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國璋變得形容枯槁,眼窩深陷,身材更加瘦小,臉上的皮膚枯黑得像幹牛皮。在這八個月中,他表現出了過人的才能和吃苦耐勞的精神,以及多謀善慮的品質。別人有時對工作敷衍塞責,他始終一絲不苟;別人難免對艱苦生活發些牢騷,講些怪話,他有牢騷悶在心裏,爛在肚裏,從不顯露於形。他比別人想得多,幹得多,得到的也多,受到了聶總兵的青睞。

聶士成一行,於當年陰曆十月回到駐地蘆台。馮國璋等又用半個月的時間,認真修改,複製圖文,並向上級機關呈報,可惜,他們的勞績和見解並未引起朝廷的重視。

1894年6月初的一天,馮國璋突然接到到議事廳開會的緊急通知。他一進屋,看見裏麵坐著哨長尹得勝、哨官徐照德、幫帶聶鵬程、營弁魏家訓、武備畢業生測繪官周憲章和於光新等標(團)、營、隊(連)級軍官二十多人。人們你問我,我問你,小聲猜測著會議內容,分析時局動向。會操?沒有這麼急;開拔?國內無戰事;換防?沒有任何跡象……

不一會兒,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衛兵喊:“總兵大人到!”軍官們齊刷刷地站起來,幾十雙眼睛看著聶士成。隻見他目不旁顧,三步兩步來到帥位前坐定,臉上表情十分嚴肅,嚇得人們心怦怦直跳。

聶士成說:“諸位,今天把大家召集起來開一個重要會議。朝鮮國發生東學黨叛亂,皇上要求我大清國出兵平叛,駐朝鮮商務委員袁世凱連連發電告急。頃接北洋大臣李(鴻章)傅相手諭:奏派本總兵與直隸提督葉誌超軍門,率精兵兩千五百人前往馳援。由我蘆台防地所部挑選一千五百人為前鋒,餘一千人由葉軍門統帥為後盾,多帶軍械、彈藥和輜重。下麵本總兵宣讀應征各部官長名單……”當聶士成宣布馮國璋為前敵營務處幫辦,負責軍械、彈藥、糧草時,馮國璋一下子怔住了。

馮國璋心裏十分矛盾。當兵十年來,他還沒有經過什麼戰爭。槍子兒是不長眼的,弄不好這一百多斤就要扔在異國他鄉,連屍骨都弄不回來;另一方麵,他又很慶幸,常言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這次出國正是建功立業、飛黃騰達的大好時機,再說,前敵營管帶是營級軍官,不是在非常時期,這個職務是不容易得到的。馮國璋的大腦飛快地轉悠著,竟沒有聽清聶士成後邊說的話。

聶士成又對出發前的事做了布置:各營、隊長官回去後要馬上查點人數,留強去劣;要檢查裝備、給養,輕裝簡從;要看好自己的士兵,防止開小差;還要暫時保密,出發前召開誓師大會,再向全體官兵公開,一切準備務於兩日內完成,這期間不許任何人請假、外出、會友和寫信,誰違反上述規定,一律嚴懲不貸!

馮國璋的任務最重。他一到營務處就被一大堆人包圍著:這個領槍械,那個領彈藥,有的領軍衣,有的領米麵……他原來隻是軍械局的一個幫辦,軍械局隻管軍械,不管吃穿。現在,軍隊的吃喝拉撒睡全歸他管,真忙得不可開交。好在他工作能力、組織能力都很強,下邊還有一大幫忠實的朋友,個個對他言聽計從。他雖是幫辦,但老總辦早被他架空,營務處的大權早落入他一人之手,上級給他配備了一個山東籍小兵——閻升,做他的勤務兵。

第三天,一切工作準備就緒。早晨,閱兵場上,一千五百名精兵精神抖擻地走進會場,坐在會場中央,幾百名留營官弁坐在會場兩側。檢閱台上龍旗招展,帥旗飄揚,大會標上寫著“誓師大會”,聶士成等長官坐在主席台上,大會主持宣布會議開始,大喝一聲:“把犯人帶上來!”

誓師大會怎麼出來犯人?大家抻著脖子向台上看,不一會兒,三個光著上身、五花大綁的青年被押上來,“撲通”跪在台上。主持人大聲宣布他們的罪狀:其中一個棚長犯“泄密罪”,兩個士兵犯“開小差罪”,當場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三個人連喊饒命,執法隊哪管許多,你推我搡拉到台下砍了首級。

台下幾千名官兵,個個大氣不敢喘,連一聲咳嗽都聽不到,偌大廣場寂靜無聲,接著,聶士成發表了慷慨激昂的講話……

1894年6月3日,馮國璋參加完誓師大會,帶領幾個幫辦提前出發了。他們先到天津直隸都督府軍械局領取軍械、彈藥,然後押運到天津車站。不久,聶士成的大兵到了,馮國璋指揮兵弁把軍火搬上火車。這時,天津站非常熱鬧,軍門潘萬才、幫辦陳景熙等率領大批官兵前來迎送,將官們匆匆數語,揖別登車,下午火車到達塘沽車站。馮國璋又指揮士兵,把軍械、彈藥搬上小輪船,其他士兵分乘幾艘小汽艇,從大沽口緩緩駛向浩瀚的大海。大沽口各炮台皆升旗鳴炮,為大軍送行。抵達出海口時,海關暮鍾敲了七響。他們又一起登上一艘大輪船“圖安”號,輪船趁著茫茫夜色,向東方駛去。

這天夜裏天清氣朗,和風徐徐,水波微微。天上亮晶晶的星星閃爍在紫藍色的天幕上,藍色的大海像千萬匹綢緞鋪向四方。天地間萬籟俱寂,隻有慵懶的馬達聲和葉輪撥水聲,才打破一點寂靜。馮國璋站在甲板上,望著遠方的繁星和茫茫大海,一股淡淡的惆悵湧上心頭。他想,我出來已經九個年頭了,兒子應該十歲了。他上學了嗎?念書用功嗎?有錢交學費嗎?妻子現在在做什麼?她還是那樣年輕、美麗、害羞嗎?啊,她已經三十五歲了,已經不年輕了。天天風吹日曬,愁吃愁穿,臉上早有皺紋,頭上早有白發了吧?母親呢?還那麼苦拔苦拽,口積肚攢地過日子嗎?真想她們啊,真對不起她們啊!忽然,他想到洋洋自得的舅舅,前呼後擁的總兵,想到聶士成的威儀……多大的誘惑力啊!為了這些,自己要去闖,去拚,去努力得這一切!

“大人,天涼了。”閻升把一件號衣披在他身上,“進艙休息去吧,魏大人他們在艙房裏等著您哪。”

“什麼時辰了?”

“九點半鍾了。”

馮國璋一進艙門,五六個軍官正在高談闊論,見馮國璋進來,都說:“來,來,馮總辦,這裏正等著你答疑解惑呢。”

馮國璋一看在座的有哨官尹得勝,幫辦馮義和,哨官徐照德,幫帶聶鵬程,營弁魏家訓、許兆貴,武備學堂畢業生周憲章、於光新等。馮國璋揀了就近一個座位坐下來,大家七嘴八舌地問:聽說慈禧太後跟皇上較著勁,聽說李鴻章不聽皇上的,朝廷主戰、主和兩派鬧得邪乎,東學黨為什麼起義,大院君是怎樣的皇上,中國出兵朝鮮值不值得?……馮國璋何其聰明,這些犯禁的話能在這種場合說嗎?他圓滑地笑道:“這些問題我也不清楚,朝廷想必有朝廷的想法,我們作為軍人服從就是了。”大家東拉西扯說了些閑話,於光新看看表說:“哎呀,乖乖,半夜了,快睡覺吧。”

5月6日早晨5點鍾,馮國璋被鍾聲驚醒,他爬起來穿好衣裳,跟閻升等來到前甲板集合,傳令兵告訴官兵,已經到了朝鮮海域,離登岸地點還有兩小時航程,要做好登岸準備。馮國璋登上甲板,極目遠眺,蔚藍色的大海,托起一輪冉冉升起的紅日,把東方半邊天照得通紅,海水紅得像血一樣;成群的海鷗飛上飛下,不時發出愜意的叫聲;莽莽蒼蒼的山,浮沉在雲海之間;星星點點的漁船,張網捕魚,徐徐浮動……這時遠處馳來一條掛著朝鮮國旗的小艇,艇頭立著幾名朝鮮官員和船員,他們是奉命前來導航的。

輪船到達朝鮮第二大港——仁川港。清軍棄舟登陸,經過一陣忙碌之後,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向牙山縣城進發。

牙山縣四麵環山,沒有城郭,縣城不大,隻有一條主街道,磚瓦房很少,百姓大多編茅而居,生活十分清苦。見大兵到來,那些峨冠博帶、身著素衣的朝民,扶老攜幼,紛紛前來觀看。除馮國璋的營務處和軍醫處駐紮在縣署一所較好的房子外,聶士成的指揮部和士兵一律駐紮在牙山周圍的山岡上。聶士成傳令中朝官員,轉告朝民不要驚慌,各自安居樂業,商家繼續開門營業。聶士成傳令官員,不許打罵百姓,不得與民爭食,不得侮辱婦女,不得巧取豪奪,有違令者定斬不饒。聶士成命文案寫了《招撫告示》幾十份,派人在縣內外廣為張貼。布告寫道:

為剴切曉諭事:竊照朝鮮全羅道屬地方“黨匪”作亂,占據省會,殺傷居民,爾國王發電告急,我中華愛恤屬國,不忍坐視不救,奉諭欽差李奏派本統領率馬步槍炮大隊前來征剿。……大兵到日,敢行抗拒,悉殺無赦。為此出示曉諭。本統領紀律嚴明,令出法隨,勿謂言之不預也。各宜凜遵毋違!特示。

大清國赴朝軍統領、太原鎮總兵聶士成

這時,正是六月盛夏。士兵們住的是帳篷。晴天赤日炎炎,帳篷裏熱得像蒸籠,士兵個個汗流浹背;陰天雨水綿綿,帳篷裏滴滴漏水,士兵人人成了“落湯雞”,凍得瑟瑟發抖。因為聶士成與兵同苦,士兵們不敢有半點怨言。

這些天連降大雨,火房沒有幹柴,飯做不熟。一個士兵實在饑餓難忍,偷偷潛入附近一個菜園裏,摘了兩個茄子充饑。正巧被值勤的士兵捉住,帶到統帥部。士兵一見聶士成,“撲通”跪在地上,聲淚俱下地說:“大人,饒命啊,小的下次不敢了!”聶士成黑虎著臉,吩咐左右:“吹集合號!”

不一會兒,隊伍在帳篷前一塊小空地上集合起來,一百多居民和園主也應邀前來參加會議。監刑官當眾宣布,要對士兵處以極刑。菜園主人和居民紛紛向聶士成求情,聶士成不準;後來,群眾跪下來苦苦哀求,聶士成才改判割掉士兵一隻耳朵,以示懲罰。一千多士兵嚇得膽戰心驚。

聶士成到朝鮮後的第八天,從漢城方向飛來兩匹快馬,兩名信使要求拜見聶總兵。信使捎來朝鮮政府一封密信。信中說,到目前為止,日軍已向朝鮮進兵五千多人,信中曆數了倭寇燒殺搶掠的罪行。

信使走後,聶士成立即把留守人員分成若幹武裝小分隊,在朝鮮官員的帶領下,拿了“招撫告示”分赴各州縣撫剿。馮國璋安排好工作後,也帶領一支人馬,來到“匪患”最嚴重的全州城。當他見到全州城百業凋零,民不聊生,房舍大部分被燒,民無棲止之所時,立刻派人分頭察訪、登記難民,然後派兩名清兵,拿著他的一封親筆信去請示聶士成,建議每戶發給救濟銀二兩,以解燃眉之急;同時他把擬好的安民告示底稿給聶士成帶去,請他批示後張貼。幾個時辰後,派出的清兵回來了,聶士成批準了他的請示。

難民接到銀兩後,人人感激涕零,他們扶老攜幼來到馮國璋的下榻處,向他作揖叩拜。馮國璋說:“這是聶大人讓我們做的,去感謝他吧。”朝民選派幾個年長的代表,跑了幾十裏路,來找聶士成道謝。聶士成見馮國璋會辦事,不爭功,心裏十分高興。

連日來,倭寇增兵朝鮮,尋釁滋事的事件層出不窮。為了以防萬一,小分隊在回總部時,馮國璋派出七人先行,他自己率小分隊殿後,二隊相距一裏多地,走著走著,忽聽前麵“啪啪”響起幾聲槍聲,他們趕忙站住側耳傾聽,可是,聽了許久再沒有聲響。有的說:“沒事兒,準是小子們過槍癮了。”有的說:“沒準兒在打山雞。”可馮國璋不這麼想,他知道在這種緊張局勢下,他們既不可能過槍癮,也不可能打山雞。再說槍聲響得急,說不定先行小隊跟倭寇遭遇了。他這樣一想,立刻打了個寒戰。心想還是知難而退吧,以免以卵擊石。他故意說:“沒事兒,說不定他們回營了,我們要小心隱蔽,分散迂回前進!”

於是,他們穿樹林,繞小路,迂回前進,安全到達目的地。

這時聶士成派出的探子不時報告:倭兵已在朝鮮增兵一萬五千多人,且有襲擊清軍,挑起戰端之意。聶士成派出小分隊,有的跟日軍遭遇,有的雙方發生摩擦。這天,聶士成跟葉誌超商量後,給李鴻章發了一個要求撤兵回國的電報。

不久,李鴻章回電:“議和未定,暫駐牙山待命。”

這時,朝鮮政府又派來信使,說:“倭寇增兵已達三萬多,五城被團團圍住。各要隘都駐上倭兵,部署森嚴,列隊整齊,武器都是一色的快槍快炮。每天都要大炮轟城,五城連連中炮起火,形勢十分危急。而且日寇已分兵直逼水原,請葉、聶二位將軍趕快率隊到成歡驛堵截……”最後,信使泣不成聲地說:“倭兵太沒人性啦!他們見房就燒,見東西就槍,見女人就淫,見百姓就殺,殺完還掏心挖肝,身首異處,有的竟把腸子掛在樹上,人頭挑在槍尖上,孕婦被強奸後,把胎兒活活剝出來……他們抓到貴國軍民更是慘無人道……”

聶士成沒聽完就氣炸了肺,斬釘截鐵地說:“倭寇欺人太甚,葉軍門,打吧!”

葉誌超嚇得戰戰兢兢地說:“不不,事關重大,不可意氣用事。”

聶士成說:“葉軍門,你我身為朝廷命官,不能救朝民於水火,怎能盡守土之責?”

葉誌超說:“倭寇氣勢焰焰,又敵眾我寡,與其對陣無異以卵擊石。”

聶士成氣咻咻地說:“葉軍門,休長敵酋誌氣,滅己人威風。我諒他倭寇未必長著三頭六臂,看我聶士成殺他個一溜胡同!”

葉誌超說:“聶總兵,別忘了我是主帥,我對全體將士負有全權責任!”

聶士成說:“這我知道,大人如有顧慮,便請退避三舍,我聶某獨自為戰,後果自負!”

葉誌超一看誰也說服不了誰,說:“聶總兵,還是請示一下傅相再做決定吧。”

聶士成無可奈何地說:“請你給傅相發電,陳明我的意思,我去看地形,準備戰鬥。”

聶士成剛要出門,忽然,一個血淋淋的人連滾帶爬地闖進來,聶士成倒退幾步,那士兵“撲通”跪伏在地上,聲淚俱下地說:“大人,給小的做主啊!”

聶士成問道:“怎麼回事?快講!”

士兵抽抽咽咽地說:“我們小分隊一行七人,昨天在回營路上碰上幾十個倭兵,敵眾我寡,我們被他們捉住,他們把六個弟兄亂刀剮了,把小的鼻子、耳朵和一條胳膊砍去,一隻眼睛挖去,讓小的回來報信……”

聶士成一聽氣衝鬥牛,大聲喊:“抬起頭來!”士兵哆哆嗦嗦抬起頭,隻見臉上血肉模糊,見不到一塊完整皮膚,五官全被毀壞,慘不忍睹。士兵把一封血跡斑斑的信遞給聶士成。聶士成打開信一看,上寫道:“葉誌超、聶士成,給我滾回去!否則他就是你們的下場!”

聶士成把信扯個粉碎,惡狠狠地說:“渾蛋,等著瞧吧!把馮國璋叫來!”

不一會兒,馮國璋慌裏慌張來了,一看聶士成臉色鐵青,喘著粗氣,嚇得倒吸一口冷氣。

聶士成厲聲問:“馮國璋,你的士兵和敵人遭遇你為什麼不去救?”

馮國璋鎮定地說:“救了。為了防止意外,我派出七人小分隊,兩隊相隔一裏來地,我聽到幾聲槍響,趕忙把部隊散開,隱蔽搜索前進,搜索了大小山頭,叢林窪地,沒有發現敵人,以為他們提前回來了。回來一問,才知道他們沒有回來,馬上派人去找,派出的人直到現在還沒回來……”

經過他這麼天衣無縫地一說,聶士成不再追究,一揮手說:“下去吧。”

聶士成帶領一股輕騎飛馳振武、水原和成歡驛去查看地形,回到駐地太陽已經偏西了。葉誌超在帳篷裏等他,一見麵焦急地說:“哎呀,聶大人,讓我等得好苦啊!傅相回電了。”

說著,葉誌超把電報稿遞給聶士成,聶士成接過一看,上寫道:和談決裂,速備戰守,已遣江自康率仁字營助戰,即日可達,廣乙、濟遠、威遠、愛仁、飛鯨諸輪已停泊內島待命。

葉誌超說:“江自康的部隊已經到了。”

聶士成一拍大腿高興地說:“太好了!”

葉誌超憂心忡忡地問:“聶大人,你真要與倭兵對陣嗎?”

聶士成問:“怎麼,葉軍門你還在猶豫?”

葉誌超說:“哎,我是擔心三千名將士的生命啊。”葉誌超是擔心自己的生命。這些天來,他嚇得終日魂不附體,坐臥不安,計算著怎麼渡過這道難關。

聶士成說:“葉軍門,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你不打他,他也會來打你的,那將會更糟糕。”

葉誌超還在強詞奪理:“可是傅相隻讓‘速備戰守’,並沒有讓我們打呀。”

聶士成笑道:“備而為戰,戰必有備,這有何奇怪的?”

葉誌超勉強地說:“好吧,依你之見,此仗怎打?”

聶士成把一張軍用地圖鋪開,指著說:“這一帶的地形我都看過:這裏是我們駐紮的牙山,向東南四十裏是成歡驛,成歡驛再向前三十裏即振武、水原,近三萬名倭寇就駐紮在這裏;這裏是漢城通往公州的要道。目前,海道已梗,援軍斷難飛渡,牙山是絕地,萬不可守。成歡驛背山麵江,地勢絕佳,宜馳往據之,我軍在那裏巧布伏兵,以逸待勞,緊緊扼守住這條必經之路,定能置敵酋於死地!公可率五百人馬繼續駐守牙山,其餘大隊全部由我拉上成歡驛設伏。屆時,戰而勝,公可為後援;戰而不勝,猶可繞道而出,齊聚平壤。公以為如何?”

葉誌超一聽不讓他打前站,心裏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心想:這個傻蛋,甘心往火坑裏鑽,早晚會送命的。他說:“好,甚好,就依公所雲辦吧。”

聶士成說:“一言為定,分頭行動吧。”

正要散去,忽有譯電員報告,傅相來電。聶士成接過來一看,上寫:“廣乙、高升號被倭擊沉,戰釁已開,速備戰事。”聶士成把電報遞給葉誌超。葉誌超看後心情益發沉重,忙問:“怎麼辦?”聶士成斬釘截鐵地說:“原計劃不變!”

葉誌超匆匆離去。聶士成馬上叫傳令兵,立刻通知召開緊急軍事會議,並通知部隊做好出發的準備。

不一會兒,營、隊長官,營務處、軍醫處等首領及統帥部幕僚二十多人齊刷刷到來。

大帳裏氣氛異常嚴肅,連每個人的呼吸都能聽得一清二楚。聶士成鐵青著麵孔,把倭寇逞凶、士兵被戮、傅相來電簡略地說了一遍。他說:“……成歡驛在牙山西北約四十裏,是漢城通往公州的要道。而今兩萬敵人已聚集在果川、水原一帶,距成歡驛隻有三十多裏。我駐牙山的總兵力有我部副中、老前、練右三個營,有營務處、軍醫處、統帥部等非戰鬥人員二百三十名;此外尚有剛剛趕來增援的仁字營。加上葉軍門親統的一個營,共三千人。三千對三萬,眾寡懸殊。可是,我暗他明,我逸他勞,我係仁義之師,彼為虎狼之旅,隻要我們長官用命,將士齊心,定能打好這一仗!”

落日前,聶士成召開誓師大會。聶士成讓被害士兵和受害的老百姓控訴日軍暴行。聶士成發表了慷慨激昂的講話。他說:“倭寇猖狂,氣焰囂張,染指朝鮮,意在大清。作為大清國的忠實衛士,援朝抗倭,責無旁貸。朝鮮和中國一衣帶水,唇齒相連,中朝安危係在我軍人身上。我們要痛殺倭寇,報效朝廷。你們記住,我聶某若有半點含糊,你們砍我的腦袋;你們要是貪生怕死,我照樣砍你們的腦袋!”

他的講話說得兩千多官兵個個感動,人人激昂。“打敗倭寇,報效朝廷!”“跟著聶帥殺敵立功!”口號震天動地。馮國璋不放棄表白的機會,他代表後勤人員發表講話,贏得陣陣掌聲。

當晚,部隊以急行軍的速度開往成歡驛,立腳未穩,聶士成又率領各營、隊長官查看地形,布置戰鬥。

成歡驛係丘陵地帶,東西皆山,南北是水田和沼澤地,北麵橫著一條大河,河上有座安城大橋直通漢城,地勢十分險要。振武郡在成歡驛西南方,相距三十裏。成歡驛西南方有座高山,是敵人從振武來成歡驛的必經之路。山上草深林密,便於設伏。聶士成命哨長尹德勝帶炮隊埋伏在成歡驛西南的山頂上,見敵人過橋就開炮;命幫帶馮義和帶精兵三百伏在河邊林際草莽之間,敵人到了河心再出擊;命哨官徐照勝率百人潛伏在山側,並在山頂設瞭望哨,何方有警舉懸燈為號;命幫帶聶鵬程領兵二百,哨伏大道西側的溝畔,敵人進入伏擊圈一齊出擊;命營弁魏家訓領五百人為接應;命江自康率仁字營扼守敵人去牙山之路;命武備堂學生周憲章、於光新帶健卒數十名埋伏在振威通稷山的道側;命營弁許兆貴率兩百人駐紮在成歡驛東南山上為聲援;命馮國璋的營務處、軍醫處人員在成歡驛東北方的僻靜山穀紮寨,做好軍械、彈藥、醫藥供應,並撥士兵三十名歸其節製,以保護軍需輜重之安全。不管何人不得暴露軍事目標,有違者就地正法。眾將弁個個摩拳擦掌,決心與陣地共存亡。

下午,派出去打探軍情的於光新匆匆叩見聶士成。他說:“倭寇今夜分兵兩股,一股一萬多人朝成歡驛方向而來,一股七八千人往公州而去。”

聶士成右拳擊著左掌說:“哈哈,好,自投羅網!傳令兵,命令各部隊做好隱蔽!”

淩晨4時許,一陣軍械撞擊聲和刷刷的腳步聲,隱隱約約傳到陣地上,將士們仔細觀瞧,一條條幽靈般的黑影出現在橋口。埋伏在彼岸兩側的清軍,個個緊握快槍,等待著統帥的命令。敵人上橋了,過來了,突然一個驚天動地的“打”字響起,左中右三麵一起放起排槍。一條條火龍朝敵人方向飛去。日寇被打蒙了,來不及還擊,早死傷幾十人;沒死的拚命往回逃,把後麵上來的日軍撞翻。橋小人多,你衝我撞,不少日寇紛紛落水,活活溺死。清軍見狀奮力追殺。這時,後麵的敵人已擺好陣勢,趁著人多勢眾,一陣猛打。清軍不敢再進,隻好退回到自己的陣地上。

不一會兒,日軍又組織了一次更大規模的衝鋒。日軍先用重炮開路,盲目地轟擊了半小時,大隊人馬才喔呀喊叫著殺上來。聶士成命令伏兵注意隱蔽,不許輕舉妄動。隻令正麵仁字營狙擊,給敵人以錯覺,引誘大批敵人上鉤。敵人的第二次衝鋒又被打退了。兩次衝鋒敵人死傷一百多,清軍傷亡無幾,大大鼓舞了清軍的士氣。這時,馮國璋指揮著運輸隊,源源不斷地把槍械、彈藥運上來。馮國璋知道,昨天晚飯吃得早,又加上十多裏的急行軍,士兵早就又渴又餓了,他命令火頭軍提前做飯,把大饅頭和綠豆冷湯送到士兵麵前。士兵們吃著饅頭,喝著綠豆湯,眼睛盯著前方。

天色微明,狂怒的敵人組織了一次空前規模的衝鋒,經過一陣霹靂閃電式的排炮後,成千上萬的敵人前呼後擁地衝上來,大道上、橋頭上、稻田裏、山腳下到處是拚命衝殺的敵人。這時,山頂上的炮隊開炮了,河旁林莽間的伏兵開火了,大道溝畔的哨伏放起了排槍,扼守在牙山山路的江自康營拚死出擊;埋伏在成歡驛東南角的許兆貴也率隊出擊助戰。隻有魏家訓的援軍五百人不放一槍一彈。在陣地上,到處是追殺聲和槍炮聲,處處是敵人留下的累累屍體,鮮血染紅了河水,染紅了大地……聶士成騎著高頭大馬,往來奔馳在戰場上,亮著嗓子喊著,鼓舞著士氣。清軍各自為戰,無不以一當十。

可惜敵人人數太多,他們采用人海戰術,翻山越嶺,分道包抄,各戰場全麵開花。敵人布滿山川河穀,清軍四麵受敵。日軍不僅人多勢眾,而且武器比清軍精良。因為交通被阻斷,清軍彈藥一時接應不上,馮國璋幾次派出營務兵,扛著彈藥箱往各戰場上送,但仗打亂了套,根本無法送到,反落得丟械傷人的局麵。聶士成當機立斷,鳴金收兵,把部隊集合在成歡驛葫蘆口上。同時,命令馮國璋把搬不動、扛不走的沉重軍需統統炸掉。這時,敵人派兵追趕,以逸待勞的魏家訓,率領五百名伏兵,出其不意地打擊敵人,很快把敵人擊退,掩護大部隊向天安方向退去。到天安後方知,葉誌超不但沒有給予接應,反而早率大隊人馬往公州跑了。

成歡驛一戰,清軍死傷僅百餘人,敵人死傷一千多。可惜哨官吳天培、聶汝貴,武備學生周憲章、於光新等力戰捐軀。敵人經此重創,不敢輕易追趕,成歡驛一戰,殺出聶軍的八麵威風。

再說馮國璋,接到撤退命令後,率領營務兵往前跑。忽然,一頓排槍,一百多敵人擋住去路。營務人員有的身背重物,有的手牽騾馱,沒有什麼戰鬥力。三十名武裝警衛,因戰場吃緊調走一半,形勢十分危急。馮國璋揮起六輪手槍,大聲命令道:“警衛兵,給我堅決頂住,你們必須等營務處安全撤離後才可撤退,如有半點差池,提頭見我!”警衛人員就地臥倒,死死頂住敵人,掩護大隊撤退。馮國璋帶隊連滾帶爬往公州方向逃跑。當他們剛出山口要衝進一塊三四百米長的窪地時,忽然,斜刺裏又衝出來幾股敵人,把隊伍攔腰截成幾段,馮國璋首尾難顧,指揮失靈,士兵們丟箱棄彈,掙紮逃命。馮國璋隻好聽天由命,逃命要緊。他的馬弁閻升死死保住他,向左側山頭猛跑。兩個人鑽草叢,攀葛藤,專揀人少草密的去處走。他們正要從山坡的一側繞道而過,不料,後麵七八個倭兵追了上來,子彈鋪天蓋地地掃來,打得身邊樹葉啪啪響,他們趕忙臥伏在一個小山包後麵抵抗。閻升說:“大人,我把倭兵引開,你老人家快跑吧。”馮國璋說:“好,你要小心,咱們在前麵山口集合。”閻升“砰砰”放了兩槍,邊跑邊喊,朝一片林子跑去。敵兵發現了他,緊追不舍。馮國璋急忙朝相反的方向跑,很快擺脫了敵人的追擊。大約跑出一箭之地,馮國璋好不容易來到一塊小空地上,剛要坐下來喘口氣,忽見兩個端著明晃晃刺刀的倭兵一步步逼上來。馮國璋嚇得“撲通”一聲癱軟在地,六輪手槍一害怕也掉到了地上。敵人獰笑著不緊不慢地逼過來,馮國璋想:完了,徹底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