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他,我就不講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指著拉祖米欣補充說,“他也是,除了侮辱和一大堆麻煩事,從我這兒什麼也沒得到。”
“嘿,你胡說!今天你是不是有點兒多情善感?”拉祖米欣高聲叫嚷。
如果他目光較為敏銳的話,那麼他就會看出,這根本不是什麼多情善感,而甚至是完全相反。但是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卻發覺了。她擔心地凝神注視著哥哥。
“而對您,媽媽,我連提都不敢提,”他接著說下去,仿佛是在背誦從早上就背熟了的功課,“今天我才能多少想象出,昨天您在這兒等我回來的時候,心裏感到多麼難過。”說完這句話,他突然默默地微笑著向妹妹伸過一隻手去。但是這一次,微笑中流露出的卻是絕非故意做作的真實感情。杜尼婭立刻抓住向她伸過來的手,熱情地和他握手,她感到十分高興,滿懷著感激的心情。在昨天發生爭執之後,這是他第一次向她流露自己的感情。看到兄妹默默無言的徹底和解,母親欣喜若狂,感到十分幸福,臉上發出了光彩。
“瞧,我就是為了這一點愛他!”總是喜歡誇張的拉祖米欣喃喃地說,在椅子上堅決地扭轉身去,“他是會這樣的!
……”
“這一切他做得多麼好啊,”母親暗自想,“他心裏充滿多麼高尚的激情,他是多麼簡單而又委婉地結束了昨天和妹妹的所有誤解,——隻不過是在這樣的時刻伸出手來,親切地看了一眼……他的眼睛多好看哪,他的臉多麼美啊!……他甚至比杜涅奇卡還要好看……不過,我的天哪,他穿了一身什麼樣的衣服,他穿得多麼不像樣啊!……阿凡納西·伊萬諾維奇鋪子裏那個送信的瓦西亞也比他穿得好些!……我簡直想,簡直想立刻向他撲過去,擁抱他,……大哭一場,——可是我害怕,我怕……上帝啊!他是多麼……瞧,他說話是那麼親切,可是我害怕!不過我怕什麼呢?……”
“啊,羅佳,你不會相信的,”她突然接著話茬,趕快回答他的話,“昨天我和杜尼婭是多麼……不幸啊!現在,一切都已經過去,已經結束,我們大家又都感到幸福了,——可以跟你說說了。你想想看,我們跑到這裏,想要擁抱你,幾乎是一下火車就跑來了,可是這個女人,——哦,對了,就是她!你好,娜斯塔西婭!……她突然對我們說,你害了熱病,在發酒瘋,剛才悄悄地從醫生這兒逃跑了,神智不清地跑上街去,大家都跑去找你了。您想不出,我們急成了什麼樣子!我立刻想起波坦奇科夫中尉死得多麼慘,他是我們的一個熟人,你父親的朋友,——你不記得他,羅佳,——他也是發酒狂的時候這樣跑出去,掉進院子當中的一口井裏,隻是到第二天才把他打撈上來。當然啦,我們是把事情看得過於嚴重了些。我們本想跑去找彼得·彼特羅維奇,希望至少有他的幫助……因為我們孤單無依,完全無依無靠,”她用訴苦的聲音拖長語調說,可是突然住了聲,因為她想起,這時提起彼得·彼特羅維奇還相當危險,盡管“我們大家又都感到幸福了”。
“是的,是的,……這一切當然讓人感到遺憾……”拉斯科利尼科夫含糊不清地回答,然而他的樣子看上去是那麼心不在焉,幾乎是漫不經心,以致杜尼婭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我還想說什麼來著?”他接著說,努力回想著,“對了:媽媽,還有你,杜涅奇卡,請你們不要認為,今天我不願先到你們那兒去,卻等著你們先到我這兒來。”
“你這是說什麼話呀,羅佳!”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高聲驚呼,她也感到驚訝了。
“他回答我們,是不是在盡義務呢?”杜涅奇卡想,“又是和好,又是請求原諒,就像是履行公事,或者是像背書。”
“我一睡醒就想過去,可是衣服把我耽誤住了;昨天忘了告訴她……告訴娜斯塔西婭……洗淨這塊血跡……隻是到現在我才穿好衣服。”
“血!什麼血?”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驚恐地說。
“這沒什麼……您別擔心。這血跡是因為,昨天我神智不清?在街上蕩來蕩去,碰上一個給軋傷的人……一個官員……”
“神智不清?可你不是什麼都記得嗎,”拉祖米欣打斷了他的話。
“這是真的,”不知為什麼,對這個問題拉斯科利尼科夫特別關心地回答說,“我什麼都記得,就連最小的細節也記得,可是真怪:我為什麼要做那件事,為什麼要到那裏去,為什麼要說那些話?卻不能解釋清楚。”
“這是一種極為常見的現象,”佐西莫夫插嘴說,“一件事情的完成有時十分巧妙,而且極其複雜,是什麼在支配這些行動,這些行動的起因是什麼,卻很難弄清,取決於各種病態的印象。這就像做夢一樣。”
“他幾乎把我當成了瘋子,這倒也好,”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就是健康的人,好像也有這樣的情況,”杜涅奇卡擔心地望著佐西莫夫,說。
“這話相當正確,”佐西莫夫回答,“就這方麵來說,我們大家當真往往幾乎都是瘋子,隻有一個小小的區別,‘病人’多多少少比我們瘋得厲害些,所以必須分清這個界線。完全正常的人,幾乎根本就沒有,這是對的;幾十個人裏,也許是幾十萬人裏才能碰到一個,而且就是這樣的人,也並不是沒有缺陷……”
談起自己心愛的話題,佐西莫夫不慎說漏了嘴,“瘋子”一詞脫口而出,一聽到這個詞兒,大家都皺起眉頭。拉斯科利尼科夫卻好像毫不在意,坐在那兒,陷入深思,蒼白的嘴唇上露出奇怪的微笑。他不知繼續在想什麼。
“喂,這個給軋傷的人怎麼樣了?我把你的話打斷了!”拉祖米欣趕快高聲說。
“什麼?”拉斯科利尼科夫好像從夢中醒來,“是的,……所以,當我幫著把他抬回家去的時候,沾上了血跡……順帶說一聲,媽媽,昨天我做了一件不可原諒的事;真的是精神不正常。昨天我把您寄給我的錢全都送給了……他的妻子……用來安葬他。現在這個寡婦,她有肺病,這個可憐的女人……三個小孩子都成了孤兒,沒有飯吃……家裏什麼都沒有……還有個女兒……要是您看到了,說不定您自己也會送給她……不過,我得承認,我沒有任何權利,特別是因為我知道,這些錢您是怎麼弄來的。要幫助別人,得先有這樣做的權利,要不,就隻能說:‘Crevez,chiens,sivousnXeYtespascontents!’①他放聲大笑起來,“是不是這樣呢,杜尼婭?”
①法文,意為:“畜生,如果你們覺得不好,那就死了吧。”
“不,不是這樣,”杜尼婭堅決地回答。
“哦!你也有……企圖!……”他含糊不清地說,幾乎是憎恨地看了她一眼,並且含譏帶諷地微微一笑。“這我本該猜到的……有什麼呢,這也值得稱讚;對你來說,這會更好……一直走到這樣一條界線,如果你不跨過去,就會遭到不幸,跨過去呢,也許會更加不幸……不過這都是胡說八道!”他氣憤地加上一句,為自己這種不由自主的興奮情緒感到惱怒。“我隻不過想說,媽媽,我請求您原諒,”他突然生硬地、斷斷續續地結束了自己的話。
“夠了,羅佳,我相信,你做的一切都很好!”十分高興的母親說。
“請您不要相信,”他回答,撇了撇嘴,微微一笑。接著是沉默。在這場談話中有某種緊張氣氛,在沉默中,在他們和好與請求的時候,大家也都有同樣的感覺。
“好像她們都怕我呀,”拉斯科利尼科夫皺起眉頭瞅著母親和妹妹,心中暗想。真的,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越是不說話,就越覺得害怕。
“不見麵的時候,我倒好像很愛她們,”這想法突然在他腦子裏一閃而過。
“你要知道,羅佳,瑪爾法·彼特羅芙娜死了!”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忽然一下子站了起來。
“這個瑪爾法·彼特羅芙娜是什麼人?”
“唉,我的天哪,就是瑪爾法·彼特羅芙娜·斯維德裏蓋洛娃呀!我在信裏還給你寫了那麼多有關她的事情呢。”
“啊——啊——啊,對了,我記得……那麼,她死了?唉,真的嗎?”他突然打了個哆嗦,仿佛從夢中醒來。“難道她死了嗎?怎麼死的?”
“你要知道,是猝死!”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受到他好奇心的鼓舞,連忙說,“就在我給你發信的時候,甚至就在那一天!你要明白,這個可怕的人看來就是她致死的原因。據說,他把她狠狠地痛打了一頓!”
“難道他們就是這樣生活的嗎?”他問妹妹。
“不,甚至相反。他對她總是很有耐心,甚至客客氣氣。在許多情況下,對她的性格他甚至采取過分寬容的態度,整整七年……不知為什麼突然失去了耐心。”
“既然他忍耐了七年,可見他根本不是那麼可怕,不是嗎?
杜涅奇卡,你好像是在為他辯解?”
“不,不,這是個可怕的人!我不能想象會有比這更可怕的,”杜尼婭幾乎顫抖著回答,皺起眉頭,陷入沉思。
“他們這件事發生在早上,”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連忙接下去說。“在這以後,她立刻吩咐套馬,吃過午飯馬上就進城去,因為每逢這種情況,她總是要進城;據說吃午飯的時候她胃口很好……”
“挨了打以後?”
“……不過,她一向有這麼個……習慣,一吃完午飯,為了不耽誤起程,立刻就去水濱浴場……你要知道,她在那兒進行浴療;他們那裏有一處冷泉,她每天按時在冷泉裏沐浴,可是她一下水,就突然中風了!”
“那還用說!”佐西莫夫說。
“把她打得很厲害嗎?”
“這還不一樣嗎,”杜尼婭回答。
“嗯哼!不過,媽媽,您倒喜歡講這種無聊的事,”拉斯科利尼科夫氣憤地、仿佛是無意中突然說。
“唉,我親愛的,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呢,”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脫口而出。
“怎麼,你們大家都怕我嗎?”他撇著嘴,不自然地笑著說。
“的確是這樣,”杜尼婭說,目光嚴厲地逼視著哥哥。“媽媽上樓的時候,甚至嚇得在畫十字。”
他的臉仿佛在抽搐,變得很難看。
“唉,看你說的,杜尼婭!請別生氣,羅佳……你為什麼要這樣說呢,杜尼婭!”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芙娜著急地說,“我,真的,到這兒來的時候,坐在車廂裏一路上都在夢想著:我們將怎樣見麵,怎樣互相談談各自的情況……我感到那麼幸福,都不覺得是在路上了!唉,我在說什麼啊!現在我也感到很幸福……你不該那麼說,杜尼婭!單是看到你,我就已經覺得幸福了,羅佳……”
“夠了,媽媽,”他不好意思地含糊不清地說,緊緊握住她的手,可是不看著她,“我們會有時間痛痛快快說個夠的。”
說完這句話,他突然感到很窘,臉色變得煞白:不久前體驗過的一種可怕的感覺,一種像死人般冷冰冰的感覺,又突然穿透他的心靈;他又突然十分清楚,完全明白,剛才他撒了個彌天大謊:現在他不僅永遠不能痛痛快快地說個夠,而且永遠再也不能跟任何人說什麼了。這個折磨人的想法對他的影響是如此強烈,有那麼一會兒工夫,他幾乎想得出神,從座位上站起來,誰也不看,就從屋裏往外走去。
“你怎麼了?”拉祖米欣喊了一聲,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又坐下,默默地朝四下裏看看;大家都困惑不解地看著他。
“你們怎麼都這樣悶悶不樂!”他突然完全出乎意外地高聲大喊,“隨便說點兒什麼嘛!真的,幹嗎這麼幹坐著!喂,說呀!大家都說話呀……我們聚會在一起,可是都不作聲……
喂,隨便說點兒什麼呀!”
“謝天謝地!我還以為他又要像昨天那樣呢,”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畫了個十字,說。
“你怎麼了,羅佳?”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懷疑地問。
“沒什麼,我想起一件事來,”他回答,突然笑起來了。
“好,既然這樣,那就好!不然我倒以為……”佐西莫夫含糊不清地說,說著從沙發上站起身來。“不過,我該走了;
也許,我還會再來一次……如果你們還在這兒……”
他告辭,走了。
“一個多好的人啊!”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說。
“不錯,是個很好的、出色的、學識淵博的聰明人……”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說,出乎意外地說得很快,而且異常興奮,直到現在他還從未這麼活躍過,“我已經記不得,生病以前我在什麼地方見過他了……好像是在哪兒見過……瞧,這也是一位好人!”他朝拉祖米欣點點頭,“你喜歡他嗎,杜尼婭?”他問她,而且不知為什麼突然大笑起來。
“很喜歡,”杜尼婭回答。
“呸,你是個多麼……不講交情的人!”給說得很不好意思、滿臉通紅的拉祖米欣說,說罷從椅子上站起來了。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微微一笑,拉斯科利尼科夫卻高聲大笑起來。
“你去哪兒?”
“我也……我也該走了。”
“你根本不該走,請你留下來!佐西莫夫走了,所以你也該走嗎?你別走……可是,幾點了?十二點了嗎?你這塊表多可愛呀,杜尼婭!你們怎麼又不說話了!就隻有我一個人在說!……”
“這是瑪爾法·彼特羅芙娜送給我的禮物,”杜尼婭回答。
“價錢很貴呢,”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補充說。
“啊——啊——啊!多麼大啊,幾乎不像女表。”
“我就喜歡這樣的,”杜尼婭說。
“這麼說,不是未婚夫的禮物,”拉祖米欣想,不知為什麼覺得很高興。
“我還以為是盧任送的禮物呢,”拉斯科利尼科夫說。
“不,他還什麼也沒送給過杜涅奇卡呢。”
“啊——啊——啊!您還記得嗎,媽媽,我曾經戀愛過,還想結婚呢,”他看著母親說,話題突然轉變,還有他說這話的語調,都使她感到驚訝。
“唉,我親愛的,是呀!”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和杜涅奇卡以及拉祖米欣互相使了個眼色。
“嗯哼!是的!我能跟你們說點兒什麼呢?甚至記不得多少了。她是個有病的小姑娘,”他接下去說,仿佛又突然陷入沉思,低下了頭,“完全是個病魔纏身的姑娘;喜歡向乞丐施舍,一直夢想進修道院,有一次她跟我談起這件事來,淚流滿麵;是的,是的……我記得……記得很清楚。長得……不好看。真的,我不知道當時我為什麼對她產生了那麼深的感情,似乎是為了她總是生病……如果她再是個跛子或駝背,我大概會更愛她……(他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這……就像是春天裏的夢囈……”
“不,這不僅僅是春天裏的夢囈,”杜涅奇卡興奮地說。
他懷著緊張的心情留神看了看妹妹,但是沒有聽清或者甚至不理解她的話是什麼意思。隨後,他陷入沉思,站起來,走到母親麵前,吻了吻她,又回到原來的座位上,坐下了。
“你現在還在愛她!”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說。
“她?現在?啊,對了……您說的是她!不。現在這一切就好像是在那個世界上……而且那麼久了。就連周圍的一切也似乎不是在這個世界上發生的。……”
他留心看了看他們。
“喏,就連你們……我好像也是從千裏以外在望著你們……唉,天知道,我們為什麼要談這些!問這問那的作什麼呢?”他懊惱地加上一句,隨後不說話了,咬著自己的指甲,又陷入沉思。
“你住的房子多麼不好啊,羅佳,像個棺材,”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突然說,打破了令人難堪的沉默,“我相信,你變得這麼憂鬱,一半得歸咎於這間房子。”
“房子?……”他心不在焉地回答。“是啊,有很多事情是由房子促成的……我也這麼想過……不過,媽媽,要是您能知道就好了,您剛剛說出了一個多麼奇怪的想法,”他突然補上一句,奇怪地冷笑了一聲。
再稍過一會兒,這一夥人、這離別三年之後重新聚首的親人,還有這談話的親切語氣——盡管他們根本無話可談,——最後就都將使他完全無法忍受了。然而,有一件刻不容緩的事情,不管怎樣一定得在今天解決,——還在不久前,他一醒來的時候,他就這樣決定了。現在他為這件事感到高興,仿佛把它看作一條出路。
“是這麼回事,杜尼婭,”他認真而又冷淡地說,“昨天的事,我當然請你原諒,但是我認為我有責任再次提醒你,我的主要意見,我決不放棄。要麼是我,要麼是盧任。讓我作個卑鄙的人吧,你卻不應該這樣。總有一個是卑鄙的。如果你嫁給盧任,我就不再把你看作妹妹。”
“羅佳,羅佳!這還不和昨天一樣嗎,”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傷心地高聲說,“你為什麼總是把自己叫作卑鄙的人呢,這我可受不了!昨天也是這樣……”
“哥哥,”杜尼婭堅決地回答,語氣也很冷淡,“這都是因為你有個錯誤的想法。我反複考慮了一夜,找出了你的錯誤。這都是因為,似乎,據你推測,好像我要嫁給什麼人,是為了什麼人而犧牲自己。根本不是這樣。我要出嫁,隻不過是為了自己,因為我很痛苦;其次,如果我能為親人做點兒有益的事,我當然感到高興,但這不是我作出這一決定的最主要的動機……”
“她說謊!”他暗自想,同時在憤恨地咬著指甲。“驕傲的女人!她不願承認,她想施恩於人!噢,庸俗的人們哪!他們愛,就像是恨……噢,我是多麼……憎恨他們所有的人!”
“總而言之,我要嫁給彼得·彼特羅維奇,”杜涅奇卡接著說下去,“是因為兩害相權取其輕。我願誠實地履行他期待於我的一切義務,所以,我並沒有欺騙他……你為什麼這樣笑?”
她也發火了,她的眼裏閃射出憤怒的火花。
“履行一切義務?”他惡毒地冷笑著問。
“到一定的限度。彼得·彼特羅維奇求婚的態度和方式立刻就向我顯示出,他需要的是什麼。他當然自命不凡,也許把自己估計得太高了,不過我希望他也能尊重我,……你為什麼又笑了?”
“你為什麼臉又紅了?你在說謊,妹妹,隻是由於女性的固執,你才故意說謊,這隻不過是為了在我麵前堅持己見……你不可能尊重盧任,因為我見過他了,還和他談過話。可見你是為了錢而出賣自己,可見,不管怎麼說,你的行為是卑鄙的,我感到高興的是,至少你還會臉紅!”
“不對,我沒說謊!……”杜涅奇卡高聲叫嚷起來,失去了冷靜的態度,“如果我不是深信他尊重我,珍視我,我是決不會嫁給他的;如果我不是堅決相信,我會尊重他,我也決不會嫁給他。幸而對於這一點我可以深信不疑,就連今天,我也毫不懷疑。這樣的婚姻決不是像你所說的那種卑鄙的事!即使你是對的,即使我當真下決心要做卑鄙的事,那麼你像這樣和我說話,從你那方麵來說,難道不是太殘酷了嗎?你為什麼要求我表現出也許連你自己都沒有的英雄氣概?這是專橫霸道,這是強製!即使我毀了什麼人,那麼也隻是毀了我自己……我還沒殺害過任何人!……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你的臉色為什麼變得這麼白?羅佳,你怎麼了?羅佳,親愛的!”
“上帝啊!你說得他都快要昏厥了!”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高聲驚呼。
“不,不,……沒有的事……沒什麼!……頭稍有點兒暈。根本不是昏厥……您怎麼老是忘不了這些昏厥啊!……嗯哼!對了……我要說什麼來著?對了:你今天是怎麼會相信你能尊敬他,他也……會尊重你的,用你的話來說,是這樣吧?你好像說過,今天,是嗎?還是我聽錯了呢?”
“媽媽,請把彼得·彼特羅維奇的信拿給哥哥看看,”杜涅奇卡說。
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用顫抖的雙手把信遞給他。他懷著強烈的好奇心接過了信。但是在把信打開之前,他突然不知為什麼驚奇地看了看杜涅奇卡。
“奇怪,”他慢慢地說,仿佛突然有個新的想法使他吃了一驚,“我操的是哪份心?我幹嗎大嚷大叫?你愛嫁給誰就嫁給誰好了!”
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可是說出了聲,有那麼一會兒工夫,他瞅著妹妹,好像大惑不解。
他終於把信打開了,臉上仍然保持著某種奇怪的驚訝神情;然後他慢慢地、很用心地看起信來,看了兩遍。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特別焦灼不安;大家也都預料會發生什麼不平常的事情。
“這使我覺得奇怪,”他默默地想了一會兒,說,一邊把信遞給母親,可是他這話並不是對著某一個人說的,“因為盧任是個辦案的,是個律師,就連他說話也是這樣……一副律師腔調,——可是信卻寫得文理不通。”
大家都騷動起來;完全沒料到會有這樣的反應。
“因為他們寫信都是這個樣子,”拉祖米欣斷斷續續地說。
“莫非你看過了?”
“是的。”
“我們讓他看了,羅佳,我們……不久前我們商量過,”感到很窘的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說。
“這其實是司法界的文體,”拉祖米欣打斷了她的話,“司法界的公文至今都是這樣寫法。”
“司法界的?對,正是司法界的,公文式的……倒不是說十分不通,可也並不完全合乎語言規範;是公文式的!”
“彼得·彼特羅維奇並不隱瞞,他沒念過多少書,甚至誇耀他是靠自我奮鬥,取得了目前的社會地位,”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說,對哥哥的新語調有點兒生氣了。
“有什麼呢,既然誇耀,就是說有值得誇耀的東西,——這我並不反對。妹妹,我看完了信,竟提了一個這麼不夠鄭重的意見,你好像是生氣了,心想,我是由於惱怒,故意挑出這樣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來挖苦你。恰恰相反,由於文體,我才想到了一個在目前情況下絕非多餘的意見。信上有這麼一句話:‘咎由自取’,寫上這句話,意義重大,用意是明顯的,此外,還有一句威脅性的話,說是如果我去,他立刻就走。這要走的威脅,也就等於威脅說,如果你們不聽話,他就會拋棄你們,而且是現在,已經把你們叫到彼得堡來以後,現在就拋棄你們。嗯,你是怎麼想呢,如果盧任的那句話是他(他指指拉祖米欣),或者是佐西莫夫,或者是我們當中隨便哪一個寫出來的,會不會同樣令人感到氣憤呢?”
“不——會”,杜涅奇卡興奮地回答,“我很明白,這話說得太天真了,可能他隻不過是不善於寫信……你考慮得很有道理,哥哥。我甚至沒料到……”
“這是司法界的說法,而用司法界的語言,就不能寫成另一個樣子,結果寫出來的也許就比他所想的更粗魯些了。不過,我一定會讓你有點兒失望:這封信裏還有一句話,一句誹謗我的話,而且是相當卑鄙的誹謗。昨天我是把錢送給了那個害肺病的、悲痛欲絕的寡婦,不是‘借口安葬’,而是,就是用來安葬死者的,也不是交給了女兒——像他信上說的,一個‘行為不端’的姑娘(昨天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她),而是交給了寡婦本人。我認為,這分明是他迫不及待的願望:詆毀我,挑撥我和你們爭吵。這句話又是用刀筆吏的語言說出來的,也就是過於明顯地暴露了目的,而且是十分天真地急欲達到這個目的。他是個聰明人,不過要想做得聰明,單靠聰明還不夠。這一切活活畫出了一個人的麵目,而且……我不認為他十分尊重你。我把這些告訴你,唯一的目的,是讓你接受教訓,因為我真心誠意地希望你好……”
杜涅奇卡沒有回答;她的決定還在不久前就已經作出了,她隻等著晚上到來。
“那麼你怎麼決定呢,羅佳?”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問,他說話時這種出乎意外、極其認真的新語氣使她比剛才更感到不安了。
“這‘決定’是什麼意思?”
“這不是嗎,彼得·彼特羅維奇在信上說,叫你晚上別去我們那裏,要是你去……他就走。那麼你……去嗎?”
“這當然不該由我來決定,首先要由您決定,如果彼得·彼特羅維奇的這個要求並不讓您感到屈辱的話,其次,要由杜尼婭決定,如果她也不感到屈辱的話。你們認為怎麼做好,我就怎麼做,”他幹巴巴地補充說。
“杜涅奇卡已經決定了,我完全同意她的意見,”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趕緊插嘴說。
“我決定請求你,羅佳,堅決請求你,我們與他見麵的時候,你一定要在場,”杜尼婭說,“你來嗎?”
“來。”
“我也請您八點鍾到我們那兒去,”她對拉祖米欣說。“媽媽,我也邀請了他。”
“好極了,杜涅奇卡。唉,你們怎麼決定,”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補充說,“那就怎麼辦吧。我心裏也覺得輕鬆些;我不喜歡裝假或說謊;我們最好是實話實說……現在彼得·彼特羅維奇生氣也好,不生氣也好,隨便他吧!”
四
這時房門輕輕地開了,有個姑娘怯生生地東張西望著,走進屋裏。大家都驚訝而好奇地看著她。拉斯科利尼科夫沒有立刻認出她來。這是索菲婭·謝苗諾芙娜·馬爾梅拉多娃。昨天他第一次看到她,然而是在那種時候,那樣的環境裏,她又穿了那麼一身衣服,所以印在他記憶裏的完全是另一個人的形象。現在這卻是一個衣著樸素,甚至穿得和窮人一樣的姑娘,還十分年輕,幾乎像個小姑娘,謙遜端莊,彬彬有禮,臉上神情開朗,可又好像有點兒膽怯。她穿一件很樸素的、家常穿的連衫裙,戴一頂老式的舊帽子;不過還像昨天一樣,手裏拿著一把小傘。看到出乎意外的滿滿一屋子人,與其說她感到不好意思,倒不如說她完全驚慌失措了,她像小孩子樣覺得害怕,甚至做了個想要退出去的動作。
“啊……是您嗎?……”拉斯科利尼科夫異常驚訝地說,突然感到很窘。
他立刻想到,母親和妹妹已經從盧任的信上略微知道,有這麼一個行為“不端”的年輕姑娘。他剛剛還在抗議盧任的誹謗,說他是頭一次看到這個姑娘,現在她卻突然進到他屋裏來了。他還記起,對“行為不端”一詞,他絲毫沒有提出抗議。這一切在他腦子裏模模糊糊地一閃而過。但是他更加聚精會神地看了看她,突然發覺,這個被侮辱的人已經給作踐成這個樣子,頓時可憐起她來。當她嚇得想要逃走的時候,他心裏真難過極了。
“我完全沒想到您會來,”他趕緊說,同時用目光留住她。
“請坐。您大概是從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那兒來。對不起,不是這裏,請坐這兒……”
索尼婭進來的時候,坐在拉斯科利尼科夫三把椅子中緊靠門邊那把椅子上的拉祖米欣欠起身來,讓她進去。起初拉斯科利尼科夫想讓她坐到沙發上佐西莫夫坐過的那個角落裏,但是想到,叫她坐沙發未免過於親昵了,因為沙發也就是他的床,於是又趕緊讓她坐到拉祖米欣坐的那把椅子上。
“你呢,請坐這裏,”他對拉祖米欣說,讓他坐到佐西莫夫坐過的那個角落裏。
索尼婭坐了下來,幾乎嚇得發抖,並怯生生地看了看那兩位女士。看得出來,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怎麼能和她們坐在一起。想到這一點,她嚇得突然又站起來,完全驚慌失措地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說:
“我……我……來隻待一會兒,請原諒我打攪您,”她結結巴巴地說。“是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叫我來的,她沒有人可供差遣……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懇請您明天去參加安魂彌撒,早晨……作日禱的時候……在米特羅法尼耶夫斯基墓地①,然後上我們家去……去她那裏……吃飯……請您賞光……她叫我來請您。”
①米特羅法尼耶夫斯基墓地是埋葬小官吏、手藝人和士兵的公墓,建於一八三一年霍亂流行的時候。
索尼婭訥訥地說完,不作聲了。
“我一定盡可能去……一定去,”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也欠起身來,也說得結結巴巴地,而且沒有把話說完……“您請坐,”他突然說,“我得跟您談談,請坐啊,——您也許很忙,但是請給我兩分鍾時間……”
他把椅子推給她。索尼婭又坐下來,又怯生生地、驚慌失措地趕快朝那兩位女士看了一眼,突然低下了頭。
拉斯科利尼科夫蒼白的臉突然漲得血紅;他仿佛渾身抽搐了一下,兩眼閃閃發光。
“媽媽,”他堅決而執拗地說,“這是索菲婭·謝苗諾芙娜·馬爾梅拉多娃,就是那位不幸的馬爾梅拉多夫先生的女兒,昨天我親眼看到他被馬踩傷了,他的事我已經跟你們說過……”
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朝索尼婭看了一眼,微微眯縫起眼睛。盡管在羅佳堅定和挑釁的目光逼視下,她感到侷促不安,但是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這一讓自己得到滿足的機會。杜涅奇卡嚴肅地凝神注視著這個麵色蒼白的姑娘的臉,困惑不解地細細打量著她。索尼婭聽到在介紹她,又抬起眼來,但是比以前更加慌亂了。
“我想請問您,”拉斯科利尼科夫趕緊對她說,“今天你們那兒事情辦得怎麼樣?有沒有人來找麻煩?……譬如說,警察局裏。”
“沒有,一切都過去了……因為,是怎麼死的,這太明顯了;沒有人來找麻煩;隻不過那些房客很生氣。”
“為什麼?”
“因為屍體停放了很久……現在天熱,有臭味……所以今天晚禱前就抬到墓地去,抬到小教堂去停放到明天。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起初不願意,現在自己也看出,不能再……”
“那麼今天?”
“她請您賞光,明天去參加教堂裏的安魂彌撒,然後去她那裏,參加酬客宴。”
“她要辦酬客宴?”
“是的,隨便弄幾樣菜;她一再囑咐,叫我謝謝您,謝謝您昨天幫助我們……沒有您幫助,就根本沒錢安葬,”她的嘴唇,還有下巴,都突然抖動起來,但是她努力克製著,忍住了,趕快又垂下眼睛看著地下。
談話的時候,拉斯科利尼科夫凝神細細地打量她。他看到的是一張瘦削的、十分瘦削的小臉,麵色蒼白,長得不夠端正,有點兒尖,生著尖尖的小鼻子和尖尖的小下巴。甚至不能說她長得漂亮,但是她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卻是那麼明亮,而當它們光彩四射的時候,她臉上的神情就變得那麼善良和天真,人們不由得會被她吸引住。此外,她的臉上,她的整個體態中都顯示出一種不同尋常的性格特點:盡管她已經十八歲了,可看上去還幾乎是一個小姑娘,好像比她的實際年齡小得多,幾乎完全像個小孩子,有時這一點甚至會可笑地在她的某些動作中表現出來。
“可是難道這麼一點兒錢,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就夠用了,甚至還想置辦酒席?……”拉斯科利尼科夫問,執拗地要把談話繼續下去。
“棺材隻買普通的……一切從簡,所以花不了多少錢……剛才我跟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計算過了,還能剩下點兒錢,來辦酬客宴……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想這麼辦。因為不能不……對她來說,這也是個安慰……她就是這樣的人,您是知道的……”
“我懂,我懂……當然啦……您為什麼仔細看我的房子?
媽媽也說,它像口棺材。”
“您昨天把錢都送給我們了!”索涅奇卡突然用很富有感染力而且說得很快的低聲回答,突然又垂下眼睛,看著地下。嘴唇和下巴又抖動起來。她早已對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貧困狀況感到驚訝了,現在這些話突然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接著是一陣沉默。杜涅奇卡的眼睛不知為什麼流露出和藹可親的神情,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甚至親切地看了看索尼婭。
“羅佳,”她說,一邊站了起來,“我們當然是在一起吃午飯了。杜涅奇卡,咱們走吧……而你,羅佳,你先去散一會兒步,然後休息休息,躺一躺,早點兒去我們那裏……要不,我們會讓你太累了,我擔心……”
“好,好,我來,”他回答,說著慌忙站起來……“不過我還有事……”
“難道你們不在一起吃午飯了?”拉祖米欣驚奇地看著拉斯科利尼科夫,高聲叫喊,“你這是做什麼?”
“是的,是的,我來,當然,當然……請你留下來,稍等一會兒。你們現在不需要他吧,媽媽?也許,我可以把他留下來?”
“啊,不,不!而您,德米特裏·普羅科菲伊奇,請來吃午飯,您肯賞光嗎?”
“請您一定來!”杜尼婭邀請說。
拉祖米欣鞠了個躬,容光煥發。有一瞬間不知為什麼大家都突然奇怪地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
“別了,羅佳,我是說,再見;我不喜歡說‘別了’,別了,娜斯塔西婭,……唉,又說‘別了’!……”
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本想也與索尼婭告別,可是不知為什麼沒有這麼做,就急忙從屋裏出去了。
但是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仿佛在等著輪到她和大家告別,她跟著母親從索尼婭身邊走過的時候,殷勤而彬彬有禮地對她深深地一躬到地。索涅奇卡發窘了,躬身還禮時有點兒匆匆忙忙,神色驚慌,臉上甚至流露出某種痛苦的神情,似乎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的客氣和殷勤隻能使她感到難過和痛苦。
“杜尼婭,別了!”已經到了穿堂裏,拉斯科利尼科夫喊了一聲,“握握手吧!”
“我不是已經和你握過手了,忘了嗎?”杜尼婭溫柔地、又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轉身麵對著他,回答。
“那有什麼關係,再握一次嘛!”
他緊緊地握了握她的手指。杜涅奇卡對他微微一笑,臉紅了,趕快掙脫自己的手,跟著母親走了,不知為什麼她也感到十分幸福。
“啊,好極了!”他回到自己屋裏,神情泰然地朝索尼婭看了一眼,對她說,“願上帝讓死者安息,但活著的人必須活下去!是這樣嗎?是這樣嗎?是這樣,不是嗎?”
索尼婭甚至驚奇地看著他突然變得神情開朗的臉;有一會兒工夫他默默地凝神注視著她,她去世的父親所講的關於她的那些故事這時突然掠過他的腦海……
“上帝啊,杜涅奇卡!”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和女兒一走到街上,立刻就說,“我們出來了,現在我倒好像很高興;不知為什麼覺得輕鬆些了。唉,昨天坐在車廂裏的時候,我哪裏想到,竟會為這感到高興呢!”
“我又要對您說了,媽媽,他還病得很厲害呢。難道您沒看出來?也許是因為他非常想念我們,心情不好,損害了自己的身體。應該對他采取寬容態度,很多事情,很多事情都是可以原諒的。”
“可你並不寬容!”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立刻急躁而又嫉妒地打斷了她。“你要知道,杜尼婭,我看看你們兄妹倆,你簡直就是他的活肖像,而且與其說是麵貌像,不如說是性格像:你們倆都是性情憂鬱的人,兩人都鬱悶不樂,脾氣急躁,兩人都高傲自大,兩人都豁達大度……他不可能成為一個自私自利的人,杜涅奇卡,不是嗎?……我一想到今天晚上我們那裏會出什麼事,心就停止跳動了!”
“您別擔心,媽媽,該怎麼著,就怎麼著。”
“杜涅奇卡!你隻要想想看,我們現在是什麼樣的處境!要是彼得·彼特羅維奇拒絕了,那會怎樣呢?”可憐的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一不小心,突然把心裏的話說了出來。
“要是那樣,他還有哪一點值得留戀呢!”杜涅奇卡尖銳而輕蔑地回答。
“現在我們走了,這樣做很對,”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連忙打斷了她的話,“他有事,急著要去什麼地方;讓他出去走走,至少可以呼吸點兒新鮮空氣……他那兒悶得要命……可是這兒哪有可以呼吸新鮮空氣的地方?就連這裏,大街上,也像在沒有氣窗的屋裏一樣。上帝呀,這是個什麼樣的城市啊!……快站住,讓開,會踩死人的,不知是拉著什麼飛跑!這拉的不是一架鋼琴嗎,真的……都是這樣橫衝直撞……對這個少女,我也非常害怕……”
“什麼少女,媽媽?”
“就是這個,就是剛剛在他那兒的索菲婭·謝苗諾芙娜……”
“怕什麼呢?”
“我有這麼一種預感,杜尼婭。嗯,信不信由你,她一進來,當時我就想,這就是主要的……”
“根本不是!”杜尼婭遺憾地高聲說。“您和您的預感都不對,媽媽!他昨天剛認識她,剛才她一進來,他都沒認出來。”
“嗯,你會看到的!……她讓我心慌意亂,你會看到的,你會看到的!我覺得那麼害怕:她瞅著我,瞅著我,一雙眼睛是那樣的,你記得嗎,他開始介紹她的時候,我在椅子上都坐不住了?我覺得奇怪:彼得·彼特羅維奇在信上是那樣寫的,他卻把她介紹給我們,甚至介紹給你!可見在他眼裏,她是很珍貴的!”
“管他信上寫什麼呢!我們也讓人議論過,人家也在信上談論過我們,您忘記了嗎?可我相信,她……是個好姑娘,這些話都是胡扯!”
“願上帝保佑她!”
“彼得·彼特羅維奇卻是個卑鄙的造謠中傷的家夥,”杜涅奇卡突然毫無顧忌地說。
普莉赫裏婭·亞曆山德羅芙娜立刻不再作聲了。談話中斷了。
“是這樣,我有這麼一件事要跟你談談……”拉斯科利尼科夫把拉祖米欣拉到窗邊,對他說……
“那麼我就告訴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說您一定來……”索尼婭急忙說,於是告辭,就想走了。
“等一等,索菲婭·謝苗諾芙娜,我們沒有秘密,您不會妨礙我們……我還要跟您說兩句話……是這麼回事,”話還沒說完,仿佛給打斷了,他突然又對拉祖米欣說。“你認識這個……他叫什麼來著?……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是嗎?”
“當然!是我的親戚。有什麼事嗎?”他補充說,突然產生了好奇心。
“現在這個案子……就是這件凶殺案……就是你們昨天談的……不是他在辦嗎?”
“是啊…怎麼呢?”拉祖米欣突然瞪大了眼睛。
“他在詢問抵押東西的人,可那裏也有我抵押的兩件東西,東西不值錢,不過有我妹妹的一隻戒指,是我到這裏來的時候她送給我作紀念的,還有我父親的一塊銀表。總共隻值五、六個盧布,可是對我來說,都很珍貴,因為是紀念品。現在我該怎麼辦呢?我不願讓這些東西遺失,特別是那塊表。剛才我談起杜涅奇卡的表的時候,我生怕母親會問起,要看看我那塊表,嚇得我心在怦怦地跳。這是父親死後完整無損保存下來的唯一一件東西。如果丟了,她準會病倒的!女人嘛!那麼該怎麼辦呢,你給出個主意!我知道,得去分局登記。不過直接跟波爾菲裏談是不是更好呢,啊?你看該怎麼辦?這事得快點兒辦妥。你等著瞧,午飯前媽媽準會問起!”
“絕對不要去分局,一定得找波爾菲裏!”拉祖米欣異常激動地叫喊。“啊,我多麼高興!幹嗎在這兒談,咱們馬上就走,隻幾步路,準能找到他!”
“好吧……咱們走……”
“他會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高興和你認識!我跟他講過很多關於你的事,在不同的時候……昨天也談過。咱們走!……那麼你認識那個老太婆?這就是了!……這一切都弄清了!……啊,對了……索菲婭·伊萬諾芙娜……”
“索菲婭·謝苗諾芙娜,”拉斯科利尼科夫糾正他。“索菲婭·謝苗諾芙娜,這是我的朋友,拉祖米欣,他是個好人……”
“如果你們現在要走……”索菲婭說,對拉祖米欣連一眼也沒看,可是這樣倒更加不好意思了。
“咱們走吧!”拉斯科利尼科夫決定了,“今天我就去您那兒一趟,索菲婭·謝苗諾芙娜,不過請告訴我,您住在哪兒?”
他倒不是感到不知所措,而是好像急於出去,而且避開了她的目光。索尼婭給他留下了地址,這時她臉紅了。大家一起出去了。
“難道不鎖門嗎?”拉祖米欣問,邊說,邊跟著他們下樓去。
“從來不鎖!……不過兩年來我一直想要買把鎖,”他漫不經心地補上一句。“用不著鎖門的人不是很幸福嗎?”他笑著對索尼婭說。
在街上,他們在大門前站住了。
“索菲婭·謝苗諾芙娜,您往右去,是嗎?順帶問一聲:您是怎麼找到我的?”他問,似乎他想對她說的完全是什麼別的事情。他一直想看著她那雙溫和而明亮的眼睛,可不知為什麼總是做不到……
“昨天您不是把地址告訴波列奇卡了嗎。”
“波莉婭?啊,對了……波列奇卡!這是個……小姑娘……
是您妹妹?這麼說,我給她留下了地址了?”
“難道您忘了嗎?”
“不……我記得……”
“我也聽先父談起過您……不過那時候還不知道您的姓名,連他也不知道……現在我來……因為昨天知道了您姓什麼,……所以今天就問:拉斯科利尼科夫先生住在這兒什麼地方?……我不知道,你也是租二房東的房子……別了……
我就對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說……”
她終於走了,為此感到非常高興;她低著頭,急急忙忙地走著,好盡快走出他們的視野,盡快走完這二十步路,到達轉彎的地方,往右一拐,到大街上,終於隻剩下她一個人,於是匆匆忙忙地走著,既不看任何人,也不注意任何東西,隻是在想,在回憶,思索著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種情況。她從來,從來沒有過類似的感覺。一個全新的世界神秘地、模模糊糊地進入她的心靈。她突然想起,他想今天到她那兒去,也許是早晨,也許現在就去!
“不過可不要今天去,請不要今天去!”她喃喃地自言自語,心都揪緊了,就像一個驚恐的小孩子在懇求什麼人似的。
“上帝啊!上我那兒去……去那間屋裏……他會看到……噢,上帝啊!”
這時她當然不會發覺,有一個她不認識的先生正留心注意著她,在後麵緊緊地跟著她。一出大門,他就在跟蹤她。當他們三個,拉祖米欣,拉斯科利尼科夫和她站在人行道上又說了幾句話的時候,這個過路的人從他們身邊繞過去,無意中聽到索尼婭說的這句話:“我就問,拉斯科利尼科夫先生住在這兒什麼地方?”好像突然顫抖了一下。他很快,然而很細心地把這三個人打量了一番,特別留心看了看索尼婭跟他說話的那個拉斯科利尼科夫;然後看了看那幢房子,並且記住了它。這一切都是他過路時一瞬間的事,這個過路的人甚至竭力不引人注意,繼續往前走去,可是放慢了腳步,好像是在等著什麼人。他在等著索尼婭;他看到他們分手了,現在索尼婭就要回家去了。
“她回哪兒去呢?我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張麵孔,”他想,一邊在回憶索尼婭的麵容……“得去弄清楚。”
到了轉彎處,他穿過馬路走到街道對麵,回頭一看,看到索尼婭已經跟著他走了過來,走的也是那同一條街道,可是她什麼也沒發覺。走到轉彎處,她也恰好折到這條街上來了。他跟在她後麵,從對麵人行道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走了五十來步以後,他又穿過馬路,回到索尼婭走的那一邊,追上了她,跟在她後麵,保持著五步遠的距離。
這是個五十歲左右的人,比中等身材略高一些,相當粗壯,肩膀很寬,而且向上拱起,所以看上去有點兒像是駝背。他衣著考究而且舒適,神氣十足,完全是一副老爺派頭。他手提一根很漂亮的手杖,每走一步,都用手杖在人行道上輕輕地拄一拄,手上還戴著一副嶄新的手套。他那張顴骨突出的臉相當討人喜歡,他的臉色紅潤,不像彼得堡人的臉。他的頭發還很濃密,完全是淡黃色的,隻是稍有幾根銀絲,他那部又寬又濃的大胡子像一把鏟子,顏色比頭發還淡一些。他的眼睛是淡藍色的,看人的時候目光冷冰冰的,凝神逼視,若有所思;嘴唇顏色是鮮紅的。總之,這是一個保養得很好的人,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年輕得多。
索尼婭走到運河邊的時候,他們兩人都到了人行道上。他在用心觀察她,發覺她神情若有所思,心不在焉。索尼婭走到她住的那幢房子,轉彎進了大門,他跟在她後麵,好像有點兒驚訝的樣子,進了院子,她往右邊那個角落走去,通往她住房的樓梯就在那個角落上。“咦!”那個陌生的老爺喃喃地說,也跟在她後麵上了樓梯。這時索尼婭才注意到他。她上到三樓,轉進一條走廊,拉了拉九號的門鈴,房門上用粉筆寫著:“裁縫卡佩爾納烏莫夫”。那個陌生人又說了一聲“咦!”對這奇怪的巧合感到驚訝,他拉了拉旁邊八號的門鈴。
兩道門隻隔著五、六步遠。
“您住在卡佩爾納烏莫夫家啊!”他望著索尼婭,笑著說。
“昨天他給我改過一件坎肩。我住在這兒,緊挨著您的房子,住在列斯莉赫,蓋爾特魯達·卡爾洛芙娜太太的房子裏。多巧啊!”
索尼婭留心看了看他。
“我們是鄰居,”不知為什麼他特別愉快地接著說。“要知道,我來到城裏總共才兩天多。好,再見。”
索尼婭沒有回答;房門開了,她溜進了自己的房子裏。她不知為什麼害羞了,好像感到害怕……
在去波爾菲裏家的路上,拉祖米欣異常興奮。
“老兄,這真好極了,”這句話他重複了好幾次,“我也覺得高興!我很高興!”
“你高興什麼呢?”拉斯科利尼科夫心中暗想。
“以前我不知道你也在老太婆那兒抵押過東西。這……這……很久了嗎?也就是說,你去她那兒是很久以前的事嗎?”
“好一個天真的傻瓜!”
“什麼時候嗎?……”拉斯科利尼科夫停頓了一下,他在回憶,“她死前三天我好像去過她那兒。不過,現在我並不是去贖回那些東西,”他趕快接著說,好像對這些東西特別關心,“因為我又隻剩下一個銀盧布了……由於昨天那該死的神智不清!……”
神智不清幾個字他說得特別有力。
“嗯,對,對,對,”拉祖米欣連忙說,不知是附和他的哪一句話,“所以那時候……你有點兒吃驚了……你知道嗎,你說胡話的時候老是提到什麼戒指和表鏈!……嗯,對了,對了……清楚了,現在一切都清楚了。”
“原來如此!嘿,原來這個想法已經在他們當中傳播開來了!這個人將要代我去受極刑;我很高興,在我說胡話的時候為什麼提到戒指,現在已經弄清楚了!他們大家對此已經深信不疑了!……”
“我們能見到他嗎?”他大聲問。
“能見到,能見到,”拉祖米欣連忙說,“老兄,他是個好小夥子,你見到他就知道了!有點兒笨,也就是說,他是個文質彬彬的人,我說他笨,是指另一方麵。是個聰明人,聰明,甚至是聰明過人,不過思想方法跟別人不一樣……疑心重,懷疑一切,厚顏無恥,……喜歡騙人,也就是說,不是騙人,而是愚弄別人……他的偵查方法還是老一套,隻重證據……不過很懂行,精通業務……去年他也經辦過這樣一件凶殺案,幾乎所有線索都斷了,可是他卻破了案!他非常,非常,非常想跟你認識認識。”
“他為什麼非常想呢?”
“就是說,並不是……你要知道,最近一個時期,自從你病了以後,我經常跟他談起你,談了你的很多情況……嗯,他聽著,……聽說你在法律係學習,可是由於家境的關係,沒能畢業,於是說:‘多麼可惜!’所以我就斷定……也就是說,這一切湊到一起,而不單是這一點;昨天紮苗托夫……你要知道,羅佳,昨天我喝醉了,送你回家的時候,跟你說了些沒意思的話……所以我,老兄,我擔心,你可別把我的話誇大了,你要知道……”
“你指的是什麼?是說他們把我看作瘋子嗎?是的,也許這是對的。”
他勉強笑了笑。
“是的……是的……也就是說,別睬它,不!……嗯,而且我所說的一切(旁的話也一樣),全都是醉話,胡說八道。”
“你幹嗎道歉呢!這一切都讓我煩透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用誇張的氣憤語調高聲喊道。其實他是有點兒裝出來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理解。請相信,我是理解的。就連說出來,都覺得不好意思……”
“如果不好意思,那就別說!”
兩人都不說話了。拉祖米欣十分高興,拉斯科利尼科夫感覺到了這一點,對此感到厭惡。拉祖米欣剛才講的關於波爾菲裏的那番話又使他感到擔心。
“對這個人也得唱拉撒路之歌①,”他想,麵色蒼白,心在怦怦地狂跳,“而且要唱得自然些。不唱,是最自然的了。要盡可能什麼也別唱!不,盡可能又不自然了……嗯,看情況吧……咱們走著瞧……現在……我去,這好,還是不好呢?飛蛾撲火。心在跳,這可不好!……”
①意思是:裝作不幸的人,向人訴苦。聖經上有這麼一個寓言:拉撒路是個窮人,躺在鐵石心腸的富人門前求乞。
“就在這幢灰色的房子裏,”拉祖米欣說。
“最重要的是,波爾菲裏知道不知道昨天我去過這個巫婆的住宅……還問起過那攤血?這一點得馬上弄清楚,一進去就弄清楚,從他的臉上看出來;不—然—的—話……哪怕我要完蛋,也一定要弄清楚!”
“你知道嗎?”他突然對拉祖米欣說,臉上帶著狡猾的微笑,“老兄,今天我發覺,從早上你就特別激動,對嗎?”
“什麼激動?我根本就不激動,”拉祖米欣不由得顫抖了一下。
“不,老兄,真的,這看得出來。剛才你坐在椅子上的姿勢就跟往常不一樣,不知為什麼坐在椅子邊上,而且一直很不自然地動來動去,好像在抽筋。還無緣無故地忽然跳起來。一會兒愛發脾氣,一會兒不知為什麼臉上的表情變得那麼甜,甜得像冰糖。你甚至臉都紅了;特別是請你去吃午飯的時候,你臉紅得好厲害。”
“根本沒有這麼回事;你胡說!……我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怎麼像小學生一樣躲躲閃閃的!嘿,見鬼,你臉又紅了!”
“不過,你真是頭豬玀!”
“可你幹嗎不好意思了?羅密歐①啊!你先別忙,今天我可要在什麼地方把這些都說出來,哈——哈——哈!讓媽媽開心開心……還要讓另一個人……”
①莎士比亞名劇《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男主人公。
“你聽我說,你聽我說,你聽我說,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因為這……你要說,那會怎樣呢,見鬼!”拉祖米欣已經徹底驚慌失措,嚇得渾身發冷。“你要對她們說什麼?我,老兄……
呸,你真是頭豬玀!”
“你簡直是一朵春天的玫瑰!你要知道,這個比方對你是多麼合適;兩俄尺十俄寸高的羅密歐!啊,今天你洗得多麼幹淨,手指甲也洗幹淨了,是嗎?什麼時候有過這樣的事?啊,真的,你的頭發搽過油了?你低下頭來!”
“豬玀!!!”
拉斯科利尼科夫笑得那麼厲害,好像怎麼也忍不住了,於是就這樣大笑著走進了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的寓所。拉斯科利尼科夫正需要這樣:從屋裏可以聽到,他們是笑著進來的,在前室裏還一直在哈哈大笑。
“在這裏一個字也別提,要不,我就……打碎你的腦袋!”
拉祖米欣抓著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肩膀,狂怒地低聲說。
五
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經進到屋裏了。他進來時,臉上的神情好像是在竭力忍著,免得噗嗤一下笑出聲來。怪不好意思的拉祖米欣跟在他後麵走了進來,顯得很窘,怒氣衝衝,臉紅得像芍藥一樣,笨手笨腳,神情十分尷尬。這時他全身的姿勢當真都很好笑,說明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笑並不是沒有道理。拉斯科利尼科夫還沒被介紹給主人,就向站在房屋當中疑問地望著他們的主人點了點頭,伸出手去,和他握手,看得出還在竭力抑製著自己的快樂情緒,好至少能用三言兩語來作自我介紹。但是他剛竭力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含糊不清地不知說了些什麼,——突然,好像不由自主地又朝拉祖米欣看了一眼,立刻又忍不住了:強忍住的笑聲突然爆發,在這以前越是忍得厲害,這時就越發抑製不住了。聽到這“發自內心”的笑聲,拉祖米欣氣得發狂,他的憤怒為目前的情景增添了最真誠的愉快氣氛,主要的是,使它顯得更自然了。
拉祖米欣還好像故意幫忙,使這幕喜劇演得更加真實。
“呸,見鬼!”他高聲怒吼,一揮手,剛好打在一張小圓桌上,桌上放著一隻茶已經喝完了的玻璃杯。所有東西都飛了起來,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
“為什麼要摔壞椅子呢①,先生們,公家可要受損失了!”
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愉快地叫嚷。
①這是果戈理的《欽差大臣》裏第一幕第一場中市長的一句話。
於是出現了這樣一個場麵:拉斯科利尼科夫還在笑著,忘了自己的手握在主人的手裏,但也知道分寸,所以在等著這一瞬間快點兒而且較為自然地結束。小桌子倒了,玻璃杯打破了,這使得拉祖米欣更加不好意思,完全不知所措,他神情陰鬱地看了看玻璃碎片,啐了一口,急遽地轉過身去,走到窗前,背對著大家,可怕地皺起眉頭,陰沉著臉望著窗外,可是什麼也沒看見。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在笑,也願意笑,然而他顯然需要對這作出解釋。牆角落裏一把椅子上坐著紮苗托夫,客人一進來,他就欠起身來,咧開嘴微笑著,站在那兒等著,然而困惑不解地、甚至是懷疑地看著這個場麵,而看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時候,甚至是感到局促不安。紮苗托夫也在場,這是拉斯科利尼科夫沒有預料到的,這使他吃了一驚,感到不快。
“這還得考慮考慮!”他想。
“請原諒,”他很不好意思地說,“拉斯科利尼科夫……”
“哪兒的話,非常高興,您這樣進來,我也很高興……怎麼,他連打個招呼也不願意嗎?”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朝拉祖米欣那邊點了點頭。
“真的,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對我大發脾氣。我隻不過在路上對他說,他像羅密歐,而且……而且證明的確如此,好像再沒有別的原因了。”
“豬玀!”拉祖米欣頭也不回地回答。
“為了一句話大發脾氣,這麼說,是有很重要的原因了,”
波爾菲裏大笑起來。
“哼,你呀!偵查員!……哼,你們都見鬼去!”拉祖米欣很不客氣地說,突然,他自己也大笑起來,臉上帶著愉快的神情,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似地走到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跟前。
“夠了!大家都是傻瓜;談正經的:這是我的朋友,羅季昂·羅曼內奇·拉斯科利尼科夫,第一,久聞大名,想和你認識一下,第二,有件小事要找你談談。啊!紮苗托夫!你怎麼會在這裏?難道你們認識?早就是朋友了?”
“這又是怎麼回事!”拉斯科利尼科夫不安地想。
紮苗托夫好像不好意思,不過不是很窘。
“昨天在你家裏認識的,”他很隨便地說。
“這麼說,老天幫忙,省得我來操心:波爾菲裏,上星期你一個勁兒地求我給你介紹,可是不用介紹,你們就搞到一起了……你的煙呢?”
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一副家常打扮,穿著長袍,十分幹淨的內衣,腳上是一雙已經穿壞的便鞋。這是個約摸三十五歲左右的人,中等以下身材,胖胖的,甚至腆著個大肚子,臉刮得光光滑滑,既沒蓄唇髭,也沒有絡腮胡子,一頭濃密的頭發剪得短短的,滾圓的大腦袋,不知怎麼後腦勺卻特別突出。肥胖的圓臉上長著個稍有點兒向上翹著的鼻子,臉色暗黃,好像有病,但很有精神,甚至流露出嘲諷的神情。他的臉甚至是和善的,要不是眼神起了破壞性作用的話,那雙眼睛閃射著暗淡無色的微弱的閃光,遮著眼睛的睫毛幾乎是白的,不停地眨動著,仿佛是在向什麼人使眼色。不知怎地,他的目光和他那甚至有點兒像女人的整個體形很不協調,因此使他這個人顯得比乍看上去所能預料的要嚴肅得多。
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一聽到客人有件“小事”要找他談談,立刻請客人坐到長沙發上,他自己則坐到沙發的另一頭,凝神注視著客人,迫切地等待著敘述事情的原委,而且那麼聚精會神,嚴肅得似乎太過分了,第一次來找他的人,特別是素不相識的人,特別是如果您認為您所說的事情值不得如此特別重視,值不得給予如此認真對待的話,那麼他這種認真的態度甚至會讓您感到難堪,讓您不知所措。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用幾句簡短而條理分明的話,清楚和準確地說明了自己的事情,因此他對自己十分滿意,甚至相當仔細地把波爾菲裏打量了一番。在談話的全部時間裏,波爾菲裏也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拉祖米欣坐在桌子對麵,熱心而又急不可耐地留心聽著他說明事情的原委,不時把目光從這一個的身上轉移到那一個的身上,又從那一個身上轉移到這一個身上,做得已經有點兒失去分寸了。
“傻瓜!”拉斯科利尼科夫暗自罵了一聲。
“您應該向警察局聲明,”波爾菲裏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認真地回答說,“就說,得悉發生了這麼一件事情,也就是這件凶殺案,——您也要請求通知經辦此案的偵查員,有這麼幾件東西是屬於您的,您希望把它們贖回來……
或者那裏……不過會書麵通知您的。”
“問題就在這裏了,目前我,”拉斯科利尼科夫盡可能裝作很尷尬的樣子,“手頭不怎麼寬裕……就連這麼幾件小東西也沒法贖回來……我,您要知道,我想現在隻聲明一下,說這些東西是我的,一旦有了錢……”
“這反正一樣,”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回答,冷冷地聽著他對經濟狀況所作的解釋,“不過,如果您願意,直接給我寫個報告也行,也是那個意思:就說,得知那件案子,聲明有這麼幾件東西是我的,請……”
“就寫在普通的紙上?”拉斯科利尼科夫連忙打斷了他的話,又想談經濟方麵的問題。
“噢,就寫在最普通的紙上!”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不知為什麼突然眯縫起眼睛,帶著明顯的嘲諷神情看了看他,好像是對他眨了眨眼。不過,也許隻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感覺,因為這隻持續了一瞬間。至少是有過這麼一種神情。拉斯科利尼科夫發誓,他對他眨過眼,天知道是為什麼。
“他知道!”這想法像閃電般在他腦子裏忽地一閃。
“請原諒我為這樣一些小事來麻煩您,”他接著說下去,有點兒心慌意亂,“我那些東西總共隻值五個盧布,不過對我卻特別珍貴,因為對於我從他們那兒得到這些東西的人來說,這是紀念品,說實在的,一聽說的時候,我甚至大吃一驚……”
“怪不得昨天我和佐西莫夫談起,波爾菲裏在詢問那些抵押東西的人,你顯得那麼激動了!”拉祖米欣懷著明顯的意圖插嘴說。
這可已經讓人太難堪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忍不住了,用那雙燃起怒火的黑眼睛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立刻又冷靜下來。
“老兄,你好像是在嘲笑我吧?”他狡猾地裝出生氣的樣子對拉祖米欣說。“我同意,在你看來,對這些毫無用處的東西,也許我是太關心了;但是既不能為此把我看作自私自利的人,也不能把我看作吝嗇鬼,在我看來,這兩件微不足道的東西也許絕非毫無用處。剛才我已經跟你說過,這塊不值錢的銀表是先父留下的唯一一件東西。你嘲笑我吧,可是我母親來看我了,”他突然轉過臉去,對波爾菲裏說,“如果她知道,”他又趕快回過頭來對拉祖米欣說,特別竭力讓聲音發抖,“這塊表丟了,那麼,我發誓,她一定會悲痛欲絕的!女人嘛!”
“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我完全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恰好完全相反!”感到不快的拉祖米欣大聲叫嚷。
“這樣好不好呢?自然嗎?沒太誇張嗎?”拉斯科利尼科夫心怦怦地跳著,暗自想。“我幹嗎要說‘女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