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這篇故事裏說的是:一個婦女的耐性能堅持到什麼程度,一個男子的決
心能達到什麼目的。
隻要我們能給法律這台機器稍許施點兒“金錢油”,起一些潤滑的作用,
它就準能分析一切疑難案件,進行任何偵查程序,那麼,以下各章中所記的
事,也許早就在法庭上被公之於眾了。
然而,在某些情況下,法律仍難免是富人支使的奴仆,於是,這篇故事
就首次在這兒說給諸位聽了。原來該由法官聽的,現在卻改由讀者們聽了。
在我要交代的這篇故事裏,從頭到尾,凡是重要情節,沒一處是根據道聽途
說轉述的。每當以上開場白的作者(他叫沃爾特·哈特賴特)與所要敘述的
事的關係比其他人更為密切時,就由他親筆描寫。每當他不再親身經曆那些
事時,就讓他退出敘述者的地位,改由另一些能憑親身經曆說明情節的人接
著確鑿地敘述下去。
這樣,書中的故事就由不止一個人寫出,好像一樁罪案在法庭上由不止
一個證人陳述一樣——二者的目的相同,都是為了始終以最直接易曉的方式
說明真情實況,要讓那些在每一個連續階段中與事件關係最密切的人原原本
本敘述自己的親身經曆,從而說明整個一連串事情的經過。
現在,我們就先聽二十八歲的畫師沃爾特·哈特賴特說故事吧。
2
那是七月的最後一天,漫長的炎夏即將結束,我們這些在倫敦街頭躑躅
的人已感到倦怠,開始向往麥田上的雲影,海岸邊的秋風。
講到我這個可憐的人,隨著盛夏的消逝,我的身體虛弱了,情緒低落了,
而且老實說,錢也花完了。在過去的這一年中,我沒能像往常那樣很小心地
支配自己的收入,而由於開銷太大,現在我隻好往來於我母親在漢普斯特德①
的小村舍和我在城裏的宿舍之間,儉省地度過這個秋天了。
那天傍晚,我記得,四周靜寂,天上多雲,倫敦的空氣十分沉悶,遠處
街上的車輛聲聽來十分低沉,我生命中微弱的脈息仿佛已與我周圍城市裏巨
大的心髒搏動相冥合,並隨著那落日變得越來越低沉了。我站起身,丟下我
當時不是閱讀而是對著它出神的那本書,離開了我的宿舍,去呼吸郊外晚間
的涼爽空氣。每周有兩個這樣的晚上,我照例要跟我母親和妹妹在一起度過。
所以,我轉身向北,朝漢普斯特德方向走去。
在開始敘述以下的故事之前,這裏我必須先提一筆:我父親已在我所敘
述的這段時間前幾年去世,他的五個孩子當中現在隻留下了我和我妹妹莎娜
兩人。早先我父親也是一位畫師。他一生勤奮努力,在自己所幹的那一行中
①當時倫敦的西北郊,一片遍生石南灌木的荒地,亦稱漢普斯特德荒原。——譯者注
很有成績;由於愛憐幾個靠他辛勤工作維持生活的人,一心要為他們的將來
作好安排,他從結婚時起就由收入中提出一筆遠遠超出多數人認為必需的數
目作為人壽保險金。多虧他慮事十分周到,不惜自己刻苦,所以,他去世後,
我母親和妹妹仍能像他在世時那樣無需依賴他人。我接下了他所教的門館,
剛進入社會時確實應當感謝他為我的前途作好了準備。
為了他的原故,同時,必須補充一句,也是為了我的原故,現在很值得
為這位教授正式作一番介紹。由於一件偶然發生的事,他就成了一位楔子人
物,引出了以下我所要講的一篇離奇的家庭故事。
我最初在幾個大戶人家遇到這位意大利人,和他做了朋友,當時他在那
幾家教本國語文,而我則在那裏教圖畫。有關他的身世,當時我隻知道:他
曾經在帕多瓦大學任教;他離開意大利,是由於政治上的原因(有關那些事
的性質,他對任何人都絕口不提);他教授語文多年,在倫敦是一位很有身
份的人。
實際上帕斯卡並不是一個侏儒,因為,從頭到腳,他身體各部分都長得
很勻稱,但是,除了在雜耍場裏,他好像是我看到的最矮小的人。不但他那
副長相到哪兒都引人注目,而且他那種古怪天真的性格在一般人中更顯得特
殊。看來,他一生的主導思想是:要竭力將自己改造成為一個英國人,以此
對這個國家表示感謝,因為這個國家不僅為他提供了避難場所,而且讓他能
夠維持生活。單單是經常隨身攜帶雨傘,經常套上鞋罩、戴上白色有邊帽,
以此表示對這個國家的崇拜,教授還不滿意;除了在外表方麵,他還一心要
在習慣與娛樂方麵把自己培養成為一個英國人。看到我國人士都特別愛好體
育活動,這個小矮子,憑著他的天真想法,隻要一有機會就乘著一時的興致
去參加我們英國人的各種運動和遊戲;他堅信,隻要有決心下苦功,就可以
學會我國的各種戶外運動,正如可以套上我國的鞋罩和戴上我國的白色有邊
帽一樣。
一次是在獵狐狸的時候,另一次是在板球場上,我看到他不顧折胳膊斷
腿的危險;此後不久,在布賴頓海濱,我又一次看到他不顧一切地拿生命當
兒戲。
那一次我們是偶然在那裏相遇,一同去洗海水浴。如果我們是參加一項
英國特有的運動,那我當然會很小心地照顧他,但是,想到外國人和英國人
一樣,到了水裏一般都很會當心自己,所以我絕對沒有料到,遊泳這玩意兒
在教授看來竟然也是他一時高興就可以學會的一項運動。我們倆剛從岸邊遊
出去不久,我就發現我朋友沒能跟上,於是我停下了,回轉去找他。這時候
可把我嚇壞了,因為在我和海灘之間隻看見兩條小白胳膊,它們在水麵掙紮
了一下,接著就不見蹤影了。等我鑽下水去找他時,這個可憐的小矮子正靜
悄悄地躺在水底下,在一個沙石窪兒裏蜷成一團,看上去比我以前見到的又
小了許多。我把他托到水麵;他接觸到空氣,就在那幾分鍾裏蘇醒過來,由
我扶著登上了更衣車的踏板。他的精神剛剛恢複了一點兒,他又開始對遊泳
這玩意兒產生了美妙的幻想。他剛能牙齒打著戰兒說話,就茫然地笑著,說
那肯定是由於抽筋的原故。
我竭力勸慰他,不許他那樣涕淚縱橫地賭咒發誓,我再三說,這件意外
的事隻可在將來作為笑料,看來,最後我總算使帕斯卡對我的感激心情稍許
冷靜下來。當時我絕對沒有想到,甚至我們愉快的假期結束後我也絕對不會
想到:這位對我感恩圖報的朋友所渴望的機會,不久竟會到來;他竟會立即
非常熱心地抓住了那機會;而這樣一來,他就將我的整個生活納入一條新的
軌道,並且使我幾乎跟以前判若兩人。
然而,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假如當時帕斯卡教授躺在水底下他那個沙
石窪兒裏,我沒有泅水去救他,那麼,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和以下各章中所敘
述的故事發生關係——也許,我甚至不會聽到那個女人的名字,可是後來,
那女人竟占據了我的全部思想,支配著我的全部精力,成為現在確定我生活
目標的唯一的主導力量。
3
那天晚上,我們在我母親家門口見了麵,單看帕斯卡那副神情,我就知
道發生了一件很不尋常的事。然而,你要叫他立刻說明,那可辦不到。他拉
住我的雙手向裏麵扯時,我隻能猜測,他那天晚上來到這小屋裏,是因為知
道我習慣要去那兒,一心要在那裏見到我,好告訴我一件特別可喜的消息。
我們倆十分莽撞地闖進了客廳。我母親坐在敞開的窗口,一麵笑一麵搖
著扇子。她特別喜歡帕斯卡,在她看來,他那些最粗野古怪的脾氣總是可以
原諒的。可憐的慈母啊!她自從知道這個小矮子教授很感激和喜愛她兒子,
她就完全把他當親人看待,對於他那些外國人的古怪習氣,再也不去計較,
甚至也不想去了解了。
說也奇怪,我妹妹莎娜雖然是年輕人,卻沒那麼隨和。她也誇帕斯卡心
地善良,但不能像母親那樣為了我的原故就讚成他的一切舉動。她在禮節方
麵存有偏狹的想法,老是反對帕斯卡那種天生輕視外表的脾氣;看見母親對
這個古怪的外國小矮子那樣親熱,她幾乎毫不掩飾地表示詫異。我注意到,
不但我妹妹如此,其他一些人也都如此,我們青年一代完全不像一些老輩那
樣會表示熱誠和易動感情。我經常看到,老年人一旦想到什麼快樂的事,就
會神情激動,漲紅了臉,而他們生性冷靜的兒孫卻對那類事絲毫無動於衷。
我想,我們現代這些人,像我們的老輩當年一樣,也都是心地誠實的兒女吧?
會不會是因為教育進步得太快了呢?會不會是因為我們現代人受的教育過多
了呢?
我雖然不打算明確地答複這些問題,但至少可以在這裏提一筆,那就是,
每次看到母親、妹妹和帕斯卡在一起,我總覺得母親要比妹妹年輕許多。單
說這一次,老太太看見我們像小孩似地跌進客廳,就忍不住痛快地大笑,但
莎娜卻忙著去拾那些茶杯碎碴兒,原來教授匆匆趕到門口接我,把一隻杯子
從桌上撞下來砸碎了。
“你要是再過半天不來呀,沃爾特,”我母親說,“我真不知道會出什
瘋了。教授說他帶來了一件和你有關的好消息,可是怎麼也不肯向我們透露,
一定要等他的朋友沃爾特到了才說出來。”
“真叫人生氣,一套茶具給弄得殘缺不全了,”莎娜自言自語地嘟噥,
傷心地緊瞅著那些碎杯碴兒。
她說這話時,帕斯卡根本沒想到磁器已在他手下無法挽救地遭了殃,而
是仍舊那樣興衝衝地折騰著,把一張大扶手椅拖到了屋子的另一頭,準備像
當眾演說那樣向我們三人發表講話。他掉轉椅背對著我們,然後跳上去跪在
椅子裏,從那臨時講台上向寥寥三個聽眾慷慨陳詞。
“喂,親愛的好人,”帕斯卡開始講話(他每逢要喚“高貴的朋友”時,
總是稱呼“親愛的好人”),“聽我說呀。現在時候到了,讓我宣布我的好
消息,這會兒我可以說了。”
“你們聽呀,你們聽呀!”我母親跟著湊趣兒。
“那個最好的扶手椅,媽媽,”莎娜悄聲說,“椅背要被他壓壞了。”
“我要從我過去的事情談起,我要談一談那位世上最高貴的人,”帕斯
卡夠過了椅子背接下去說,雖然沒指名道姓,但他那樣情緒激昂地談論的人
就是我,“他發現我死在海底裏(那是因為抽筋的原故);他把我托到水麵
上;我蘇醒過來,重新穿好衣服,那時候我說什麼來了?”
“何必去提這件事呢,”我竭力反對,因為,隻要你稍許有一點兒願意
聽的表示,教授就會激動得痛哭流涕。
“當時我說,”帕斯卡隻顧講下去,“以後我這條命是永遠屬於我的好
朋友沃爾特的了——真的,就是這樣說的嘛。我還說,一定要找到一個機會,
替沃爾特辦一件好事,否則我是永遠不會快樂的——此後,我一直感到有一
種欠缺,一直到今天這個最幸運的日子。可是現在,”熱情洋溢的小矮子放
開嗓子大喊,“滿腔的快樂,就像汗水從我每一個毛孔裏冒出來,因為,用
我的信仰、靈魂、榮譽擔保,那件事終於辦成功了,現在我隻要說:順利呀,
一切順利!”
這裏我也許需要說明一下:帕斯卡感到很驕傲,因為相信自己不但在衣
著、態度和娛樂方麵完全像英國人,而且自己的語言也說得和英國人一樣好。
他學會了一兩句我國最習用的口語,於是,一想到這些語句,就東扯西拉地
把它們湊在自己的談話裏,他
隻欣賞它們的聲音,一般並不理解它們的意思,結果是把它們改變成為
一些獨創的複合字與重疊語,並且老是把它們串連起來,就好像那是由一個
很長的音節組成的。①
“在我前去教本國語文的那幾個倫敦的豪華住宅當中,”教授不再繞開
場白,開始抓緊時間談他遲遲未說明的事,“有一個非常豪華的住宅,就在
那個叫波特蘭的大廣場上。那地方你們都知道吧?對,對,不錯,一點不錯。
在那個豪華的住宅裏,親愛的好人,住著一戶高貴的人家。一位媽媽,又漂
亮又富態;三位小姐,又漂亮又富態;兩位少爺,又漂亮又富態;一位爸爸,
最漂亮也最富態,他是一位大商人,一身都是金子,從前,他也是個美男子,
①在帕斯卡以下的談話中,有更多生拚硬湊、不合習慣用法的詞語,可見他的英語說得很不高明。——譯
者注
可是現在,瞧瞧他那禿腦袋瓜子和雙下巴頦兒,他不再是美男子了。現在言
歸正傳!我在教三位小姐讀但丁那部偉大的作品,可是,啊!我的天呀我的
天!你無論用人類的什麼語言,也沒法形容但丁的偉大作品把三位小姐的聰
明腦袋弄得怎樣稀裏糊塗!
歸正傳!你們不妨自己去想象一下那情景,今天,像往常一樣,我正在教那
幾位小姐。我們四個人一同下了但丁的地獄②。到了第七層——這無關重要,
對三位又漂亮又富態的小姐來說,反正各層都是一樣——可是,到了第七層,
我的學生都釘住在那兒不動啦,我要她們繼續前進,於是,又是朗誦又是解
釋,但是,無論怎樣賣力氣也沒用,惱得我漲紅了臉,可是就在這當兒,打
外麵走道裏傳來咯吱咯吱的皮鞋聲,那位金子爸爸,那位禿腦袋瓜子、雙下
巴頦兒的大商人進來了。哈哈!親愛的好人,現在我要比你們預料的更快談
到那件事了。你們是不是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也許,你們已經在嘀咕:‘真
是活見鬼呀活見鬼!今天晚上帕斯卡又該沒完沒了地談下去了吧?’”
我們聲明,大家都非常感興趣。於是教授又接著說下去:
“金子爸爸手裏拿著一封信,先道了擾,說明他幹嗎要為了一件活人的
事情,來打攪我們這幾個正在陰間的人,接著就去找三位小姐談話。一開始,
他也像你們英國人在幸福的人間談到每一件事那樣,照例是大聲兒用一個
‘哦’字開頭。‘哦,親愛的,’大商人說,‘我這兒有封信,是我朋友某
某先生寄來的’(那名字我忘了,可是,沒關係,咱們以後還要談到這件事:
對,對,順利呀,一切順利)。再說,那位爸爸講,‘我收到我朋友某某先
生一封信,他要我推薦一位畫師,到他鄉下莊園裏教畫。’我的天呀我的天!
聽到金子爸爸說這話的時候,要是我長得高大,可以夠得上去,那我準得摟
住他的脖子,好半晌感激涕零,把他緊緊擁抱在懷裏!但是,結果呢,我隻
在椅子上掀動了一下。我的座位上好像生了刺,我心急如焚地要說話,但是
仍舊緊閉著嘴,讓爸爸說下去。‘也許你們知道,’闊綽的大好佬一麵說,
一麵把朋友的信放在他金手指當中顛來倒去地播弄,‘也許你們知道,親愛
的,有哪位畫師可以讓我推薦吧?’三位小姐你瞅我我瞅你,最後說(開頭
總要大聲兒來上一個“哦”):‘哦,不知道,爸爸!可是,瞧,帕斯卡先
生——’一聽提到我,我可再也忍耐不住了,該介紹你呀,親愛的好人,這
念頭像血一樣湧到我腦袋裏,我從座位上跳下,好像有一根長釘,從地裏冒
出,刺穿了我的椅子麵,我向大商人發話了,我說(用的是英國成語):‘親
愛的先生,我有這樣一個人!他是全世界第一流畫師!今兒晚上就去信推薦
他吧,讓他帶著全部行裝啟程吧(又是一句英國成語,哈哈!),讓他帶著
全部行裝,搭明兒的火車啟程吧!’‘慢著,慢著,’爸爸說,‘他是外國
人還是英國人?’‘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英國人,’我回答。‘是一位正派人
嗎?’爸爸問。‘先生,’我說(因為,他提的這個問題惹惱了我,我不再
向他表示親熱了),‘先生!這位英國人心裏燃著天才的不滅的火焰,再說,
早先他父親也是這樣兒!’‘不去管那些,’野蠻的金子爸爸說,‘不去管
他什麼天才,帕斯卡先生。我們這個國家不需要什麼天才,除非是天才加上
②但丁(
1265—1321),意大利文藝複興時代詩人。在他寫的《神曲》中,地獄被想象為上廣下窄的漏鬥
形空間,共分九層,罪人的靈魂按生前罪孽輕重,分別在各層受不同的懲罰。在第七層地獄中,暴君和暴
徒等的靈魂受火雨與熱沙的折磨。——譯者注
正派,那樣我們就非常歡迎,真的,非常歡迎。您的朋友能提供證明文件,
我的意思是,證明他品格優良的信嗎?’我滿不在乎地擺手兒。‘信呀?’
我說。‘哈哈!我的天呀我的天!那還用說!如果您要的話,有整捆的信,
大包的證明書!’‘隻要一兩份就夠了,’這個冷冰冰的金人說。‘讓他把
證件寄來給我,寫明了他的姓名住址。慢著,慢著,帕斯卡先生,您要去看
您朋友,最好是先帶去一張便條。’‘鈔票呀
①!’我發火了。‘我那好樣兒
的英國人沒掙到鈔票之前,您還是別先提到鈔票。’‘鈔票!’爸爸顯得十
分驚奇,‘誰提鈔票了?我的意思是說,一張說明條件的便條,一張有關他
需要做什麼工作的便箋。您繼續上課吧,帕斯卡先生,我把需要知道的幾點
從我朋友的信裏摘錄下來給您。’這位有錢的生意人坐下來,去跟他的紙、
筆、墨水打交道,我又由我那三位小姐跟著,一同下但丁的地獄。過了十分
鍾,便條寫好了,爸爸的皮靴沿著外麵的過道一路咯吱咯吱地響過去了。打
那時起,用我的信心、靈魂、榮譽擔保,我其他什麼事都不知道了!我洋洋
得意,想到我終於找到了我的機會,想到對世界上我最要好的朋友感恩圖報
的事幾乎已經完成,我快活得像喝醉了酒。至於我怎樣把自己和我那幾位小
姐再從我們的陰間拉出來,怎樣上完了後麵那幾課,怎樣咽下了那幾口晚飯,
那我就像一個月球上的人,什麼都不知道了。所知道的是,我明明是來到了
這兒,手裏拿著大商人寫的便條,熱情激動得像火燒,快活得像個皇帝!哈
哈哈!順利呀順利,真是順利,一切順利!”說到這兒,教授把那張開列著
條件的備忘錄在腦袋上空揮舞著,逼尖了嗓子,用意大利腔的英語歡呼,結
束了這滔滔不絕的長篇敘述。
他剛一住口,我母親就站起身,雙頰緋紅,眼睛閃閃發亮。她熱情洋溢
地拉住小矮子的一雙手。
“親愛的好帕斯卡呀,”她說,“我一直認為你對沃爾特的友愛最真摯,
現在我更相信這一點了!”
“可不是,為了沃爾特的事,我們非常感謝教授,”莎娜把話接下去。
她說時微微抬起身子,好像也打算向那張扶手椅跟前走過去,但是,一看見
帕斯卡那樣狂喜地吻著母親的手,就露出了慎重的神氣,又在位子上坐好了。
“瞧這個熟不拘禮的小矮子,他對母親都這樣兒,對我又會怎樣呢?”有時
候臉上的表情說出了心底裏的話,莎娜重新坐下時,心裏肯定就是這樣想法。
雖然我明白帕斯卡的動機,感激他的好意,想到即將擔任的教職很有出
息,按說應當歡喜,然而,我卻鼓不起興致來。等教授吻夠了我母親的手,
我才熱情地道謝,感激他為我的事操心,接著就索取那張便條,要看他高貴
的東家給我開的條件。
帕斯卡得意洋洋地一揮手,把紙條遞給了我。
“瞧吧!”小矮子擺出了一副架子說。“向你保證,我的朋友,金子爸
爸寫的這玩意兒,就像喇叭吹出來的一樣清楚。”
開列著條件的便條,寫得簡單明白,至少是麵麵俱到的。它通知我以下
幾點:
第一點:坎伯蘭①利默裏奇莊園主人弗雷德裏克·費爾利先生,聘請一位
完全合格的畫師,任期暫定為至少四個月。
①在英文中,便條是
note,鈔票是
bank-note。——譯者注
①坎伯蘭郡在英格蘭西北,西濱愛爾蘭海,山中多湖,號稱湖泊區,以風景優美著稱。——譯者注
第二點:教師擔任的工作包括兩方麵。他將指導兩位小姐學習水彩畫;
①;他將下榻利默
裏奇莊園;在莊園內他將受到貴賓的待遇。
第四點,也是最後一點:凡有意擔任上述職位者,必須提供有關本人品
行與才力的最可靠證明書。證明書應寄交費爾利先生在倫敦的友人,由其最
後作出一切必要的安排。這些辦法後麵,是帕斯卡波特蘭廣場的東家的姓名
住址,便條到此結束。
為我介紹的這一職位,確實很吸引人。工作大概既輕鬆又適意;聘請是
在我最為空閑的秋季裏提出的,而根據我本人幹這行的經驗,待遇確是十分
優厚。我知道這一切;我知道,如果能獲得介紹的職位,這對我應當說是很
幸運的;然而,一看完便條,我就莫名其妙地不願意做這件事。有生以來,
我從來不曾像當時那樣感覺到:在自己責任應盡的事與本人樂意去做的事之
間,出現了那樣令人痛苦的、無法解釋的矛盾。
“哦,沃爾特,你父親從來沒遇到過這樣好的機會!”我母親說,她看
完開列著條件的便條,把它遞還給了我。
“認識的是這樣有地位的人,”莎娜在她椅子裏挺起了胸,“享受的又
是這樣被人尊重、令人滿意的待遇!”
“是呀,是呀,待遇在各方麵都很吸引人,”我不耐煩地說。“但是,
在提交證明書之前,我還要稍許考慮一下——”
“考慮!”我母親大聲兒說,“哎呀,沃爾特,你這是怎麼啦?”
“考慮!”我妹妹應聲說,“在目前的情況下,你說出了這種話,夠多
麼奇怪!”
“考慮!”教授一唱一和,“這有啥考慮的?你倒回答我這個問題!你
不是埋怨自己身體不好嗎?你不是一直想要,像你說的那樣,‘咂一口鄉下
的清風’嗎?好!瞧瞧你手裏這張字條,它可以叫你一連四個月喝鄉下的清
風,嗆得你透不過氣來。你說對嗎?哈哈!再有,你缺錢。好呀!每周四個
金畿尼,難道這不是錢嗎?我的天呀我的天!要是把這些錢給了我呀,我就
會像那個金子爸爸一樣,體會到金錢的萬能,把一雙皮鞋踩得咯吱咯吱響!
每周四畿尼,這還不算,還可以陪著兩位可愛的小姐;這還不算,還有你的
住宿,你的早點,你的晚餐,你的午餐,冒泡泡的啤酒,可以痛痛快快喝它
一個夠的英國茶,一切不用花錢——哎呀,沃爾特,親愛的好朋友,真是見
鬼呀見鬼!我生平第一次,兩隻眼睛一起瞪著你也不夠表示我的驚奇!”
無論我母親毫不掩飾地對我的舉動表示驚訝也好,還是帕斯卡熱情激動
地向我列舉新工作的種種優點也好,都不能動搖我那莫名其妙的想法,我仍
舊不願意去利默裏奇莊園。我提出了所有能想到的雞毛蒜皮的理由來反對,
說明為什麼不願意去坎伯蘭,後來,他們一一答複了這些問題,駁得我直發
窘,於是我又試圖設置最後一道障礙,便這樣問他們:如果我去教費爾利先
生的小姐學繪畫,那把我倫敦的學生怎麼辦。這是一個分明不難解決的問題,
因為大部分學生即將開始秋季旅行,都要到外地去,至於少數留在家裏的學
生,那可以轉托給我一位教繪畫的同事,以前有一次,在類似的情況下,我
也曾接過他教的學生。我妹妹提醒我,說這位先生曾特地表示,如果我要在
①畿尼是英國當時的金幣。——譯者注
這個季節裏離開城市,他願意為我代勞,我母親嚴肅地勸告我,叫我不要因
為一時任性,妨害了我的事業,影響了我的健康;帕斯卡苦苦地央告,說這
是他第一次有機會向救命的朋友感恩報德,叫我不要拒絕,因為那會使他傷
心的。
那天晚上,後來大家又很高興了,都說著笑話,談到將來我到了坎伯蘭
和兩位小姐在一起的生活。帕斯卡喝了我國特產的酒,酒剛下肚五分鍾,好
像已經上了頭,起了神妙的作用,他興致勃發,要證明自己確實可以被認作
是一位地道的英國人,於是很快地發表了一連串的講話,一會兒為我母親健
康幹杯,一會兒為我妹妹健康幹杯,為我健康幹杯,為費爾利先生和那兩位
小姐全家人健康幹杯,緊接著,真叫人啼笑皆非,又替那全家人答謝。“有
一句秘密話要告訴你,沃爾特,”我們倆一同走回去時,我的小矮子朋友背
著人對我說。“一想到自己有這樣好的口才,我就非常興奮。我懷抱雄心壯
誌。將來我總有一天要進入你們高貴的議會。我一生的誌願就是要成為尊敬
的帕斯卡議員!”
第二天早晨,我把我的證明文件寄給住在波特蘭廣場的教授的東家。三
天過去,我暗中高興,相信我的證明文件被認為不合格了。但是到了第四天,
回信來了。信裏說費爾利先生願意聘請我,要我立即動身去坎伯蘭。信裏的
附言中還很仔細和明確地對我的旅程作了必要的說明。
我滿肚子不願意地打點了行裝,準備次日一早離開倫敦。傍晚帕斯卡來
看我,他去赴一個宴會,順路前來為我送行。
“你走了以後,我是不會淌眼淚的,”教授鼓著興致說,“因為我想到
了這件得意的事情。都虧我這吉利的手,它第一次把你推到社會裏去尋找好
運。去吧,我的朋友!看在老天爺份上,等太陽照在坎伯蘭的時候,快曬好
你的幹草吧①(這是一句英國成語)。在兩位小姐當中娶她一個;當上尊敬的
哈特賴特議員;將來你爬到梯子頂上可要記住,這一切都是虧了梯子底下的
帕斯卡呀!”
我聽著我的小矮子朋友臨別時的逗樂,也裝出了笑,然而我的興致並未
因此提高。他說這些輕鬆話給我送行時,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我心裏刺痛。
4
整天裏熱氣憋得人難受,這會兒天晚了,更是又悶又熱。
我母親和妹妹臨別時叮囑了許多活,多次留我再待上五分鍾,所以,等
仆人在我背後關上院門時,幾乎已近午夜。我沿著回倫敦的一條捷徑走過去
幾步,但接著就停下來,遲疑不前。
無星的深藍色天空中,懸著明晃晃一輪滿月,荒原的崎嶇地麵在神秘的
月光下顯得那麼空曠,就好像遠離開下邊大城市幾百裏。一想到很快就要回
到倫敦又悶又熱的地方,我就感到厭惡。當時我是那樣煩躁,想到要在我那
① “趁好太陽曬幹草”的意思是“別坐失良機”。——譯者注
間不通風的宿舍裏就寢,就好像想到要逐漸窒息而死一樣。於是我決定盡可
能繞最遠的路回去,要在空氣更清新的地方漫步,沿著那些白茫茫的曲折小
徑,穿過冷落的荒原,拐上芬奇萊路,通過最空敞的城郊抵達倫敦,這樣就
可以繞過攝政公園的西麵,在第二天涼爽的清晨回到宿舍。
但是,一走完那片荒原,拐上一條小路,那兒再沒有什麼可看的了,這
時我生活習慣與日常工作中即將發生的變化就自然而然地使我產生了一些雜
念,而且,逐漸地,我的心思越來越集中在這些念頭上了。等我走到那條路
的盡頭,我已經全部墜入離奇的幻想:想到利默裏奇莊園,想到費爾利先生,
想到我不久即將教她們水彩畫的兩位小姐。
這時我已經走到四條路在那裏交叉的地方:一條路通漢普斯特德,就是
我剛才走回來的那條路,一條路通芬奇萊路,一條路通西城,另一條路是回
倫敦的路。我不知不覺地揀了最後的方向,沿著那條冷落的大路漫步走去,
記得我正在猜想坎伯蘭的兩位小姐是什麼模樣,可就在那一刹那間,我全身
的血液都凝住了,突然有一隻手從我後麵輕輕地搭在我肩上。
我立刻轉過身,手指緊握住我的手杖柄。
就在那寬闊和光亮的大路當中,就好像在那一瞬間從地下冒出來,或者
從天上掉下來似的,站立著一個孤零零的女人,從頭到腳,穿著一色白衣服,
我朝她看時,她一張臉緊對著我,嚴肅地露出探詢的神氣,一隻手指向籠罩
著倫敦的烏雲。
在那死寂的夜裏,在那荒涼冷落的地方,看到這樣一個奇怪的幽靈突然
出現,我太吃驚了,以致於一時沒法反問她要做什麼。倒是這個古怪的女人
先開口。
“這是去倫敦的路嗎?”她問。
她向我提出這個奇怪的問題時,我朝她仔細地看。那時已將近一點鍾。
月光下我隻看出:一張年輕人的蒼白的臉,很瘦削的麵頰和下頦,一雙憂鬱
地注視著人的嚴肅的大眼睛,一對神經質的、變化無常的嘴唇,一頭蓬鬆的
淡棕色頭發。她那神態一點兒不粗野,一點兒不輕佻,而是那麼沉著和矜持,
但同時又顯得有點兒憂鬱,有點兒警惕;那神態既不完全像是一位出身高貴
的婦女,又不像是一個地位低下的女人。她說話時,盡管我隻聽到那麼一句,
音調是那麼奇怪地低沉和生硬,而且特別急促。她手裏提著一個小包,她的
服裝:頭巾帽,披巾,袍子,都是白色的,但是據我猜想,肯定不是用極精
致貴重的料子製成的。她身材纖細,比一般婦女略高點兒,她的步態和動作
都沒有絲毫奇特的地方。在朦朧的光影中,在我們相遇時那種蹊蹺可疑的情
況下,以上是我能從她身上觀察到的一切。我根本沒法猜出,她是一個什麼
身份的婦女,又是怎樣會在深夜一點鍾獨自來到這條大路上的。但是有一點
我可以肯定:雖然是在那麼可疑的深夜裏,是在那麼可疑的冷僻的地方,但
即便是最下流的人,也不致於往壞的方麵誤解了她說話的動機。
“您聽見了嗎?”她仍舊那樣急促地低聲說,一點兒也沒有惱怒和急躁
的口氣。“我問:這是不是去倫敦的路?”
“是的,”我回答,“是去倫敦的路:它通往聖約翰林和攝政公園。千
不大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您總不會疑心我是在做什麼壞事,對嗎?我可不是做壞事的。我是遭
到了災難——我很不幸,所以才會在這麼晚的時候一個人走到這個地方。您
憑什麼要疑心我是做壞事的呢?”
她說這些話時顯得不必要地急切和激動,並且從我身邊後退了幾步。我
竭力勸她放心。
“千萬別以為我對您有絲毫的懷疑,”我說,“或者以為,除了要幫助
您,我還有什麼其他意圖。我隻是看到您這樣在路上出現覺得奇怪,因為,
在看到您的前一會兒,好像路上還是空著的。”
她轉過身,指了指背後分別通往倫敦和漢普斯特德的兩條路交叉的地
方,那兒的樹籬①有一個缺口。
“我聽見您走過來,”她說,“就在那兒躲著,不敢冒險說話,要先看
看您是什麼樣的人。我又擔心又害怕,隻好一直等您走過去,我才偷偷地跟
上您,碰了碰您。”
偷偷地跟上我,碰了碰我?為什麼不喚我呢?至少這一點是奇怪的。
“我可以信任您嗎?”她問。“您總不會因為我遭到災難,就把我往壞
裏想吧?”她茫然無主地站住,把她的小包從一隻手裏換到另一隻手裏,苦
惱地歎了口氣。
這女人孤獨無依的情景感動了我。由於一時感情衝動,急於要援救她,
我就沒能像一個比較年長、較有閱曆也比較冷靜的人在碰到這種離奇和緊張
的情況時那樣周密審慎地考慮問題,使用靈活機敏的手段。
“您盡可以信任我,我絕對不會傷害您,”我說,“如果您不願意向我
解釋您的奇怪處境,那麼,就別再提這件事吧。我無權要求您解釋。告訴我,
怎樣可以幫助您;隻要做得到,我一定照辦。”
“您真是一位好人,我能遇見您,感到非常幸運。”我第一次聽她說出
了女性的柔和語言,那聲音在顫抖,但是憂鬱地注視著我的那雙大眼睛並沒
有閃出淚花,仍舊緊盯著我。“我以前隻去過一次倫敦,”她越說越急促,
“現在對那兒的情況一點兒也不了解。我能雇到一輛單馬出租車或別的出租
馬車嗎?時間是不是太晚了呢?這我就不知道啦。您是不是能領我到哪兒去
叫一輛單馬出租車——您是不是真肯保證不幹涉我的事,隨我什麼時候,隨
我怎樣離開您——我在倫敦有一個朋友,他是樂意接待我的——我其他什麼
都不需要——您能答應我嗎?”
她焦急地向大路兩頭張望,又把她的小包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手裏,重
複地說“您能向我保證嗎,”一麵直勾勾地瞅著我,那種在懇求中露出的恐
懼和驚慌,我看了感到很難受。
叫我有什麼辦法呢?這兒是這麼一個一籌莫展、完全指望我幫助的陌生
人,而這陌生人又是一個孤苦伶仃的婦女。附近沒有一戶人家,也沒有一個
過路人可以和他商量一下;即使我當時知道應當管製她,我也完全無權那樣
做呀。如今再去翻閱一下這些記述,想到此後發生的那些事就像陰影籠罩在
我寫的紙上麵,我對自己當時的做法也懷疑起來了,然而,我仍舊要說:叫
①將小樹或灌木密植排列,作為庭院或場地的屏障。——譯者注
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我當時隻向她提了一個問題,試圖以此爭取時間。
“您肯定倫敦的朋友會在這麼晚的時候接待您嗎?”我問。
“十分肯定。現在隻要您說:可以隨我什麼時候,隨我怎樣離開您;隻
第三次重複這幾句話時,她走近我身邊,突然悄悄地把一隻手放在我胸
口——那是一隻細瘦的手,雖然夜晚悶熱,但那隻手卻是冰冷的(我用手推
開它時感覺到了這一點)。要知道,那時候我年紀還輕;要知道,觸到我的
是一個女人的手啊。
“您肯保證嗎?”
“肯。”
隻那麼一個字!那是人們每天時刻說的一個簡單的字。哦,天哪!可是
現在我寫到它時還在發抖啊。
朝著倫敦方向,在寂靜的半夜一點鍾,我們——我,還有這個女人——
一起向前走著,那時她的姓名,她的身份,她的來曆,她追求的目的,她走
近我身邊的用意:這一切對我都是神秘莫測的。當時的情景就好像是一個夢
境。難道我就是沃爾特·哈特賴特嗎?難道這就是星期天度假日的人所走的
那條熟悉的、尋常的路嗎?難道我當真是一個多小時以前剛離開我母親的小
屋,離開那個安靜的、樸素的、氣氛一向是那麼融洽的老家嗎?我覺得這太
奇怪了,同時我隱隱懷有一種類似懊悔的感覺,以致有一會兒工夫沒有對我
那奇怪的同路人說話。後來又是她的聲音先打破了我們的沉寂。
“我想問您一件事,”她突然說,“您在倫敦有許多熟人嗎?”
“有的,有許多熟人。”
“都是有身份有爵位的嗎?”她這句奇怪的問話明明含有一種疑慮的口
氣。我回答前遲疑了一下。
“有幾個是的,”我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
“許多,”她說到這裏停下了,用探索的眼光瞧著我的臉,“許多都是
有從男爵爵位的嗎?”
我驚奇得一時沒法回答,於是接過來反問她。
“您為什麼要打聽這個?”
“因為,為自己考慮,我希望您不認識一位從男爵。”
“可以把他的姓名告訴我嗎?”
“我不能——我不敢——我剛才隻是因為不留心才提到了這件事。”這
時她幾乎是惡狠狠地大聲說,一麵舉起一隻握緊的拳頭,激動地把它揮了揮,
接著又突然控製住感情,把聲音壓低到像耳語般補充了一句:“告訴我,您
認識的是幾個什麼人?”
我不好意思不順著她答複這樣瑣碎的問題,於是說出了三個人的姓名。
其中兩個是我女學生的父親,另一個是單身漢,他有一次邀我到他遊艇上去
玩,並為他畫了幾幅速寫。
“啊!您不認識他呀,”她舒了一口氣。“您也是一位有爵位的貴人嗎?”
“根本不是。我不過是一個教畫的罷了。”
我這句答話一出口(也許那口氣很是辛酸),她就抓住了我的胳膊,那
動作很突然,她所有的動作都具有這一特點。
“不是一位有爵位的貴人,”她自言自語地重複了一遍。“謝天謝地!
這樣我可以信任他了。”
剛才,因為體恤這位同路人,我一直克製著好奇心,可是這會兒我再也
忍耐不住了。
“別問我這個;別叫我談這件事,”她回答。“這會兒我不大舒服。我
受到虐待,受到極大的冤屈。最好請您快快地走,別跟我談話。我真想能夠
讓自己安靜下來。”
我們又快步向前走;至少走了半小時,誰也沒說一句話。由於不便再問
什麼,我隻不時地朝她臉上偷看一眼。這張臉仍舊是那樣,嘴唇抿緊了,眉
頭蹙起著,眼睛筆直地向前望,顯得急切但又茫然無主。我們走到有人家的
地方,已接近新建的韋斯利學院,她那緊張的神情才緩和下來,這時她又開
口了。
“您住在倫敦嗎?”她問。
“是的。”答話剛出口,我就突然想到,也許她有什麼事要我幫助,或
者要向我討主意吧,我不要讓她的希望落空,應該告訴她我即將出門。於是
我補充道:“但是,我明兒就要離開倫敦一個時期。我要到鄉下去。”
“哪兒呀?”她問。“北方還是南方?”
“北方——去坎伯蘭。”
“坎伯蘭!”她口氣親切地重複了這個地名。“啊!我希望也能到那兒
去。從前我在坎伯蘭的時候多麼幸福啊。”
我再一次試圖揭開我與這女人之間的那層帷幕。
“也許,您是出生在那個風景美麗的湖泊區吧?”我說。
“不是的,”她回答。“我出生在漢普郡,可是有一段時期在坎伯蘭上
學。湖泊嗎?我不記得什麼湖泊了。我想再看到的是利默裏奇村,是利默裏
奇莊園。”
這一次是我突然止住了步。我正感到緊張和好奇的時候,我這個古怪的
同路人居然脫口說出了費爾利先生的住址,這使我大為驚訝。
“您是聽見有人在後麵喚咱們嗎?”她問,我剛剛止步,她就膽怯地向
大路兩頭張望。
“不是,不是。我隻是聽到利默裏奇莊園的名字覺得奇怪,前幾天我剛
聽到坎伯蘭的人提起這個地方。”
“啊!我可不認識那些人。費爾利太太去世了;她的先生去世了;他們
的小女兒現在也許出嫁了,到外地去了。我不知道現在利默裏奇莊園裏住的
是些什麼人。如果那兒還有姓這個姓的,那我也隻是因為費爾利太太的原故
才會喜歡他們。”
她好像還要說什麼,但是,剛打算談話,我們已經走到可以看見林蔭路
盡頭關柵的地方。這時她的手更緊地揪住我的胳膊,眼光急切地向前麵關柵
門望過去。
“管關柵的在向外邊看嗎?”她問。
他沒向外邊看;我們穿過關柵門時,附近沒有其他的人。她一看到那些
煤氣燈和房子,就顯得很激動,她著急了。
“倫敦到了,”她說。“您看有沒有馬車可以讓我雇一輛?我又累又怕。
我要把自己關在車裏趕路。”
我們沿著林蔭路走下去,還沒走完那條路的三分之一,我看見幾幢房子
前麵有一輛馬車正在對街一家門口停下。一位先生下了車,走進院門。等車
夫又登上駕駛台,我就召喚那車。我們穿過大路時,我的同路人已經急得幾
乎是催趕著我跑過去。
“時間太晚了,”她說。“我必須趕快,因為,時間太晚了。”
“隻能去托特納姆支路,先生,其他地方我可不能送二位了,”我拉開
車門時,車夫很有禮貌地說。“我的馬太累了,我不能把它趕到比馬房更遠
的地方。”
“行,行!這樣很好。我就是要走那條路——我就是要走那條路。”她
氣喘籲籲地搶著說,一麵在我身邊向車裏擠。
我先確定車夫沒有喝醉,並且人很和氣,然後讓她上了車。後來,她在
裏麵坐好了,我就提議,要把她安全地送到目的地。
“不不不,”她激動地說。“現在我很安全了,我這樣很好。既然您是
一位正派人,就請記住您答應我的話。讓他趕車走,到了那地方我會叫他停
下。多謝您——哦!多謝您,多謝您!”
我手扶著車門。她抓住我的手,吻了它一下,然後推開了它。同時馬車
開動,我閃到路當中,迷迷糊糊地想到要叫車再停下,但又遲疑不決,我不
知道那是為了什麼(是不是因為怕這樣會嚇住了她,使她感到不快呢?),
最後,我喊出了聲,但是聲音不太響,沒能引起車夫的注意。車輪的轔轔聲
在遠處變得更輕——馬車隱沒在路上的黑影裏——白衣女人消失了。
過了十分鍾,也許更多一些時間。我仍舊在路的那一邊:一會兒不知不
覺地向前走上幾步,一會兒又茫然無主地停了下來。有一陣子,我覺得自己
正在疑心這次奇遇是不是真實的;又有一陣子,我覺得自己做錯了一件事,
但又不知道早先應該怎樣做才對,於是就感到不安,並且由於無可奈何而覺
得痛苦。我幾乎不知道,當時我是要向哪兒走,是要再做什麼事:我什麼都
不清楚,隻覺得思想混亂,可就在這當兒,一輛突然從我後麵迅速駛近的馬
車的輪聲引起我的注意,幾乎可以說是把我驚醒過來。
我止住步回頭看去,當時我站在大路黑暗的一邊,隱沒在花園裏一些樹
木的陰影裏。在我前麵不遠的路對麵較亮的地方,一個警察正朝攝政公園那
邊踱去。
馬車在我旁邊駛過,那是一輛雙人乘的敞篷二輪馬車。
“停下!”一個人叫道。“瞧那兒有個警察。咱們去問問他。”
馬立刻在距我站立的黑暗處幾碼遠的地方停下。
“警察!”首先說話的那個人喊道。“你瞧見一個女人經過這條路嗎?”
“什麼樣的女人,先生?”
“一個女人,穿著一件淡紫色袍子——”
“不,不,”第二個人打斷了他的話,“我們給她穿的那些衣服,後來
在她床上發現。她逃走的時候,身上肯定是穿從前去咱們那兒時候穿的。是
白色的,警察。一個穿白衣服的女人。”
“我沒看見,先生。”
警察看了看遞給他的名片。
“我們為什麼要攔住她,先生?她犯了什麼事呀?”
“犯了什麼事?!她從我的瘋人院裏逃出來了。別忘了,一個穿白衣服
的女人。往前趕。”
5
“她從我的瘋人院裏逃出來了!”
這句話的可怖的含意,對我來講說不定是意想不到的。最初,我答應讓
那個白衣女人逃走,是未經仔細考慮的,後來,聽她向我提出了幾個古怪的
問題,我又有這樣的想法:也許,她生性是那樣容易驚慌不安吧;也許,她
是最近受到了什麼恐怖的刺激,所以會那樣精神恍惚吧。至於說她完全瘋了,
也就是我們聯想到與瘋人院有關的那種瘋癲狀態,老實說,那我對她可是絕
對沒想到的。無論是在她的言語中還是在她的行動上,當時我都沒看出,有
哪一點兒地方能證明她是瘋子;即便是現在,聽到陌生人對警察講了以上的
話,這樣說明了她的身份,我依然不能相信那是真的。
那麼,我究竟做下了一件什麼事呢?是幫助一個受害者逃出了最可怕的
牢籠呢,還是放走了一個不幸者,讓她投到倫敦的茫茫人海中,而她的那種
行動,我們每個人不但應當對其表示憐憫,而且是有責任加以管製的呢?想
到了這個問題,但又覺得現在提出已為時過晚,於是我就譴責自己,感到不
安。
最後我回到克萊門特學院宿舍,但心煩意亂,毫無睡意。再過幾個小時,
我就要動身去坎伯蘭了。於是我坐下來,先試著繪畫,再試著看書,但是,
那個白衣女人總是在我和我的鉛筆與書籍之間打擾我。這個可憐的人兒會遭
到什麼不幸嗎?我首先想到了這一點,但是由於不願自尋煩惱,又避開了這
個念頭。此後我就去想另一些不那麼令人感到懊惱的問題:她讓馬車停在什
麼地方了?她這會兒怎樣了?她可曾被二輪馬車上的人追上並捉住?她仍能
那樣逍遙自在嗎?我和她會不會在最初分道揚鑣,到了神秘的未來卻又在某
處再次相遇?
令人寬慰的是,時間終於到來,可以鎖上我的房門,丟下在倫敦的工作,
離開倫敦的學生和倫敦的朋友,又開始去找新的樂趣,過一種新的生活了。
甚至火車站上的喧鬧和紛擾,平時隻會使人厭煩和慌亂,現在反而使我精神
振作,心裏痛快了。
根據旅程的安排,我應當先到卡萊爾,然後沿一條鐵路支線向海岸進發。
說來運氣也真不好,我們的車在蘭開斯特和卡萊爾之間拋了錨。由於這一意
外的耽擱,我就沒能及時轉乘支線的車。我不得不候了幾個小時;等到下一
班火車最後把我送到距利默裏奇莊園最近的車站上,已經敲過十點,夜裏天
色很黑,我幾乎看不清道路,所以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費爾利先生吩咐在那兒
接我的馬車。
車夫分明是因為我來遲了而感到不快。他像一般英國仆人那樣,也是必
恭必敬地一句話不說。我們的馬車在極端沉寂的黑暗中慢慢駛去。路很壞,
再加上夜裏四外漆黑,更不容易很快地走完那一段路。我們離開車站後,根
據我的表,走了將近一個半小時,我才聽見遠處傳來海浪聲,我們的車輪在
一條平坦的石子環行車道上轔轔震響。走上這條車道之前,我們先進了一個
大門,後來又進了一重門,才在正房前麵停下。一個身穿號衣、態度嚴肅的
男仆迎接我,告訴我主人全家都已安歇,然後把我領進一間高大的房間,我
的晚飯已經擺在那裏,冷清清地放在一張空落落的紅木餐桌盡頭。
“今天夜裏我會夢見些什麼呢?”我滅蠟燭時心裏想,“是那個白衣女
人嗎?還是這個坎伯蘭公館裏那些沒有見過麵的人呢?”睡在這所房子裏,
很像是這家人的朋友,但這家人我一個也不認識,連麵都不曾見過,這確實
會使人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啊!
6
第二天早晨我起身以後,打開了百葉窗,大海在八月裏的燦爛陽光下喜
洋洋地展開在我前麵,遠處蘇格蘭的海岸在地平線上鑲了幾道淡淡的藍邊。
由於看厭了倫敦那些磚頭灰泥建築,這會兒呈現在眼前的景色立刻使我
感到十分驚奇與新鮮,我覺得自己突然進入了一種新的生活,接觸到一係列
新的想法。我忽然對過去感到陌生,但一時又沒對現在與將來形成一個清晰
的概念,於是我的心裏就充滿了一種迷惘之感。幾天前的事就好像是許多月
以前發生的,已經在我的記憶中淡薄了。帕斯卡怎樣意想不到地宣布他為我
找到了現在的工作;我告別時怎樣和母親、妹妹一起度過那個晚上;甚至還
有我從漢普斯特德回去時怎樣在路上遇到了那件神秘的怪事:這一切都好像
是我一生中早期發生的事了。雖然那白衣女人仍舊留在我的腦海中,但她的
形象仿佛已經變得黯淡模糊了。
將近九點,我走到住宅的底層。前一天晚上迎接我的那個態度嚴肅的男
仆正在過道中徘徊,這時很殷勤地把我領進早餐室。
仆人推開門,我四麵一看,隻見長長的房間當中有一張上麵擺得很整齊
的早餐桌,屋子裏有許多窗戶。我從桌子跟前向房間頂裏邊那扇窗子望過去,
看見一位小姐正背對著我站在窗口。我的眼光剛接觸到她,就被她那優美罕
見的身段和落落大方的態度吸引住了。她身材頎長,但並不太高;豐腴秀麗,
但並不肥胖;她的頭在肩上顯得那麼安詳、靈活而又端正;她的腰部在男人
們眼中是最完美的,因為部位勻稱,豐滿適度,並不因為穿了緊身褡而有損
它的美。她沒聽見我走進屋子,我就趁機恣意欣賞了她一會兒,然後移動了
一下身旁的椅子,因為這樣可以一點兒也不令人發窘地引起她的注意。她立
刻向我轉過了身。她剛開始從屋子那一頭朝我這麵走過來,身體和四肢的動
作就顯得那樣輕盈優美,使我心旌搖曳,急於看清楚她的臉。她離開了窗子
——我對自己說,這位小姐長得很黑。她向前走了幾步——我對自己說,這
位小姐很年輕。她走到更近的地方——我對自己說(那樣驚訝感覺是我無法
用言語表達的),這位小姐長得真醜呀!
“哈特賴特先生?”小姐用探詢的口氣說,而這話一出口就立刻顯得溫
柔嬌好,那張黑糝糝的臉上映出了微笑。“昨兒晚上我們不指望您會來了,
所以都像平時一樣去睡了。請原諒我們的怠慢,並請允許我介紹自己:我是
您的一個學生。讓我們握手好嗎?我想,既然我們遲早要來這一套,那麼,
為什麼不早一點兒應個景呢?”
這幾句很奇特的歡迎詞,她說得清脆、響亮、悅耳。她像極有教養的婦
女那樣從容自然、沉著穩重地向我伸出了一隻手——那隻手相當大,但很美。
我們一起在早餐桌旁邊坐下,彼此顯得那麼熟悉親切,就好像已相識多年,
現在是約好了在利默裏奇莊園會見,閑談著一些往事似的。
“我希望,您來舍下不會嫌簡慢,能從您的教課中獲得最大的愉快,”
小姐接著說。“今兒早晨一開始就要請您原諒,因為隻有我陪您早餐。我妹
妹在她屋子裏調治基本上是婦女害的那種病:有點兒頭痛;她的老保姆魏茜
太太當心調護她,給她吃一些湯藥。我叔父費爾利先生每頓飯都不和我們一
起吃;因為身體不好,他總是在自己屋子裏過著單身漢的生活。現在這兒隻
有我一個人。前些日子倒來過兩位小姐,可是她們昨兒都很失望地走了,這
也難怪。她們來的那幾天裏,因為費爾利先生一直身體欠佳,在我們家裏竟
然找不出一位會逗趣、能跳舞、擅長談話的男人,結果呢,我們幾個人老是
拌嘴,尤其是在吃飯的時候。每天單是四個女人在一起吃飯,你怎麼能指望
她們不拌嘴呢?我們都很愚笨,我們不會在飯桌上款待別人。您瞧,我就是
瞧不大起我們女人,哈特賴特先生——您喜歡喝點兒什麼,茶,還是咖啡?
——沒一個女人會看重女人,隻不過她們很少會像我這樣直言不諱罷了。我
的天呀,您好像有什麼問題不能解決嘛。是什麼問題?是拿不定主意,不知
道早餐該吃些什麼?還是奇怪我談話這樣隨便?如果是第一個問題,那麼,
作為一個朋友,我勸您別去碰您手臂旁邊那盆冷火腿,還是等著就要上來的
煎蛋卷。如果是第二個問題,那麼,我要請您喝點兒茶,讓自己安定下來,
然後,盡一個女人所能做到的(哦,對啦,這可是婦女最難做到的),我不
再開口了。”
她把我那杯茶遞給我,一麵高興地笑著。她娓娓動聽地談著話,對一個
素昧生平的人顯得那麼愉快、親切,那麼天真自然,毫不做作,仿佛生來相
信自己的能力與身份,而這就使哪怕是最鹵莽冒失的人也會對她肅然起敬。
和她在一起時,你不可能需要客套,感到拘束,更不可能哪怕是在思想上對
她稍許放肆一點兒。即使在受到她那開朗愉快的性情的感染的當兒,即使在
我竭力用她那種坦率和輕鬆的口吻回答她的時候,我依然本能地覺察到了這
一點。
她一直這樣很有風趣地談下去,我始終不去打岔兒,隻偶爾為了禮貌關
係隨便回答幾句。但是,她在最後一個問題上提到了那個詞兒,也就是偶然
說出了“驚險的事”那幾個字,這就使我想起了怎樣遇到那個白衣女人,而
且,因為那個怪人曾經提到費爾利太太,所以這會兒我就想要查明那個逃出
了瘋人院的不知名姓的人,想要知道她一度與從前利默裏奇莊園女主人之間
肯定有過的關係。
“有這樣的事,哈特賴特先生!您可以說給我聽嗎?”
“您是有權利要求聽的。這樁驚險事件中的主要人物我完全不認識,也
許您也完全不認識;但是,她確實用最真誠的感激和尊敬的口吻提到了已故
的費爾利太太。”
“提到了我母親!您的話使我太感興趣了。請談下去吧。”
我立即敘述我遇見白衣女人的經過,原原本本地談了當時的情景,一字
不漏地重述了她講到有關費爾利太太和利默裏奇莊園的那些話。
哈爾科姆小姐從頭聽到尾,那神情堅定、炯炯閃亮的眼睛一直緊瞅著我。
她臉上除了極度的好奇與驚訝之外再無其他表情。對於這件神秘的事,她分
明和我一樣沒有掌握任何可供追查的線索。
“您肯定她談的是我母親嗎?”她問。
“非常肯定,”我回答。“不管那個女人是誰,反正她在利默裏奇村裏
讀過書,受到費爾利太太特殊的鍾愛,至今還記得並感激她的情分,因此對
她現在一家人仍舊表示親切關懷。她知道費爾利太太夫婦都已去世,她談到
費爾利小姐,就好像她們倆在童年時代是熟悉的。”
“好像您提到:她說自己不是本地人?”
“可不是,她說她是漢普郡人。”
“您完全沒想到要打聽她的姓名?”
“完全沒有。”
“多麼奇怪啊。您決心讓這個可憐的人獲得自由,哈特賴特先生,我認
為這件事做得很對,因為您看到她並不像是一個不適於享受自由的人。但是,
如果當時您在另一方麵也抱有決心,要打聽出她的姓名,那就好了。咱們一
定要想個辦法,查明這件神秘的事。暫時您最好別去向費爾利先生和我妹妹
提起,我相信他們和我一樣不知道這女人是誰,不知道她過去和我們家有什
麼關係。他們雖然脾氣完全不同,但是兩人都很敏感和神經質;如果告訴了
他們,那隻會白白地使一個煩惱,使另一個受驚。至於我本人,我非常想要
知道這件事,決心從現在起就盡一切力量去查明它。我母親第二次結婚後來
到這兒,確實是創辦了如今仍舊開著的那所村校。但是以前的那些老師,有
的已經死了,有的已經到別的地方去了;從他們那裏是打聽不出什麼消息來
的。除此以外,我隻想到一個辦法,那就是——”
她剛說到這兒,我們的談話被走進來的仆人打斷,仆人來傳達費爾利先
生的話,說請我用完早餐就立即去見他。
“你到廳裏去等著,”哈爾科姆小姐仍是那樣很敏捷地代我答複了仆人。
“哈特賴特先生這就來。我要說的是,”這時她又接下去對我說,“我妹妹
收藏有許多母親的信,其中有寫給我父親的,也有寫給她父親的。既然一時
沒有其他辦法找線索,那我今天早晨就去看一看我母親寫給費爾利先生的
信。費爾利先生喜歡倫敦,經常要離開他鄉下的住宅;每逢這種時候,我母
親總是給他寫信,向他報告利默裏奇村裏發生的事情。她在許多信裏都提到
自己最感興趣的那所學校;我相信,等咱們再見麵的時候,很可能我已經發
現一些線索了。午飯時間是兩點,哈特賴特先生。那時候我可以把我妹妹介
紹給您,午後我們就駕車到附近地方去,讓您看看我們喜愛的風景。那麼,
兩點鍾再見。”
言談舉止中的特色,接著她就從屋子盡頭的一扇門裏消失了。她剛離開,我
就轉身向廳裏走去,仆人跟在後麵,首次去會見費爾利先生。
7
帶路的人領我上了樓,走進一條過道,又回到我昨夜睡的那間臥室裏,
然後打開通隔壁房間的門,請我進去看看。
“主人吩咐我領您去看您的起居室,先生,”仆人說,“請問,您對這
屋子裏的布置和光線滿意嗎?”
說實話,如果對這間屋子和它裏麵的一切陳設再不滿意,那我這個人真
可以說是太不知足了。從弓形窗子裏望出去,正是我早晨在臥室裏看了稱讚
不已的美麗景色。家具都是奢侈華麗的精品;一張桌子在屋子當中燦燦閃亮,
上麵是精裝的書籍,優雅的文具,美麗的鮮花;另一張桌子靠近窗口,上麵
擺滿了裱糊裝配水彩畫需用的各色材料,桌邊上還裝了一個小小畫架,我可
以隨意將它展開或者折攏;牆壁上掛著鮮豔的印花棉布;地板上鋪的是黃紅
相間的印度草席。那是一間我生平從未見過的最豪華精致的起居室,我看了
讚不絕口。
那個態度嚴肅的仆人,顯然受過嚴格訓練,所以絲毫不露出得意的神情。
我說完讚揚的話,他冷淡而恭敬地一鞠躬,接著就默默地給我開了門,又讓
我走到外麵過道裏。
我們拐了個彎,走進另一條很長的過道裏,最後登上一道短扶梯,穿過
樓上的一個小圓廳,在一扇覆蓋著深色厚呢的房門前停下了。仆人打開了這
扇門,領著我向前走了幾碼,到了另一扇門前麵,又開了那扇門,迎麵露出
兩條淡海綠色緞子門簾,他悄悄地揭開一條門簾,輕輕地說了一句“哈特賴
特先生到”,就離開了我。
我來到一間高大的房間裏,天花板上麵的雕刻精美絕倫,地毯又軟又厚,
踏在腳底下像是層層絲絨。屋子裏一邊列著長長的書櫥,是用我從未見過的
稀有的嵌花木料製的。書櫥不到六英尺高,上麵間隔得很均勻地擺著雲石小
雕像。對麵是兩口古色古香的珍品櫥,櫥中間空著的地方掛著一幅《聖母與
聖嬰》,畫上麵罩著玻璃,鏡框下邊的鍍金牌上刻著拉斐爾①的名字。我走進
房門,沿左右兩邊都擺著小櫃和玳瑁金銀等細工鑲嵌的小架子,上麵陳設的
是德累斯頓特產的磁人兒,珍貴的花瓶,象牙的裝飾,以及各種玩物古董,
上麵嵌的金銀和寶石燦爛耀眼。房間深處,我迎麵那幾扇窗都被遮住了,也
像門簾那樣淡海綠色的大幅窗簾調節了陽光。照射進來的光線在亮度減弱後
顯得有點神秘,使人感到柔和適意,它均勻地散布在室內所有的物件上,加
①拉斐爾(
1483—1520),意大利文藝複興時代的畫家和建築家。——譯者注
深了這裏靜寂與冷落的氣氛,給那個孤零零的主人罩上了一個很合適的肅靜
的光環,主人顯得那麼懶散,正靠在一張大扶手椅裏,椅子一邊的扶手上裝
了個托書架,另一邊的扶手上配了塊小擱板。
我向他再走近一些,才發現他並不像我最初猜想的那樣是無所事事的。
他身邊那張大圓桌上,除了一些珍玩之外,還擺著一個黑檀鑲銀的小巧的珍
寶櫃,裏麵是大小各色的錢幣,都排列在鋪著淺紫色絲絨的小屜子裏。一個
屜子正擺在他椅子的小擱板上,屜子旁邊是幾隻珠寶商用的小刷兒,一隻軟
皮“擦筆”
①,一小瓶藥水,準備一發現錢幣上有汙跡,就用這些東西,按不
同方法,把汙跡拭淨。他那軟弱潔白的手指正在有氣無力地玩弄著一件什麼
東西,在我這個未經訓練的人看來那像是一隻缺了邊的肮髒的錫蠟紀念章,
就在這時候,我走到跟他的椅子保持適當距離的地方停下來向他鞠了一躬。
“非常歡迎您到利默裏奇來,哈特賴特先生,”他像哭訴般說,再加上
聲音尖銳刺耳,有氣無力,這句話聽來隻會叫人感到難受。“請坐吧。可是,
請別移動那椅子呀。我可憐的神經哪,一丁點兒響動都會使我十分痛苦啊。
您看過您的畫室了嗎?還可以嗎?”
“我剛看完了那間屋子,費爾利先生;說真的——”
我這句話剛說到一半就被他止住了,他閉起眼睛,哀求似地舉起了一隻
雪白的手。我吃驚地停下了,這時承蒙他哭腔哭調地向我解釋道:
“請原諒我。可是,您能不能試試把聲音說得低一點呢?我可憐的神經
呀,無論什麼響聲,都會使我受到無法形容的折磨呀。您能原諒一個病人嗎?
這可憐的身體害得我呀,不但是對您,對所有的人都得重複這句話啊。哦,
對了。您真的喜歡那間屋子嗎?”
“我想,再不會有比那間屋子更精致更舒適的了,”我降低了聲音回答,
這時已開始覺察到,費爾利先生自私的裝腔作勢和費爾利先生可憐的神經,
實際上是一回事。
“我很高興。您會看到,哈特賴特先生,您的地位將在這裏受到應有的
尊重。在舍下,絕對不會有誰像英國人那樣野蠻可怕,那樣歧視藝術家的社
會地位。我早年在國外待過很長時間,所以,在這方麵,完全擺脫了我國人
① “擦筆”是一種用皮或紙做的錐形物,用來給堊筆畫或鉛筆畫畫陰影的。——譯者注
的偏見。我希望,那些上等人士,——這是個多麼討厭的詞兒,但是,我想,
還是得使用它一下——鄰近的那些上等人士,也能如此啊。他們這夥人呀,
對藝術都像該死的野蠻人一樣,哈特賴特先生。請相信我的話吧,這些人如
果看見查爾斯五世給鐵相拾畫筆
的偏見。我希望,那些上等人士,——這是個多麼討厭的詞兒,但是,我想,
還是得使用它一下——鄰近的那些上等人士,也能如此啊。他們這夥人呀,
對藝術都像該死的野蠻人一樣,哈特賴特先生。請相信我的話吧,這些人如
果看見查爾斯五世給鐵相拾畫筆,他們準會嚇得目瞪口呆啊。可不可以勞您
的駕,把這盤錢幣還到那小櫃子裏,把下邊的一屜拿過來給我?我可憐的神
經呀,隻要一用氣力,就會說不出地難受呀。
對。謝謝您啦。”
對費爾利先生這樣心安理得地提出的要求,我覺得很有趣,因為這無異
於是對他剛才向我舉例說明的開明的社會理論所作的一個實際的注解。我必
恭必敬地把那個屜子還到原來地方,把另一個屜子遞給他。他立刻開始玩弄
另一套錢幣,還用小刷子刷它們;對我說話時,他一直是那樣懶洋洋地瞅著
錢幣,對它們表示讚賞。
“十分感謝,請多多原諒。您喜歡錢幣嗎?喜歡?真高興,除了愛好藝
術,咱們又有一樣共同的愛好啦。現在,來談一談待遇問題——請告訴我—
—您滿意嗎?”
“非常滿意,費爾利先生。”
“真高興。瞧——再有一件什麼事?啊!想起來了。對了。承蒙俯允在
藝術方麵施展宏才,不吝嘉惠,敝管家將在第一個周末仰承尊旨,恭候差遣。
瞧——再有一件什麼事?這不是很怪嗎?我還有許多話要說,可是,一時好
像都忘了。是不是可以勞您駕搖一搖鈴?在那個角落裏。對。謝謝您。”
我搖了鈴;另一個仆人悄沒聲兒地出現了,這是一個外國人,臉上死板
板地堆著笑,頭發梳得溜光——是一個地道的親隨。
“路易,”費爾利先生說,一麵神思恍惚地用一隻刷錢幣的小刷子擦手
指尖兒,“我今兒早晨又在我的簿子裏登了記。把那簿子找來。千萬請您原
諒,哈特賴特先生,恐怕我讓您厭煩了吧?”
我還沒來得及答話,他又惓怠地閉起了眼睛,而當他這樣確實使人感到
厭煩時,我就靜悄悄地坐在那裏,抬起頭來看拉斐爾的那幅《聖母與聖嬰》。
就在這時候,親隨離開了房間,不一會兒就拿著一個象牙封麵的小簿子回來
了。費爾利先生輕輕地舒了口氣,然後一隻手抖開了簿子,另一隻手舉起了
小刷子,這是示意親隨,叫他繼續聽吩咐。
“對。一點兒不錯!”費爾利先生翻看著簿子說,“路易,把那個畫夾
取下來。”他說時指了指窗旁紅木架上的幾個畫夾。“不對。不是那個綠背
脊的——那裏麵是我的倫勃朗①的鏤版畫,哈特賴特先生。您喜歡鏤版畫嗎?
喜歡?我真高興,瞧咱們又有一樣共同的愛好啦。是紅背脊的那個畫夾,路
易。千萬別隨手往下放!哈特賴特先生,如果路易隨手把那畫夾往下一放,
您真想象不到我受到的那種折磨。這樣擺在椅子上穩當嗎?您說穩當嗎,哈
特賴特先生?穩當?這可好。如果您認為那確是很穩當,那麼,您高興看看
那些畫嗎?路易,給我走開。你真是個笨驢。你沒看見我拿著簿子嗎?你以
為我高興這樣拿著它呀?那麼,為什麼不等我吩咐就給接過去?多謝您,哈
特賴特先生;仆人都是這樣的笨驢,您說對嗎?請告訴我:您覺得這些畫怎
①查爾斯五世(
1500—1558),德國皇帝,在位時獎掖文人與藝術家。鐵相(
1487?-1576),意大利威尼
斯派畫家,曾在查爾斯五世朝中任畫師。——譯者注
①倫勃朗(
1606—1669),荷蘭畫家,鏤版家。——譯者注
麼樣?剛買來的時候,它們都被糟蹋得不成樣兒了,我上一次看的時候,覺
得它們帶有那種該死的買賣人手摸過的氣味。您能把它們整理一下嗎?”
“這些圖畫。”我回答道,“都需要仔細繃緊,重新裝配;在我看來,
它們完全值得——”
“請您原諒,”費爾利先生打斷了我的話。“您說話的時候,可不可以
讓我閉上眼睛?哪怕是這樣的光線,我的眼睛都受不了。可以嗎?”
“我剛才是要說,這些畫完全值得花所有的工夫去——”
費爾利先生突然又張開眼睛,驚慌失措地朝窗子那麵轉動眼珠。
“請您海涵,哈特賴特先生,”他一絲半氣,顫巍巍地說。“我明明聽
見有幾個可怕的小孩到了花園裏——到了我們家園子裏——好像在窗底下
吧?”
“我不知道,費爾利先生。我可什麼也沒聽見。”
“勞您駕——您一直很顧惜我可憐的神經——勞您駕,把那窗簾的角揭
起點兒來。可別讓陽光照射到我身上,哈特賴特先生!您揭起窗簾了嗎?揭
起了?那麼,可不可以請您看一看花園裏,看真的沒人嗎?”
我按照新提出的要求做了。花園的牆圍得密不通風。在整個神聖不可侵
犯的禁區中,大人,小孩,一個也沒有。我向費爾利先生報告了這一令人欣
慰的情況。
“非常感謝。大概,那是我的幻覺吧。謝天謝地,家裏沒有小孩;可是
仆人(這些生來沒神經的人)會把一些小孩從村裏引了來。這些野孩子——
哦,我的天哪,這些野孩子!可以讓我坦率地說嗎,哈特賴特先生?——我
真希望能在兒童身體構造方麵來它一番改造。造物主的用意好像隻是要使兒
童成為不停地發出噪音的機器。我們可愛的拉斐爾洛①的設想肯定要比這好得
多吧②?”
他指了指那幅聖母圖,那上邊一部分畫的是意大利美術中具有傳統形式
的天使,他們都在天空中把下巴頦兒擱在淡黃色的雲朵上。
“多麼理想的兒童啊!”費爾利先生朝那些小天使瞟了一眼。“這樣滾
圓可愛的臉蛋兒,這樣柔軟可愛的翅膀,此外就什麼都沒有了。沒有肮髒的
小腿跑來跑去;沒有吵人的小嗓子尖聲怪叫。要比現在這種身體構造好多少
啊!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又要閉上眼睛了。您真能整理這些畫嗎?太好啦。
還有什麼其他的事需要安排的?如果有的話,我大概是忘了。讓我們搖鈴叫
路易來好嗎?”
這時,也像費爾利先生那樣顯然急於趕快結束這次會見,我想最好是不
要召喚仆人,還是由我親自提醒他。
“還有一件事需要談談,費爾利先生,”我說,“那就是,我應當怎樣
陪兩位小姐學畫。”
“啊!可不是,”費爾利先生說。“我真希望我精神好,能夠談一談這
①拉斐爾的昵稱。——譯者注
②拉斐爾畫的一些小天使沒有身體,隻有長著翅膀的腦袋。——譯者注
方麵的安排,可是,我精神不好呀。隻能讓兩位受您教誨的小姐,哈特賴特
先生,自己去決定和安排一切了。我侄女喜歡您這門可愛的藝術。她在這方
麵的知識,剛夠讓她認識到自己很大的缺點。請您多多費神指點她吧。就是
這一件事。還有什麼別的事嗎?沒有啦。我們已經彼此很了解了,對嗎?我
不應當再耽誤您的貴幹了,對嗎?非常高興,能這樣解決了所有的問題——
多麼痛快,能這樣辦好了所有的事情。可不可以費神搖一搖那鈴,叫路易把
這畫夾送到您屋子裏去?”
“您真的要自己帶去嗎?您有這麼大氣力嗎?有這麼大氣力,瞧您多麼
福氣!您真的不會把它落下來嗎?有了您在利默裏奇,我太高興啦,哈特賴
特先生。我被病痛這樣折磨著,簡直不可能常常奉陪了。是不是可以請您特
別當心,請輕輕地揭那門簾——它們一丁點兒響聲都會像刀似的紮穿了我。
好啦,再見!”
等海綠色的簾子合攏,兩扇覆著厚呢的門在我後麵關好,我就在屋子外
邊那個小圓廳裏站了一會兒,痛痛快快地舒了一口大氣。看到自己又離開了
費爾利先生的屋子,就好像一個人一度深深地紮進水裏,這會兒又浮到了水
麵上。
我在我那間小巧精致的畫室裏舒舒服服地坐下,準備早晨的工作時,首
先拿穩了主意,決定此後再不走近主人住的那幾間屋子,除非是他賞臉,特
意邀我再去見他,然而這種事的可能性是極小的。一經在將來如何對待費爾
利先生方麵製定了這個令人滿意的計劃,我就很快地恢複了一度被東家那種
狎慢的態度和驕蹇的架子打亂了的寧靜。我愉快地消磨了早晨的其餘時間:
看完了那些畫,把它們整理成套,開始修剪它們殘缺的邊兒,為將來的裝配
工作作好一切必要的準備。照說我的工作可以進展得更加迅速,但是午飯時
間快到,我定不下心來了,盡管做的隻是一種手工勞動,但我感覺到無法集
中注意力了。
兩點鍾一到,我又向樓下早餐室走去,一路上感到有點兒緊張。這次再
走進那間屋子,我急於要知道的一些事即可見分曉。我這就要被介紹給費爾
利小姐了;如果哈爾科姆小姐檢看了她母親的信,已經達到預期的目的,現
在該是白衣女人真相大白的時候了。
8
我走進屋子,看到哈爾科姆小姐和一位中年以上的婦女坐在餐桌跟前。
我見到的這位中年以上的婦女是費爾利小姐從前的保姆魏茜太太,也就
是我那位談笑風生的女伴早餐時將其形容為“具有全部美德、但一無動人之
處”的人。而現在我隻能證實哈爾科姆小姐對這位老奶奶的性格作了如實的
描繪。看來魏茜太太是人類的沉著與女性的柔順的化身。從她那豐滿而安詳
的臉上映現的倦意的微笑中,可以看出她正在安靜地享受著一種安靜的生
活。我們這些人當中,有的奔波了一世,有的閑蕩了一生,魏茜太太則是坐
了一生一世。在屋子裏,坐著,不論早晚都坐著;在花園裏,坐著;在過道
中你意想不到的一個窗座上,坐著;她的朋友把她拉到外麵去散步,她坐下
了(坐在一隻折凳上);要看什麼東西之前,她坐下了;要談什麼話之前,
她坐下了;對一般最普通的問題回答“是”或“不是”之前,她坐下了;口
角邊總是那樣映現出寧靜的微笑,總是那樣在注意中顯得有點兒茫然地側轉
著腦袋,而且,無論家中的情況有什麼變化,總是那樣舒舒服服地把手和胳
膊安放好了。這是一位溫和的,一位柔順的,一位與世無爭、極其安靜的老
奶奶,她從來不曾想到:自從出世的那一刻起,自己可曾真正地生活過?造
物者有著那麼許多事情要在這世界上一一完成,同時又要忙著創造那麼許多
各式各樣共處並存的生物,所以,有時候肯定會由於過分地忙亂,以致無法
分清自己同時進行的不同的工作。從這一觀點出發,我個人始終相信,魏茜
太太降生的時候,造物者正在一心一意想到要製造卷心菜,於是,這位好奶
奶就由於創造我們全人類的造物者正在想著植物而受到了影響。
魏茜太太把她那雙圓裏嚕嘟的手交叉在桌子邊兒上,溫和地笑了笑,說:
“好的,親愛的。”
“哈特賴特先生的麵前是什麼呀?是白煮雞,對嗎?我想,白煮雞要比
炸牛排更配您的胃口吧,魏茜太太?”
魏茜太太把她那雙圓裏嚕嘟的手從桌子邊上縮回去,交叉在膝上,朝白
煮雞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說:“是呀,親愛的。”
“喲,可是您今兒到底要吃哪一樣呀?讓哈特賴特先生給您來點兒雞?
還是讓我給您來塊炸牛排?”
魏茜太太把她一隻圓裏嚕嘟的手又放回到桌子邊兒上,一霎時臉上隱約
映現出光彩,但隨即消失了;她恭順地一鞠躬,說:“勞您駕啦,先生。”
實在是一位又溫和,又柔順,又非常安靜、與世無爭的老奶奶!但是,
有關魏茜太太的事,不妨就暫時說到這兒為止吧。
這時始終沒有看到費爾利小姐的影子。我們吃完午飯,她仍舊沒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