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血洗古城

1913年7月中旬的一天,袁世凱叼著雪茄煙,在客廳裏焦急地走來走去。他不時掏出懷表看看時間,臉上顯出急不可待的神情。他忽然停住了,喊:“來人哪!”

副官應聲走進來:“大總統有何吩咐?”

袁世凱問:“直隸的專列開出多久了?”

副官說:“報告大總統,剛才打過電話,專車開出十分鍾了。”

袁世凱又問:“還要多久能到?”

副官答道:“還得兩個小時。”

袁世凱問:“這麼久?你坐我的汽車去接站,都督一到立刻請來見我!”

副官剛走幾步,袁世凱又把他叫住:“回來!你把大公子、三小姐、五姨太叫來見我。”

副官走後不久,袁世凱所寵愛的大公子克定、三小姐叔禎和五姨太三人走進來,一見麵給袁世凱畢恭畢敬地行鞠躬禮。

在三十來個子女中,隻有叔禎最受父親寵愛。她撒嬌地問:“爸,叫我幹什麼?人家正跟周老師下棋呐。”說著,摟著袁世凱的脖子,搖晃著他的胖身子。

袁世凱笑道:“哈哈,你隻陪周老師玩,就不能陪爸爸一會兒嗎?”

袁叔禎拽著袁世凱的胡子調皮地說:“啊,啊,是,是,陪——爸——爸——玩兒!幹什麼呢?掏耳朵?抓癢癢?”

袁世凱說:“等會兒來位貴客,他對我的幫助很大,我能有今天也有他一份功勞,你們要熱情招待,親如家人,聽見嗎?”

眾人唯命是從地說:“是。”

隻有袁叔禎問:“喲,什麼人物這麼金貴,值得您這麼重視?”

袁世凱說:“甭問,來了就知道了。下去吧,告訴廚子多加幾個菜,哦,別忘了清蒸鴨子。”

叔禎說:“知道了,爸,您就知道清蒸鴨,也吃不膩。”

袁世凱大笑:“鬼丫頭,就你貧嘴。”

兩小時後,差弁慌忙跑來報告:“報告大總統,都督大人來了。”

袁世凱喜形於色:“啊,好,叫公子、小姐出迎。”

袁世凱帶領妻妾子女降階而迎。馮國璋頭戴大殼帽,帽簷綴著金黃色冠纓,上身穿黃呢將軍服,胸戴勳功章,肩上綴著板刷式中將肩章,斜披大紅鑲金綬帶,下身穿黃呢馬褲,足蹬高筒大馬靴,大步流星地走來。在離袁世凱有兩米多遠的地方,他雙腳跟“哢”地一磕,行了個軍禮,高聲說道:“報告大總統,馮國璋奉命來到,給大總統請安!”

袁世凱伸出雙手:“哈哈,華甫啊,一路辛苦了!”他指著妻妾子女們說:“快,見過馮將軍。”

眾人異口同聲:“馮將軍好!”

袁世凱指著克定、叔禎說:“哎,你們要叫四叔哦。”

馮國璋趕忙說:“不不,叫四哥。”

袁世凱大笑:“哈哈,四哥就四哥。”說著,握著馮國璋的手進了客廳。袁世凱等跟馮國璋拉起家常,向馮國璋詢問天津情況。從去年9月起,馮國璋當上直隸都督兼省長,仍統帥禁衛軍。

袁世凱在小女兒耳邊耳語了幾句,小女兒點頭會意走出去,不一會兒,領進一位女子。她身材苗條,皮膚白皙,明眸皓齒,舉止文雅,戴一副金絲邊眼鏡,穿一身淺素旗袍,一雙半高跟皮鞋。見到袁、馮二人微微一躬,淡淡一笑,用清脆悅耳的聲音問了一聲:“大總統好,將軍好!”

袁世凱笑著說:“來來,周老師,我來引見,這就是大名鼎鼎、威震中外的名將馮國璋,馮大將軍;這位是我府家庭教師周砥周道如女士。”

馮國璋聽說過袁世凱家有個博學多聞的家庭教師,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他趕忙站起來,雙手一抱拳:“啊,周小姐,久仰,久仰!”

周道如趕忙還禮:“不敢,不敢。久聞將軍大名,今日幸得一見,道如向將軍問安!”

馮國璋笑道:“多謝,多謝!”

大家坐下後,馮國璋問:“周小姐祖籍何處?”

周道如說:“祖籍江蘇宜興。我三歲定居天津,後來在天津女子師範任教,可以說是大半個直隸人了。”

馮國璋高興地說:“哦,這麼說我們還是老鄉呢!”

五姨太說:“道如啊,馮將軍是你的父母官,可得巴結著點兒啊。”

大家一聽笑起來。

周道如笑道:“那就請馮大人多關照了。”

馮國璋笑道:“哈哈,這好說,不過我是粗人,怕照顧不周。”

袁世凱說:“華甫,你看周老師年長幾何?”

馮國璋笑眯眯地說:“頂多二十七八。”

周道如笑道:“哈哈,馮將軍真會開玩笑,我已近不惑之年,老了。”

馮國璋連連搖頭:“哈哈,不像不像。”

五姨太說:“周老師準是吃唐僧肉了,你也分給我一點兒。”

大家開心地笑了。

袁世凱說:“華甫你看,你來了大家都很高興,老夫陪你喝幾杯。周老師別走,華甫不是外人。”

不一會兒,一場豐盛的家宴開始了。大家說說笑笑,頻頻舉杯,宴會洋溢著溫馨、融洽的家庭氣氛。餐桌上隻有一個人跟大家不一樣,這就是袁克定。他一向以“皇太子”自居,對“北洋三傑”從不正眼看待。他常抱怨“老頭子”把他們捧得太高了。雖然他們百般迎合他,但他總是把臉揚得很高。今天,隻有他悶悶不樂。

家宴結束,袁世凱把馮國璋帶入密室。

袁世凱問:“吳夫人過世幾載?”

馮國璋說:“三載有餘。”

“何不續娶?”

“找不到合適的。”

“你看周砥如何?”

馮國璋立刻想到袁世凱的用心,尤其想到這種用心的背後。不過,對周砥他還是讚佩不已的,便說:“果然名不虛傳。”

袁世凱笑眯眯地問:“老夫保媒如何?”

馮國璋笑道:“周老師文韜武略,不一定能看得上我這一介武夫吧?”

袁世凱笑道:“哈哈哈,不妨一試。”

馮國璋知道,袁世凱宴請他,說這些話,都是“藥引子”,後麵肯定還有名堂。果然,袁世凱唉聲歎氣地說:“唉,華甫,老夫當選臨時大總統的一年多,你知道是怎麼過來的?難哪,實在是難!先是在定都問題上大傷腦筋,後來,又在趕走唐紹儀,脅迫參議院,裁減革命軍,五國大借款,智殺張振武、宋教仁等方麵費盡心機。現在的日子依然不好過呀!”

袁世凱說的這些,馮國璋心裏十分清楚。孫中山在南京就任臨時大總統時,為把袁世凱從封建勢力盤根錯節的北京調開,提出辭職讓位的三個附加條件:一、臨時政府設在南京,不得更改;二、新總統到南京受任之日,本總統及各國務員始行解職;三、臨時參議院所製定的臨時約法,新總統必須率先遵守。南京政府還派出蔡元培、宋教仁等五專使前來勸駕。袁世凱當麵滿口答應,並商定南行日期、路線,但暗中卻鼓動曹錕發動兵變,恐嚇五專使,鼓動軍閥和外國使節搗亂,終於脅迫南京臨時政府讓步,同意在北京定都,脅迫參議院選他當了臨時大總統。竊取高位後,他繼續玩弄權術,攫取更大權力,妄圖一統天下。他先組織以唐紹儀為首的“混合內閣”,一看唐紹儀不聽話,不到兩個月就把他趕走,逼迫同盟會四名閣員辭職。經過一次次密謀策劃,又組成以陸征祥為首的“超然內閣”,這個短命內閣因遭到普遍反對,隻存在幾天,就用暴力迫使參議院“批準”了以軍警頭子趙秉鈞為首的“禦用內閣”,趙秉鈞因殺害宋教仁露了餡,成了眾矢之的,袁世凱不得不把他“免職”,保護起來。緊接著又組織了以段祺瑞為首的“軍閥內閣”。因為這樣搞太露骨,現在又搞了個熊希齡內閣。就這樣,一年多換了四次內閣。而在這一次次陰謀活動中,他馮國璋都起了很大的作用。

袁世凱接著說:“華甫啊,現在全國有四大政黨:國民黨、共和黨、民主黨和統一黨。其他黨都被我拉過來了,不在話下;唯獨國民黨是咱們的心腹大患!今年年初國會大選,在參議院二百七十四席中,國民黨獨得一百二十三席;在眾議院五百九十六席中,國民黨獨得二百六十九席。這還了得?國民黨不除,你想還有咱的好日子過嗎?”

的確,在消滅國民黨上,袁世凱煞費苦心。他一方麵暗中派人打入國民黨內部刺探情報,一方麵千方百計地拉攏國民黨的上層人物。在他的脅誘下,孫毓鈞、胡英等人都成了袁世凱安插在國民黨內部的奸細。同時,他還拉攏其他黨派,挑起與國民黨的糾紛,而他自己坐收漁利,妄圖置國民黨於死地。

馮國璋明知袁世凱包藏禍心,卻故意恭維說:“要說大總統對他們夠寬大為懷的了。”

袁世凱笑道:“哈哈,有人罵我活曹操,其實我跟曹操正相反:曹公是寧負天下人,我是讓天下人負我。”

馮國璋深知他的為人,但口頭上仍恭維道:“是啊,是啊,大總統的為人國璋最清楚。”

袁世凱得意地說:“是啊,知我者華甫也!”忽然,他惡狠狠地說,“可他們恩將仇報,回過頭來跟我搞什麼‘二次革命’,真是豈有此理!”

馮國璋說:“想那國民黨內部派係眾多,成員複雜,充其量不過是大雜燴,大總統不必多慮。”

袁世凱說:“話雖這麼說,可他們還有幾十萬軍隊、幾十萬黨徒,任其發展終將為害。我這次把你叫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馮國璋問:“大總統莫非想對南方用兵?”

袁世凱說:“對,華甫,你是常勝將軍,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你還得給老夫打好這一仗啊。”

馮國璋說:“大總統,請您吩咐,您指到哪裏,我打到哪裏!”

袁世凱說:“咱們不妨分析一下軍事形勢。前不久,我已命參謀部給山東都督周自齊、辮子軍統帥張勳、奉天師長張作霖、河南護軍使雷震春、毅軍翼長趙倜,還有薑桂題、段芝貴等人發密電或麵授機宜,讓他們厲兵秣馬,枕戈待旦,做好一切戰鬥準備。5月6日,我已指示政府正式發布‘除暴安民’的命令,暴就是指國民黨,我要把他們除掉!同時,我還把跟外國記者的談話記錄交給報界發表,主要內容是:‘我活到這把年紀,別無他求,時刻想回彰德隱居。可是,全國人民把國家重擔交給我,而現在卻有股暴民鼓吹二次革命,企圖破壞國家,我能丟開不管嗎?我如果現在下台,就有外國來瓜分中國的危險;同時,北方軍人也隻肯服從我,我如下台,全國秩序也將無法維持……’我說這話的意思,是表示我的決心:一定要討伐國民黨!”

馮國璋說:“大總統這樣做上合天意,下順民心,早該如此。”

袁世凱說:“其實我早有此意,隻因對外借款尚未辦妥,現在,總算向六國銀行借了兩千五百萬英鎊,有了這筆款就有了打仗的資本。你回去後,趕緊聯合北洋將領發表聯合通電,籲請大總統‘大張撻伐,掃除妖氛’。也可個人發電,發得越多越好,罵得越狠越好……”

馮國璋摩拳擦掌地說:“好,這個沒有問題,我能辦到。”

袁世凱說:“你們先造輿論,我在適當時候發通緝令,總之,把大戰氣氛搞得濃濃的。”

馮國璋問:“此次用兵,先拿何人開刀?”

袁世凱說:“先拿江西都督李烈鈞開刀,然後全麵開花。李烈鈞是國民黨的死硬派,又是孫中山三民主義的忠實信徒,我已撤了他的職,命他進京,隻要他敢來,就……”袁世凱做了個殺頭的動作。

馮國璋說:“英明!具體安排如何?”

袁世凱說:“我決定兵分兩路:趙倜的毅軍、王占元的第2師、李純的第6師組成西路大軍,統帥為段芝貴,由河南出發,經湖南直搗九江。張勳的辮子軍、雷震春的淮軍和靳雲鵬的第5師組成東路大軍,你當統帥,由山東出發,經江蘇北部,直下金陵。此外,我命徐寶山的第2軍從揚州出發,側擊津浦路來幫助你。命倪嗣衝率部從皖北阜陽出發,進攻安慶策應段芝貴。我已經給黎元洪送去一百萬元,把他穩住,他來電說,‘元洪唯知服從中央,絕無瞻顧’,他不反目,大事成矣。哈哈哈。”

馮國璋說:“好,天衣無縫!不過,張大炮他……”

袁世凱笑道:“哈哈,我知道你討厭張勳,老實說我也不喜歡他。”他壓低聲音說,“不過,你可以用他的一夫之勇,讓他打頭陣。我告訴他,誰先進南京讓誰做江蘇都督。不過你放心,不管他進不進南京,江蘇都督都是你的。金陵素有虎踞龍盤之稱,是長江要衝,南北要道,曆來為兵家必爭之地。江蘇地大物博,人傑地靈,隻有交給你,我才放心……”

馮國璋一聽興高采烈,跪地就拜:“多謝大總統恩寵!”

袁世凱說:“哎哎,起來,快起來!你我兄弟還須這個?”

馮國璋立起問:“大總統,禁衛軍……”他擔心大權旁落。

袁世凱笑道:“哈哈,當然還由你帶。”

馮國璋高興異常,拜別袁世凱匆匆回到直隸都督府,立刻召集部將開緊急會議,做戰鬥部署,命部隊秘密向山東兗州方向集結。

這天,馮國璋正躺在安樂椅上閉目養神,秘書拿來一份文件,說半個月的簡報整理出來了,問馮國璋要不要看。

馮國璋非常懶惰,報紙、公文、電報從來不看。他的眼睛睜開又閉上,說了聲:“念。”

秘書站在身旁緩慢地念道:“第1件,直、魯、奉、黑、吉、陝、甘、黔、滇各省都督聯名發電,猛攻國民黨為‘叛軍’。第2件,大總統下令免去李烈鈞江西都督之職,由其部將歐陽武繼任;免去廣東都督胡漢民職,由其部將孫多森繼任。第3件,西線北洋軍2、6兩師,全部抵達武漢,第6師先鋒團已達田家鎮。東線張勳、靳雲鵬正在向兗州方向集結。第4件,江西湖口叛黨謀亂,大總統命令第6師火速向九江推進;7月5日,李純將軍克九江,大總統即任李純為九江鎮守使……”

馮國璋說:“好!”

秘書繼續念:“第5件,江寧叛首黃興,上海叛首陳其美,廣東叛首胡漢民,湖南叛首蔣翊武,福建叛首許崇智,重慶叛首熊克武,江西叛首李烈鈞,安徽叛首柏文蔚,先後宣布叛亂,大總統發布全國通緝令……”

馮國璋一聽忽地坐起來:“他媽的,該死的叛黨!”他站起來,來回踱著步子說,“老子非給他們點顏色看。還有嗎?”

秘書說:“還有兩條。”

馮國璋說:“念。”

秘書念道:“第6件,政府已通過外交途徑,要求上海領事團協緝黃興、李烈鈞、陳其美、柏文蔚、鈕永建、劉福彪、白逾桓、居正等八人歸案。領事團欣然簽署協緝文件。香港總督下令,永禁黃興、胡漢民、岑春煊等人入境。第7件,大總統任命趙秉鈞為京師步兵統帥兼北京警備司令,陸建章為副司令。連日來,在趙、陸長官主持下,加緊搜捕北京‘亂黨’,已捕近五百名。報告,完了。”

馮國璋興高采烈地說:“好,有氣魄!王秘書,通知部隊,明天三點出發!”

大戰前夕,一位壯年人和一個隨從來到南京第8師司令部,衛兵遠遠地攔住他們:“你們幹什麼?”

壯漢:“找人。”

衛兵:“黑燈瞎火找什麼人?有事兒明天再來!”

壯漢:“有急事,不能等。”

衛兵乙:“你找誰?”

壯漢:“陳之驥。”

兩個衛兵互相看了一眼,重新打量這位壯漢:隻見他年約三十五六歲,中等身材,虎背熊腰,圓盤大臉上有一雙又圓又大、坦誠熱情的眼睛;穿一套沒打領結的半舊西服,一雙杏紅色的皮鞋。

衛兵:“你是他什麼人?有證件嗎?”

壯漢微微一笑:“我叫黃興,請把電話接到他的辦公室,我跟他說話。”

衛兵見他來頭不小,把他們讓進門衛室,喚醒警衛排長,排長經過盤問後,接通了陳之驥的電話。

過了大約一刻鍾,陳之驥帶著參謀長、兩個旅長和幾個衛兵迎出來。一見麵,陳之驥“啪”給黃興敬了個禮:“卑職向黃將軍問好!”

黃興伸出一雙大手,握住陳之驥的手笑道:“哈哈,叔良兄,我這個不速之客對你們多有打擾吧?”

陳之驥說:“哪裏哪裏,我們都還沒睡。克強兄,你應當告訴我一聲,我好派車去接你。”

黃興笑道:“我一向不喜歡興師動眾。”

陳之驥恭身禮讓:“克強兄請。”

黃興拉著陳之驥的手:“你我兄弟還客氣?走。”

二人手拉手來到會客室,差弁獻上茶點。陳之驥把他的參謀長宋浩泉,旅長王孝縝、黃愷元一一作了介紹。黃興說:“江蘇有新軍四個師,1、8兩師現駐南京,7師外援江西,9師駐紮徐州。1、9兩師裝備較差,戰員不足,隻有第8師是主力師,光你們就有五千多人。因此,你們的一舉一動直接影響著兄弟師,也決定著江蘇的戰局。所以,我跟你們打個招呼,回頭再做章梓、冷遹的工作。”

陳之驥說:“克強兄有話請講。”

黃興說:“言而總之一句話:由你們挑頭宣布獨立。”幾個人有的低頭,有的吐煙圈兒,有的掏耳朵,誰都不做聲。

黃興說:“諸兄,袁世凱正把刀架在咱們脖子上,戰爭不可避免。與其等死,不如奮起一戰。”黃興掃了大家一眼,接著說,“袁世凱狼心狗肺,毫無人性。當年中山先生把大總統讓給他,我黨上下一體誠服,可他卻排除異己,暗殺革命領袖,賣國借款,好話說盡,壞事做絕。今天,又以兵刀相威脅,視我民若草莽,這樣的賣國奸相不除,國無寧日,民無幸福!”

王孝縝說:“袁世凱倒行逆施,自有公論。可他畢竟是選出來的大總統,咱們跟他動刀兵,國內外會不會說咱無理,說咱不服從中央呢?”

黃興說:“王旅長的擔心有一定道理,從咱本意來講是不想動刀兵的,是他派兵打咱們,他要砍咱的腦袋,咱也服從?你是知道的,為了講團結,中山先生冒著殺頭的危險去北京單刀赴會,想以竭誠之心感動袁世凱,一心維護他的領導。一個月跟袁世凱會談十三次,袁世凱口頭上喊出‘孫中山先生萬歲’,可轉回頭就磨刀霍霍,殺革命黨。去年五六月間,他唆使黎元洪殺了祝製六、江光國、騰亞光等起義功臣;八月,他與黎元洪合謀,殺了起義領袖張振武、方維;今年三月,他又悍然殺害我黨傑出領袖宋教仁。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他殺害辛亥革命有功人員好幾千人,僅湖北就有兩千多名同誌,幾千名戰友的生命斷送在這個獨夫民賊手裏。”說著黃興潸然淚下。到會的人也動了感情,有的垂淚,有的紅了眼圈兒。沉默了一會兒,黃興又說:“為了表示和平誠意,給官我不做,授勳我不受,我把二分之一的革命軍解散了,想起來,後悔呀!你把心掏給他,也喂不活他。”

黃愷元說:“和平來之不易,能夠多維持一天是一天,多維持一月是一月,能讓步盡量讓步,已經到了這個份上,隻有如此。”

黃興說:“同誌,我們已經退避三舍、四舍,再也沒處退了。宋教仁被殺後,全國一片大嘩,去袁、懲袁之聲甚高。可是,我們黨內議來議去,隻能做出十二字決策,‘宋案責成法院,借款提交國會’,實際上這就是避免武裝衝突,就是最大的讓步。此外,北京國民黨議員曾提出,放棄以多數黨組閣的權力,讓給別的黨去組閣。按理說,這樣做袁世凱該滿足了。可是,我們越是乞求和平,袁世凱越是想以武力消滅我們。後來南方黨又想出一個讓步辦法:推舉岑春煊、王芝祥、汪精衛、章士釗為議和代表到北京調停。可袁世凱板著臉說,地方軍人謀叛,中央隻能討伐,絕無姑息養奸之餘地。就這樣,把一切退路都堵了。”

參謀長宋浩泉激動地說:“袁世凱欺人太甚!這種人就是欺軟怕硬,黃將軍已經把話說到家了,我看沒什麼好猶豫的了。我讚成獨立,越快越好。”

王孝縝仍然膽怯,說:“可敵我力量眾寡懸殊,豈能孤注一擲?”

黃愷元也說:“是啊,北洋軍兵精械足,張勳是個亡命徒,發誓要雪辛亥丟城之恥;馮國璋是個老狐狸……”他忽然想起陳之驥是馮國璋的乘龍快婿,在女婿麵前罵丈人,是不太禮貌,改口說,“馮將軍足智多謀,陽夏之戰確實厲害。”

黃興來南京之前,上海國民黨總部的幾位領袖曾為第8師主持獨立一事爭論很久。大家都知道,不但江蘇都督程德全態度曖昧,就是陳之驥、王孝縝、黃愷元等主要將領,也是腳踏兩隻船。以孫中山之意,派朱卓文攜帶巨款聯絡8師中下軍官,先把反對獨立的上級軍官殺掉,然後宣布獨立。黃興以為不妥,才自告奮勇來南京做說服工作。一交談方知,這幾個人確實態度曖昧。他想了解一下陳之驥的態度,便說:“叔良,你想必胸有成竹,你說說吧。”

陳之驥隻顧自己想心事,幾乎沒聽清別人的談話內容,他在考慮袁世凱的淫威,北洋軍的強大,老嶽父的情麵,自己的前途。他知道:打,勝利希望不大;不打,更是沒有出路,隻好舍命陪君子。在革命的危急關頭,在氣可鼓不可泄的今天,在黨的領袖麵前,他這個老同盟會員、老黨員隻有服從,別無他途。他終於說:“我同意黃將軍的發言,我們除去武裝討袁外別無其他選擇,我決定帶頭宣布獨立。”

黃興拍案而起:“好,之驥兄,我代表黨總部感謝你!給章梓、冷遹拍電報,讓他們馬上來開會。”

陳之驥說:“克強兄,你看幾點了?”

黃興掏出懷表一看,笑了:“哎喲,三點了!哎,我說陳老兄,你連飯也不想管嗎?”

陳之驥驚訝地問:“怎麼,你還沒吃飯?”

黃興放聲大笑:“哈哈哈,不瞞你說,我身上除去一支‘勃朗寧’以外分文不名,我已經兩頓沒吃飯了。”

陳之驥抱歉地說:“咳,我怎麼沒想到。勤務兵,快,準備飯!”

黃興笑道:“怨我自己,一辦事把什麼都忘了。哎,老兄,越簡單越好。”

陳之驥出去催飯。當他們端著飯進來時,黃興早已和衣倒臥在沙發上鼾聲如雷。汗水漬濕他的襯衣,腳上的襪子露著趾頭,渾身散發著一股嗆人的酸臭味兒。他已經三天沒睡覺了。陳之驥見他睡得這樣香,不想叫他。讓勤務兵把飯放在辦公桌上,用報紙蓋好,他也在另一隻沙發上睡了。

第二天早晨,章梓、冷遹二位師長和幾名旅長都來了。黃興把上海、江西、福建、湖北等地準備相約獨立,武裝討袁的事說了一遍,把袁世凱罪跡斑斑,馮國璋咄咄逼人,國民黨忍無可忍說了一遍,又把第8師準備挑頭起義的事端出來。章、冷等人見黃興親臨南京,又有8師挑頭,隻好硬著頭皮同意。黃興十分高興,立刻帶著幾位師、旅長和一大批衛兵,乘車來到都督府。程德全是個老官僚,見黃興來勢洶洶,又帶來這麼多當兵的,早嚇得心驚肉跳。

黃興直截了當地說:“德全兄,今天兄弟來有一事相商,國賊袁世凱已凶相畢露,各地相繼宣布獨立,軍隊方麵也同意武裝討袁,請老兄帶個頭兒。”

程德全一聽嚇得冷汗頻出。連日來,他正為南京局勢憂心忡忡,已把部分家眷和財物偷偷送出金陵,他哪還有勇氣宣布獨立呢?

程德全結結巴巴地說:“我……這個……啊……還是……”

黃興冷冷地問:“怎麼,老兄難道還有什麼顧慮嗎?”

程德全趕忙說:“不,不……沒……有……”他想,大勢所趨,軍人又不好惹,不如幹脆應下,以後再說。他說:“袁世凱罪大惡極,既然諸君已經同意,兄弟當然同意,當然同意。”

黃興說:“好,我們有意推舉老兄當討袁軍總司令,不知尊意如何?”

程德全惶恐萬端,連說:“啊,不不,本人德薄能鮮,素乏威信,軍事方麵又非所長,斷難號令軍隊。老兄德高望重,又是中外馳名的軍事指揮家,我還當我的都督,總司令一職由老兄擔任。克強兄,不必推辭了。”

大家異口同聲:“就依程都督吧。黃將軍別推辭了。”

陳之驥說:“二公攜手,真是珠聯璧合,南京有希望了。”

程德全是個立憲黨人,封建官僚,一向老奸巨猾,對武力討袁陽奉陰違,國民黨本意也不想讓他擔任總司令。黃興說:“就這樣吧,從即日起江蘇省宣布獨立,不再受袁政府約束,江蘇討袁軍同時建成。”黃興當即擬就一則誓師討袁電文發了出去。

第二天,正當黃興急於做戰鬥部署時,副官向他報告,程德全逃走了!黃興把紅藍鉛筆一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怔怔地半晌沒說話。本來,他對武裝討袁持反對態度,出於無奈才來南京。現在,心裏更矛盾了。

七月中旬的一天,馮國璋帶著大批隨員親信、兩個小老婆和部分禁衛軍,車水馬龍,浩浩蕩蕩來到山東兗州,在這裏安上前敵指揮部。來後不久,就派出飛騎,召集張勳等人開軍事會議。

在預定的時間內,駐紮在各地的將領相繼來到,有辮子軍首領、江北鎮撫使張勳,師長靳雲鵬、雷震春、倪嗣衝,兗州鎮總兵田中玉和揚州第2軍軍長徐寶珍等。靳、雷、倪、田幾人過去都是馮國璋的部將,他們深知馮國璋在袁世凱心中的地位,所以,對他言聽計從,畢恭畢敬。徐寶珍的哥哥叫徐寶山,本是土匪出身,趁辛亥革命混亂之機,拉起幾千人的隊伍,自封軍長投靠了革命軍,後被袁世凱收買倒戈。袁世凱為籠絡他,仍稀裏糊塗叫他軍長。雖然號稱一軍,其實連一旅都不到,武器裝備也不好。這次南北開戰,袁世凱派他來打南京。一天,徐寶山接到革命黨送來的郵包,剛一打開,就“轟隆”一聲,被當場炸死。他弟弟徐寶珍為兄報仇,代替了哥哥的職務,他當然不敢跟馮國璋分庭抗禮。最難對付的是張勳,這次讓馮國璋當統帥,張勳老大不服氣,總想鬧點小別扭。但馮國璋有馮國璋的對策。

聽說張勳來到,馮國璋降階相迎。兩人一見麵,就互道問候。張勳笑著說:“啊哈,華甫兄,別來無恙啊?”

“托福托福,張大帥,你也好嗎?”

一聽馮國璋叫他大帥,張勳胡子眉毛全是笑,連忙說:“好,好。”

二人手拉手進了屋。

張勳年約四十,中等身材,肥頭大耳,大火盆嘴,大豹子眼,大蒜頭鼻子,兩道又寬又粗的濃眉,一臉橫肉。清朝完蛋已經三年,全國上下都剪了辮子,換上國民裝,可從張勳到士兵,頭上還拖著一條長辮子,還穿著清軍的服飾。隊伍在哪裏一過,群眾都像看怪物一樣偷笑。當年,隆裕太後已宣布退位詔書十多天,他還帶著他的辮子軍北上“勤王”,走到天津被洋兵阻擋,才怏怏折回德州。回去後,他大哭一場,衝著慈禧靈位連呼“奴才不忠”,“奴才無能”。他知道大清氣數已盡,才不得已投在袁世凱門下。他有個如意算盤,借這次大戰奪回江南失地,再借袁世凱之手恢複大清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