,跪在地上叩拜:“給舅父大人請安!”舅父從鼻孔裏“嗯”了聲,坐在沙發上。一扭頭看見馮國璋放在另一隻沙發上的行李卷兒,馬上板起麵孔,用文明棍指著行李道:“嗯?拿開,拿開!”馮國璋趕忙提起行李想放在條案上,舅父又從鼻孔裏“嗯”了一聲;馮國璋想把行李放在太師椅上,舅父又“嗯”一聲,他隻好把行李放在地上。
舅父那張陰沉的臉已經夠嚇人了,那從鏡片上射出來的寒光,更使人望而生畏。在舅父眼裏,馮國璋貌不壓眾,語不驚人,身不滿五尺,重不過百八十斤,衣著寒酸,舉止失措。於是他拉著長聲問:“多大啦?”“二十五歲。”馮國璋垂手而立答道。“什麼學堂畢業?”“私塾四年,保定蓮池書院一年。”“嗯,求取過什麼功名啊?”“沒有。”“找我幹什麼?”“學買賣。”“你以為買賣就那麼好學嗎?你以為天上會掉餡餅嗎?像你這樣文不成武不就的人能有什麼出息?不錯,我的買賣是不小,人也確乎不少,可是,卻容不得一個廢物!”
馮國璋被激怒了,臉熱辣辣地燒,鼻子一酸,眼睛一熱,眼淚差點掉下來。他想說,說既刻薄又狠毒的話;他想鬧,鬧得既痛快又不講分寸。可是,他既沒有說,也沒有鬧,而是狠狠地看了舅父一眼,眼神裏有火光,有輕蔑,有憤怒,又有悲歎。他把頭點了三點,連說三聲“好”,回身把行李卷往肩上一甩,邁開大步頭也不回地走了。舅父淩亂的腳步,伴著淩亂的拐棍頓地的聲音追出來,在台階上止住,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說:“正古道兒蹲廟旮旯兒的貨!”
馮國璋不知道怎麼出的茂源商行,那花廳,那甬道,那回廊,那曲徑……涼風一吹,眼睛隱隱作痛,他才知道自己哭了。他就這樣走出了今生今世再也不願見到的茂源商行。
他走在保定府狹窄的街道上,忽然,身後傳來嘚嘚的馬蹄聲,夾雜著喊聲:“閃開,閃開,總兵老爺過來了!”街上的人紛紛向兩旁躲避。他被人群撞擊、裹挾,直至被撞倒。“他媽的,你找死!”直到背上重重地挨了一鞭子,他才回頭去看。隻見一個耀武揚威的軍官,坐在一輛嶄新的德製四輪馬車上,一左一右摟著兩個妖豔的女人,前呼後擁地跑過來。馮國璋麵對總兵發出一陣歇斯底裏的冷笑:“總兵?總兵有什麼了不起!等著吧,我要當總督,當總統,我要出人頭地!我要混得像個人樣子!”
想歸想,現實歸現實,他的肚子咕咕叫了,才想起兩頓沒吃飯了。正好旁邊有個賣燒餅老豆腐的小鋪,他在就近的一張條凳上坐下來:“掌櫃的,五個燒餅,兩碗老豆腐!”“來了,”小夥計嚷著,“五個燒餅,兩碗老豆腐!客官,一共五個銅子兒,掏錢吧您哪。”
他去掏錢,懷裏沒有,衣袋裏也沒有。他皺起眉頭,想了想去掏鋪蓋卷兒——也沒有,他母親苦拔苦拽的壓箱底錢,他妻子陪送的體己錢,都讓他丟了!他感到頭嗡地一下漲得像個笆鬥。他說了聲“對不起”,背起行李到了當鋪,把行李卷兒往高高的櫃台一扔:“當!”
馮國璋來到火車站,買了一張火車票,空著肚子去了天津衛北的大沽口。他有個族爺叫馮士爽,在天津小站直字營當文案。他找到馮士爽,沒怎麼費勁兒,馮國璋的名字就出現在某隊(連)火頭軍的花名冊上……
清朝一開國就繼承了明朝“開科取士”的製度,大肆宣揚“學而優則仕”,“書中自有黃金屋”,“好男不當兵,好鐵不碾釘”等做人之道,鼓勵青年參加科舉考試,形成“重文輕武”的社會風習。可當清王朝接二連三遭受列強欺侮,尤其經過太平天國起義、撚軍起義之後,朝廷悲歎國家“無可用之兵”,不得不臨時抱佛腳,扭轉“重文輕武”的風習,用升官發財的哲學引導青年“投筆從戎”、“報效國家”。馮國璋既沒錢買官,又沒門子科舉取士,隻好走從軍這條路,來實現自己的夢想。
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所得到的,隻是一個“火頭軍”的頭銜。他很失望,從報到那天起,就睡不安枕,整天一言不發,臉沉得能擠出水來。他天天品味妻子的話,甚至連在二舅處所遭受的冷遇,也覺得有幾分道理。他幾次想開小差,可是,一想起逃兵被抓回後非打即殺的情景,便感到毛骨悚然。他開始做噩夢,隻幾天的時間就瘦了許多。
一天早晨,庶務官回軍帶領幾名火夫去天津買糧。這是一樁美差,一來可以外出散心,二來可以撈點外快,誰都願意去,當然輪不到“尾旗兵”馮國璋。不料,臨出發時,一個人突然病倒了,庶務官臨時決定讓馮國璋去充數。
庶務官等幾個人坐在一輛大車上有說有笑,馮國璋和一個叫閻升的小兵坐在另一輛車上,沒有一個人正眼看他們一眼,更沒有人跟他們搭腔,仿佛壓根兒就沒有他們似的。
到了糧店,老板娘迎出來,一見回軍的麵就嬌聲浪氣地說:“回大人,酒菜早準備好了,快入席吧。”回軍嬉皮笑臉地說:“是嗎?哈哈……你也準備好了吧?”說著,摟著老板娘的腰,幾個人前呼後擁地進了屋。一個火夫對馮國璋說:“馮國璋,催他們裝車,別誤了老子的事!”說著也進了屋。馮國璋又氣、又恨、又惱。
過了兩三個小時,四個人紅頭漲臉,噴著酒氣,一溜歪斜地回來了。他們坐在廊下的桌子旁,回軍含混不清地說:“馮國璋、閻升,給老子倒茶去!”其他人也狐假虎威地說:“快去……快去!”
馮國璋和閻升忍氣吞聲提著茶壺走了。馮國璋邊走邊想,這幾個小子太可惡了,我得好好治治他們……他跟閻升耳語幾句,閻升會意,捂嘴笑著跑進附近一家藥店,買了一包巴豆霜,偷偷倒進茶壺裏,到茶館沏了一壺茶水提了回來。
四個醉鬼正渴得要命,見馮國璋提來香茶,哪管三七二十一,咕嘟咕嘟就喝,不一會兒,一大壺茶水一滴不剩全灌下去。
這時,掌櫃的已把米麵裝上車,大車出了天津城。先是喝水最多的庶務官捂著肚子:“嗯,怎麼回事?停下停下……”大車沒有停穩,庶務官就跳下去。沒多久,其他三人也相繼跳下了車。就這樣,他們一路走走停停,直折騰得那四人精疲力竭。馮國璋強忍住笑,殷勤地攙扶著回軍上車下車,悉心照料,四個人反倒很感謝他。
回到軍營,蘇管帶得知他們“吃酒誤事”後十分震怒,要懲罰他們。有人知道消息後告訴回軍,回軍嚇壞了,拉著馮國璋的手,央求說:“馮老弟,千萬口下留情,美言幾句吧。”馮國璋心想,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多一個敵人多一堵牆,我何不趁此機會交個朋友呢。於是,他說:“大人,請放心,我不但不讓蘇管帶懲罰你,還要讓他褒獎你。”
回軍說:“你真有這麼大能耐?那太好了,太好了,我一定忘不了你的好處!”
蘇管帶找來馮國璋,問:“馮國璋,這次去天津衛買糧,你從始至終都在回軍身邊嗎?你看見他們喝醉酒啦?是不是老板娘請的客?”
馮國璋說:“不,是他們幾個人湊的錢。他們也沒有喝醉。回大人說:‘咱們受管帶大人之命來執行勤務,務要規規矩矩,老老實實,不能給大人丟臉,讓他老人家操心,酒可以喝點兒,但萬不可醉酒誤事。’所以,他們喝得都不多。”
“嗯……”管帶臉上已有三分喜色,“你會喝酒嗎?”
“會。小的一次可以喝一斤白酒。可是大人,小的不能喝,小的牢記大人的教誨:‘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軍人條例上寫得明明白白:‘士兵執行勤務不得飲酒誤事……’所以,我滴酒不沾。不過,我對不起大人,我心裏真想喝,隻是沒敢喝。”
“嗯……”管帶臉上有了五分喜色,“你們為什麼耽誤這麼久?”
“報告大人,半路上一輛大車壞了。車把式一再懇求在外邊過夜,回大人怕出事,又怕大人您惦記著,堅持馬不停蹄地往回趕。”
“嗯……”管帶臉上又多了一分喜色,“那拉肚子是怎麼回事?”
“回大人,他們為了給公家省錢,沒敢找大飯館吃飯,找了個不起眼的小飯鋪,結果吃壞了肚子。道上他們雖說病得很重,可沒有一個人留下來,帶著重病趕回軍營。”
“嗯……”管帶臉上已經有了八分喜色,“據你看,他們手腳幹淨嗎?”
這時,馮國璋如數家珍,把米多少錢一斤,買了多少斤,一共多少錢;麵多少錢一斤,買了多少斤,一共多少錢;幾種糧麵相加共多少錢,說了個一清二楚。他把回軍貪汙自肥的事實,巧妙地掩蓋起來。
這時管帶臉上早已漾出微笑,高興地問:“你上過幾年學?”
馮國璋扯謊說:“前後八年,最後三年就讀於保定蓮池書院。”
管帶興致勃勃地說:“好啊,你寫幾個字我看看。”
馮國璋提起筆寫了“天朝聖邦,皇恩浩蕩”八個大字。管帶的臉上笑成一朵花,拍著馮國璋的肩膀說:“從明天起,你給我當戈什哈(勤務兵),你願意嗎?”
“多謝大人提攜之恩!”馮國璋立刻給管帶大人請了個安。他高興極了,對自己的隨機應變感到很滿意。
跟管帶談完話,馮國璋立刻去見提心吊膽的回軍,把跟管帶談話的情況,添油加醋敘述了一番,回軍感動得熱淚盈眶,跪下納頭便拜。
“且慢!”馮國璋把他提起來,板著臉說,“回軍,你知罪嗎?你有貪汙行為!”
回軍嚇壞了,趕忙向外看看:“我……我沒有啊……”
“沒有?”馮國璋眼睛死死盯住他,“你難道還想瞞我嗎?米多少錢一斤?你虛報的多少?麵多少錢一斤?你又虛報多少?幾項加起來,共得利幾百兩,你當我不知道嗎?還有你本月3日,出庫大米一千五百斤,你報了多少斤?本月17日,你出庫麵兩千二百斤,你報了多少斤?本月23日,你出庫香油……”
原來馮國璋是個很有心計的人,他為了改變自己的地位,對回軍等人合謀貪汙,時時留心,處處在意,一筆筆賬目記了個清楚明白,以便在必要時攤牌,製服對方……
回軍一聽,嚇得麵如土色,哆哆嗦嗦地小聲說:“國璋老弟,你……你……救救我吧,高抬貴手吧……”
馮國璋已不是昨天的馮國璋,他一下變得十分世故、老練和自信。他哈哈大笑,說:“老兄,放心吧,我馮國璋寧修百步路,不拆一座橋,我都給你在管帶大人麵前瞞下了。”
“是嗎?”回軍撲通一聲倒地便拜,“賢弟,務請受愚兄一拜!今後有用愚兄處,縱使肝腦塗地,也在所不辭!”
馮國璋趕忙將他拉起來,說:“仁兄何必見外?你我同是天涯淪落人,理應相掖相助。”
回軍把三個狐朋狗友叫到一起,盛情款待馮國璋,後來,五個人成了好朋友。
馮國璋自從給蘇管帶當了戈什哈後,把管帶哄得團團轉。管帶一拿小煙袋,他早把火遞上去;管帶要罵某個人,他總能鋪排出某人一大堆不是;管帶要獎掖某個人,他總能道出某人一大堆好處。甚至問他愛吃什麼,愛喝什麼,愛玩什麼,愛幹什麼,他都跟管帶毫無二致。沒有幾個月,連管帶的公務和難題,有時都要請他幫忙處理。
馮國璋從軍後第二年秋的一天,他正幫助文案處理公文,其中一件上級的公文引起他特別注意:直隸總督李鴻章在天津創辦了北洋武備學堂,從今年起,要從曾國藩的湘軍和李鴻章的淮軍中,推薦一批“有為”青年到武備學堂學習。馮國璋從軍的這個軍隊,正是淮軍。馮國璋心想:現在軍隊裏,識字的人不多,有學問的人更少,今後朝廷要整軍經武,必然十分重視軍事教育和理論人才,我如能考上武備學堂,今後定能平步青雲,出人頭地。怕隻怕蘇管帶不肯撒手……他想來想去,還是去找族爺,請他設法打通統領劉琪的關節,讓劉琪再跟蘇管帶講。第二天,他就請假去見馮士爽。馮士爽經不住他翻來覆去的纏磨,終於給劉琪寫了一封親筆信。馮國璋的心計沒白費,他終於如願以償,成了武備學堂第一期學員。
從窮愁潦倒,到學習、生活都有了基本保障,馮國璋十分滿意,他把個人的抱負,在舅父處所遭受的冷遇,一股腦兒化作思想動力,夜以繼日、廢寢忘食地學習,不管是軍事理論,還是操演課,門門功課都名列前茅。
馮國璋還如饑似渴地擠時間自修文化課。為了取得一張正式文憑和檢驗一下自學成果,1888年,他向軍學處長官請了三天假,偷偷地回到河間府去參加科舉考試。雖然他晝夜思念妻子和老母,雖然此時離家隻有二十多裏地,他卻沒有顧上回家看一看,考試完畢,就匆匆忙忙趕回天津武備學堂。一個月以後,一張考中秀才的正式文憑寄到他手中。他所在的陸軍科師生上百人,為他金榜題名舉辦了歡慶晚宴,連督辦大人都出席並為之祝賀。
1890年,馮國璋在武備學堂畢業了。在氣氛熱烈的畢業典禮大會上,學堂總辦蔭昌發畢業證書,德國洋教習、中國教習代表分別講話,馮國璋作為優秀學生代表也做了慷慨激昂的發言,博得一陣陣掌聲和喝彩聲。早在馮國璋學習期間,各科的教習,各處的總辦、幫辦,都很器重馮國璋,蔭昌本人也對馮國璋頗有好感。因此,畢業前,蔭昌親自跟他談話,動員他留校充任教習。馮國璋受寵若驚,欣然答應留校工作。
馮國璋出生於沒落地主家庭,既有地主階級的清高孤傲,又有仰人鼻息和委曲求全的自卑感。這一切,使他形成了雙重人格。為了出人頭地,他忍辱負重,息事寧人,狡獪圓通,巧於周旋。對小事他常裝糊塗,能吃屈讓人;對大事他很清楚,一絲不苟。他在上學和任職期間,將上上下下、前前後後的關係都處得十分融洽。
他在武備學堂一口氣做了三年教習,開始,他為能留校任教而沾沾自喜;後來他發現教習的地位十分低微。因為清軍將領多係行伍出身,壓根瞧不起武備畢業生,更瞧不起“光會耍嘴皮子”的教習。在操場上,他這個教習有時還不如一個小棚長、哨長說話靈。跟他一起畢業的同學,大多當了哨長、隊長或管帶,而他,整天摸爬滾打,辛辛苦苦才撈到一個不起眼兒的協軍校(排級)銜。這樣幹下去,何年何月才能實現升官發財的願望?
一天,馮國璋給學生們上戰術操練課,他做完一套動作後,讓學生們操演,別的學生都做了,唯獨一個學生,坐在樹蔭下乘涼。馮國璋大聲喊:“湯銘泉,入列!”叫湯銘泉的那個學生,挑釁地瞅了他一眼,扭過臉一動不動。馮國璋被激怒了,大步走到湯銘泉麵前,怒斥道:“湯銘泉,我命令你入列!”湯銘泉冷冷一笑:“我侍候不著你!”馮國璋上前抓住他的脖領,左右開弓打了他兩個嘴巴。不料,湯銘泉忽地跳起來,揮起一拳把馮國璋打了個趔趄。馮國璋氣得五官都挪了位,大聲喊幾個學生的名字:“把他捆起來,關三天禁閉!”可是,幾個學生你瞅我,我看你,誰也不動,眼睛卻瞟著他們的哨長。馮國璋明白了,原來這個哨長經常和馮國璋過不去,是他暗中指使的。馮國璋一氣之下,寫了一份辭呈。
想不到,馮國璋卻闖下大禍。原來,他打的那個學生是當朝一個滿族權貴的外甥。那個哨長傍虎吃食,想擠走馮國璋。不幾天,處分馮國璋的命令下來了,連蔭昌都表示保護不了他。
馮國璋十分惱火。一次偶然的機會,他見到了聶士成。在他當戈什哈期間,他經常見到聶總兵;上學期間,聶總兵又給他們講過課;在他當教習之後,又不斷跟聶總兵接觸,對聶總兵十分仰慕。他把自己的遭遇和調職心願告訴聶士成。聶士成一聽,拍案大罵:“他媽的,欺人太甚!算啦,別幹教習了,到我這裏來好了!”馮國璋一聽正中下懷,趕忙聲淚俱下地說:“多謝大人成全!”
馮國璋是個“捉不到烏鴉腿不肯放槍”的人。辦一件事前總要三番五次地掂掂分量,權衡利弊。1894年正月的一天,他從天津來到大沽口馮士爽的宅邸,要跟族爺商量商量。
“華甫,有事啊?”馮士爽問。
“三爺。”馮國璋說,“我不想當教習了,我想調調差事。”
“嗯,幹得好好的,這是為什麼?”
馮國璋把幹教習低人一等,沒有前途,以及跟學生發生衝突等簡要地說了一遍,表示想投靠聶士成大人,特意來聽聽族爺的意見。
族爺欣快地說:“好啊,那是個好人!我在他部下多年,我最了解他。聶士成幼年家貧,很少讀書,他性情粗獷耿直,說話高腔大嗓,聲似銅鍾。同治元年(1862年),因為受了地主老財的窩囊氣,一怒之下,把地主的糧倉燒著,當晚投了淮軍。因為他在彈壓‘長毛’和‘撚子’中屢建奇功,頗受朝廷賞識,投軍第三年就破格擢升守備,次年升都司加遊擊銜,同治三年以副將補用,次年便以總兵記名簡放……”
馮國璋驚訝地說:“升遷好快呀!”
馮士爽以惋惜的口氣說:“是夠快的。唉,可是以後的二十七年一直是個總兵,並沒有升遷哪……”
“這是為什麼?”
“唉,這個人有個毛病,抗上,說話做事太直。他看不慣烏七八黑的人和事,總是戧著茬來,還有他的香餑餑吃?能保住總兵的地位就不錯嘍……”
馮國璋給族爺點上水煙袋,馮士爽“咕嚕嚕”地抽著。馮國璋說:“可惜呀,他要是能隨和著點兒,那官可就做大了!”
馮士爽緊抽幾口水煙,咳嗽兩聲說:“是啊,人可不能太找死卯兒啊。比方說,眼下當官兒的有幾個不吃空名字,不克扣兵餉的?士兵月發餉銀四兩二,真正發到個人手連一半兒都沒有。哪個有頭有臉的不是整箱整箱往家裏運銀子?可聶士成跟別人不同。他居官清廉,最恨喝‘兵血’的人,一經發現,輕者割鼻斷耳,重者刀砍槍崩。他對士兵要求嚴,執法如山,一旦發現過錯,絕不姑息遷就。可他又愛兵如子,遇到士兵有難,他真舍死相幫。所以,他的威信很高,振臂一呼,應者雲集!”馮士爽放下水煙袋說,“當兵還是跟著這樣的將領!中法戰爭那年,法國鬼子氣焰何其囂張?當時駐守台灣的福建巡撫劉銘傳兵匱糧乏,受困孤島,屢屢電請朝廷出兵救援,淮軍將領哪個不是畏敵如虎?李傅相(李鴻章)問:‘哪位將軍去救援?’當時議事廳裏鴉雀無聲,隻聽一聲大喊:‘末將願往!’大家一看,是聶士成。當時傅相給了他兩千精兵——那裏就有我呀——我們從山海關渡海出發,在台灣的埤商地區登陸。哪有路啊?到處是懸崖峭壁,苔蘚葛藤。他帶領我們攀葛藤,登峭壁,經曆了千辛萬苦,直抵台北。聶大人一聲令下,打得敵人屁滾尿流,解了困兵之危。英雄啊!哈哈……”
馮國璋回學堂不久就去投奔聶士成。聶士成一見馮國璋,沒有寒暄,沒有客套,問:“馮國璋,聽說你是馮統領的族孫,他也讓我多關照你,告訴你,我這裏憑能耐吃飯,誰的眼色也不看。跟我當兵,酒不能飲,煙不能貪,色不許好,財不許沾,打仗不許貪生怕死,違者輕則打,重則殺,不管誰舉薦來的,我是認法不認人。苦得很哪,你受得住嗎?”
馮國璋說:“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別人受得了,我就受得了。”
聶士成似乎很滿意,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說:“嗯,好。你是喝過墨水的人,你準備準備,過兩天隨我出發,去執行一項特殊任務……”
第三天,馮國璋準時來到聶士成的公事房,同時來的還有兩名武備學堂的畢業生和兩名部下。聶士成沉重地說:“早在1868年,日本明治政權一建立,就以‘武國’和擴張為最高國策,叫囂‘開拓萬裏波濤,宣布國威於四方’,矛頭直指朝鮮和中國。他們進行了一係列戰爭準備和武備侵略:光緒元年(1874年)侵略我台灣省,光緒五年(1879年)侵占我琉球群島,脅迫朝鮮、中國簽訂多項不平等條約,取得向朝鮮派兵的特權。光緒十二年(1886年),日本參謀本部擬定“征討大清國策”,計劃入侵北京,占領長江流域的戰略要地……總之,北有沙俄,東有日寇,亡我之心不死,日後必有後患。
“我們的‘特殊任務’就是從蘆台駐地出發,沿著中朝、中俄海岸線、邊防線溯源北上,做一次實地勘察,要繪出地圖,寫出書,供朝廷參考,以作備戰之用。弟兄們,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讓我們一起去完成這次艱苦的旅程吧。書名我想好了,吳承恩有《西遊記》,我們就來個《東遊紀程》吧,哈哈,出發!”
聶士成帶領馮國璋等五名技術人員,幾名警衛、勤雜和炊事人員,騎著馬,拉著車,大車上拉著帳篷、吃食、測繪儀器,浩浩蕩蕩地出發了。他們從蘆台出發,沿著漫長的海岸線向東向北,走一處記一處,走一處繪一處。渴了喝口涼開水,餓了啃口冷幹糧。晚上,在海邊,在樹下,在山坳裏紮下帳篷,支起爐灶,十幾個人不分長官士兵,親如家人般一起飲酒用餐,談笑風生。他們常常打些野味,采些木耳、蘑菇,一起分享野趣。其時正值春寒料峭,他們蜷縮在被子裏,凍得瑟瑟發抖;夏天來臨,蚊叮蟲咬,暑氣蒸人,他們櫛風沐雨,宿野餐風;臨近初冬,樹葉凋零,百花紛謝,從西伯利亞、從海上吹來利劍般的寒風,砭蝕著他們的肌膚,凍得他們磕牙打戰,難以捉筆。就這樣,他們曆時八個月沿著中俄、中朝海岸線,行程兩萬三千多華裏,根據實地勘測和見聞,寫出了《東遊紀程》一書。該書包括《日曆》、《日記》兩卷,《東省全圖》、《圖說》、《東三省韓俄交界道路表》各一卷,共十萬餘字,繪製地圖三十二幅。書中對加強邊防、海防,開發邊疆提出很多有價值的見解,斷言日本是中國的“心腹之憂”,應當“因時製宜”,早做戰爭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