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事也別想逃過哈爾科姆小姐那雙銳利的眼睛,她已注意到我不時朝房門
那麵看。
“我明白您的意思,哈特賴特先生,”她說,“您是在猜您的另一個學
生哪兒去了。她頭痛好了,已經下樓了,但是胃口還不大好,所以沒能和咱
們一起進午餐。如果您肯和我一起去,我相信能在花園裏什麼地方找到她。”
她從身旁椅子上拿起一把小傘,領著我從屋子盡頭那扇臨草坪的立地長
窗裏走出去。這裏幾乎完全沒必要交代:我們走後,魏茜太太怎樣仍舊坐在
餐桌跟前,她那雙圓裏嚕嘟的手怎樣仍舊交叉在桌子邊兒上:顯然,整個下
午她就那樣坐定在那兒了。
我們穿過草坪時,哈爾科姆小姐意味深長地朝我望了一眼,搖了搖頭。
“您遇到的那件神秘的驚險事情,”她說,“就像出事的那個夜裏一樣,
它仍舊是一團漆黑呀。今兒我整個早晨都在看我母親的信,到現在還沒發現
什麼線索。可是,您可別失望,哈特賴特先生。這種事需要好奇的人去追根
究底,而您我的助手恰巧是一個婦女。在這種情況下,您肯定會成功,問題
隻是時間的遲早而已。信還沒全部看完。我那兒還有三紮信,您放心吧,我
準備今兒整個晚上看那些信。”
這樣說來,我早晨急於要知道的兩件事,其中有一件還沒能實現。於是
我開始猜想,我從早餐時起就想要認識費爾利小姐,這一希望是不是也會落
空呢。
“您和費爾利先生談得怎樣呀?”哈爾科姆小姐問,這時我們已離開草
坪,拐進了一個灌木叢,“他今兒早晨特別緊張嗎?好啦,您不必考慮回答
這個問題了,哈特賴特先生。單瞧您需要這樣考慮,我已經明白了。我從您
臉上看出來,他肯定是特別緊張的,我既然不情願害得您也像他一樣緊張,
就不必再追問這件事了。”
①。我們登上亭前台階,一位小姐已候在單間涼亭裏。她站在一
張粗木桌旁邊,眺望大海這麵樹林中露出的荒野和小丘,若有所思地翻看身
邊的一小本寫生簿。這就是費爾利小姐。
我怎樣才能把她形容得十分逼真呢?我怎樣才能使我本人的情感與此後
發生的事情不影響她的形象呢?我怎樣才能重新用第一次看她的眼光去形容
她,使即將在本書中看到她的讀者也知道她當時是什麼樣兒呢?
寫到這裏,我書桌上正擺著一幅畫,那是我後來根據第一次會見勞娜·費
爾利的地點和她當時的姿勢為她畫的一幅水彩畫。我看了那幅畫,腦海中就
映現出涼亭深綠與棕黃相間的背景,清楚地呈現出一個人影:身材苗條,年
紀很輕,穿著一件白底子淡藍色寬條紋的薄紗衣服。肩上俏伶伶地圍著一條
用同樣料子做的圍巾;頭上戴著一頂本色的小草帽,簡單地用緞帶鑲了邊,
和她的衣服很相稱,同時給她上半部臉盤兒籠罩了一層珠光般色彩。她的頭
發是那種淡棕色(不是亞麻色,但幾乎同樣是那麼輕嫋嫋的;不是金黃色,
但幾乎同樣是很光潤的),有的地方差點兒跟那頂帽子投下的淺影融成一片。
頭發很清晰地在當中分開,在耳朵上邊梳向後麵,覆在前額的散發被鬈成天
然的波浪形。眉毛的顏色要比頭發深得多;眼睛是晶瑩柔和的藍色,那是詩
人經常歌詠的,但人們在現實生活中卻難得看到。眼睛的色彩美得可愛,眼
睛的形狀也美得可愛,又大又柔和,在嫻靜中透出沉思,但最美的是那情感
真摯的眼神,它隱藏在眼底深處,在種種不同的表情中流露出來,閃耀著另
一個更純潔美好的世界上的光輝。從眼中傳布到整個臉上的嬌媚,十分細膩
地,但又十分清晰地表現出的嬌媚,掩蔽了,也改變了其他地方微小的天然
缺陷,這就使人很難辨別出麵部其他相對的優缺點。你很難看出:臉的下半
部形成下頦的地方顯得過分纖弱,以致不能與上半部配得十分勻稱好看;鼻
子雖沒有那種鷹鉤(對一個婦女來說,無論她的容貌有多麼完美,這一缺點
總會使人感到惋惜),但鼻尖微翹,稱不上是理想的垂直;她笑的時候,甜
蜜嬌嫩的嘴唇會微微緊張地牽動,於是嘴角就會微微向上翹起。如果是另一
個婦女臉上有著這些缺點,你就可能會注意到了它們,然而到了她的臉上,
你就不大會留心到,因為它們已和她表情中全部獨特的美渾然混合在一起,
而她的表情那樣動人,又是和眼睛的顧盼密切不可分的。
我憑這枝拙筆為她所作的畫,在漫長的幸福歲月中愛憐地、辛勤地為她
所作的這幅畫,能向我說明以上的特點嗎?啊,隱晦和呆板的畫所表現的太
少了,然而,看這幅畫時,我思想中反映的卻太多了!一位優雅美好的姑娘,
穿著一身樸素好看的薄紗衣服,隨便翻著一本寫生簿,從簿子上抬起一雙懇
摯天真的藍眼睛向人看——這就是圖畫所能表現的一切。是女人首先給我們
模糊的審美意識帶來生命、光明與形象,還要充實我們直至她出現時才意識
到的靈性的空虛。凡是那些深沉得無法用語言表達的、幾乎不可能為思想所
①瑞士農舍指一種牆低簷闊的小屋。這裏的“涼亭”,實際上是兩麵有牆和窗,另兩麵敞開的房間。——
譯者注
激發的感情,一到這個時刻,就會被感官所不能覺察和無法表達的另一些魅
力所觸動。構成女性之美的那種神秘成分,一旦與我們靈魂中更深的神秘成
分相冥合,我們就再也無法用任何方式表達它了。到了那個時刻,也正是在
那個時刻,它就超出了世人能用筆墨形容的狹隘範圍了。
我初次見到她時,許多感覺一時湧向我的心頭,那是我們大家都熟悉的
感覺,那些曾經在我們多數人心中滋生、在許多人心中消失、在極少數人心
中重新燃起的感覺,但是,在這些感覺中,有一種感覺引起了我的困惑和不
安,尤其是當著費爾利小姐的時候,這種感覺更仿佛矛盾得近似離奇,荒謬
得難以解釋了。
她那麵龐與頭部顯出的媚態、她那甜美的表情,以及她那動人的樸實的
風度:這一切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與此混合在一起的卻是另一個
印象,這印象使我恍惚地想到缺少了一件什麼東西。一時好像是她缺少了什
麼,一時又好像是我缺少了什麼,而這樣考慮著,我就覺得不容易完全了解
她。當她朝我看的時候,這一印象總是十分矛盾地顯得最為突出;換句話說,
一方麵很清楚地覺察到她麵貌的端正嬌好,但一方麵又由於體會到一種難以
捉摸的美中不足之處而感到心神不定。是缺少了一件什麼東西,缺少了一件
什麼東西——它在哪裏呢,它是什麼呢:我說不上來了。
由於這樣奇怪地想入非非(當時我對此有這樣的看法),我第一次會見
費爾利小姐時,就不大可能舉止從容自在。她說了幾句歡迎我的客氣話,但
我簡直無法保持鎮靜,甚至不能用習慣的套語答謝她。哈爾科姆小姐當然注
意到我局促不安的神氣,她肯定以為我是初次見麵不好意思,於是就像習慣
的那樣很隨便地找一些話題談下去。
“瞧那兒,哈特賴特先生,”她說時指了指桌上那本寫生簿,再指了指
仍舊漫不經心地翻弄著簿子的那隻纖細的小手。“現在到底找到您的高材生
了,這下子您總沒話說了吧?她一聽到您來了,就趕緊拿出她這本寶貴的寫
生簿,緊瞅著自然景色,急於要開始畫畫兒了!”
費爾利小姐立刻高興地笑得容光煥發,好像我們上空的陽光部分照在了
她那可愛的臉上。
“謬獎謬獎,”她說,她的晶瑩的藍眼睛顯得那麼懇摯,一會兒看看哈
爾科姆小姐,一會兒看看我。“我雖然愛畫畫兒,但是知道自己對此道一竅
不通,所以,不是急於要開始,而是害怕開始呀。知道您來了,哈特賴特先
生,我先看看我的寫生,就像從前小女孩兒的時候看自己的功課一樣,我很
害怕您要訓斥我。”
她坦率地說著這些話,顯得極俏皮而又天真,接著就露出了孩子般尷尬
和急切的神情,把桌上的寫生簿移近自己的一邊。哈爾科姆小姐仍舊是那樣
明快直爽,她立刻打破了有些令人發窘的僵局。
“好也罷,壞也罷,不好不壞也罷,”她說,“反正學生的畫總得經過
老師的嚴格評定——話就談到這裏為止吧。是不是讓咱們把這些畫帶到車上
去,勞娜,這樣就可以讓哈特賴特先生第一次看的時候,不停地顛簸,老是
受到幹擾?隻要咱們能一路上把他攪糊塗了,讓他鬧不清什麼是四麵觀看風
景時見到的真實的自然景色,什麼是低著頭看咱們寫生簿時見到的歪曲了形
象的自然景色,咱們就可以攪得他沒辦法,最後隻好誇獎咱們幾句,高抬他
的貴手,保全了咱們的麵子。”
“我倒要問一問,您為什麼希望我這樣呢?”我問她。
“因為,您無論對我說什麼,我都會相信,”她天真地回答。
在寥寥數語裏,她無意中讓我了解了她的全部性格,由於自己對人真實,
她就天真地以己度人,毫無保留地相信別人的話。對這一點,當時我隻是本
能地覺察到,而如今則是根據經驗證實了。
好性子的魏茜太太仍舊坐在那張人都走盡了的餐桌跟前,我們催著她離
開了那兒,然後乘上一輛敞篷馬車,按照預定的計劃去兜風。老奶奶和哈爾
科姆小姐占了後座,費爾利小姐和我坐在前麵,那本寫生簿在我們位子當中
攤開著,這樣我終於能用行家的眼光仔細地看它了。即使我準備嚴格地批評
那些畫,我也沒法說出口,因為哈爾科姆小姐顯得那樣滿不在乎,隻顧取笑
她自己、她妹妹、以及一般婦女畫的畫兒。更清晰地留在我記憶中的不是我
機械地檢看的那些寫生,而是當時進行的一些談話。尤其是費爾利小姐參加
的談話,談話就仿佛是幾小時前聽到的,至今仍深刻地留在我記憶裏。
可不是!不瞞大家說,就在第一天裏,麵對著她那可愛的倩影,我已經
為她神魂顛倒,以致忘了自己的地位與其他一切。她向我問話時,哪怕是提
到一些最瑣屑的事,比如,怎樣使用她的鉛筆,怎樣調和她的顏料,都會吸
引住我,再有,她的一雙可愛的眼睛衝我瞅著,那樣急切地要學會我所能教
授的一切,要領會我所能指點的一切,這時我由於隻去注意她眼神的微細變
化,就忽略了我們所經過的最美麗的風景,忽略了那些波狀的原野和平坦的
海灘上光影交替時構成的瑰麗的異彩。在任何時刻,在任何人類感興趣的情
況下,周遭的自然物體一點也不能吸引住我們的心情與思想,難道這不是很
奇怪的現象嗎?講到我們煩惱時向自然界求安慰,快樂時向自然界找感應,
那隻不過是書本上的一些陳詞濫調罷了。現代詩歌中總是那樣繁詞潤色,形
容自然界的美景,然而,即便是在我們最會讚賞自然之美的人當中,這也不
是出自於我們的天性。在兒童時代,我們誰也不曾具有這種讚美的能力。不
論男女,凡是未經訓練的,都不可能具有這種能力。那些一生看慣了陸地或
海洋上瞬息萬變的奇景的人,也正是那些自己的行業與自然景色無直接關
係、本人對自然景色最無動於衷的人。說實在的,我們對自己周圍美景的欣
賞能力,隻是我們的一種文明的造詣,是我們所有的人將其作為一種藝術學
會的本領;再說,即便是這種能力,我們也隻是在自己思想最空虛和遲鈍的
時候才會加以運用。我們本人或者我們的朋友感覺到快樂或悲痛時,有多大
一部分感情是由於受了自然的激發呢?在我們相互之間的日常談話中,在無
數有關本人經驗的瑣屑敘述中,這些感覺又能占多少地位呢?我們的一切智
力所能領悟的,一切靈性所能學會的,都可以無待於世間最醜惡或最美好的
景色的啟示,仍同樣精確地、同樣對我們有益地、同樣令人滿意地將其理解
和學會。造物者所創造的生物與其周圍的自然界,二者之間缺乏一種天生的
引力感應,而這肯定具有一個原因,這原因也許可以在人與其自然界迥然不
同的命運中找到。我們極目仰望的巍巍高山,總有一日會湮滅。但純潔的心
靈所感覺到的人類最微小的興趣則將與世長存。
在歸途中,我讓兩位小姐自己選擇了第一次寫生的風景,準備第二天下
午由我指導她們寫生。晚飯前,她們去休息換衣服,我又獨自坐在我那間小
起居室裏,可是這時好像突然感到不自在起來。我隻覺得心思不定,人很煩
悶,但又不知道那是什麼原故。也許,這會兒我開始意識到,適才出遊時我
的舉止不該太隨便,那樣很像是一個客人,不太像是一位畫師了吧,也許,
剛被介紹給費爾利小姐時,我曾經感到一陣困惑,仿佛費爾利小姐或者我缺
少了一些什麼,而那種奇特的感覺現在仍舊纏繞著我吧。不管怎樣,後來我
總算又恢複了輕鬆的心情,因為晚飯時間已到,不必獨個兒待在那裏,我又
可以和兩位小姐在一起了。
我一走進客廳,她們這時候穿的衣服——不是衣服的顏色,而是衣料形
成的奇特對比——就給我一種深刻的印象。魏茜太太和哈爾科姆小姐的衣服
都很華麗(而且和她們的年齡極其相稱)。魏茜太太的衣服是銀灰色的,哈
爾科姆小姐的衣服是嫩黃色的,這跟她淺黑的皮膚和烏黑的頭發配得很好,
費爾利小姐卻打扮得十分樸素,幾乎顯得有些寒酸,她身上是純白的薄紗。
穿潔白的衣服很美,但那終究是窮人家的妻女所穿的,所以,單從外表上看,
就好像她在經濟上反不及她的保姆似的。後來,等我對費爾利小姐的性格有
了更全麵的了解,我才知道,原來她們的裝束之所以會形成那種對照,顯得
那樣奇怪反常,乃是由於她天性敏感細心,極端厭惡哪怕是稍許炫耀自己的
財富,無論魏茜太太和哈爾科姆小姐怎樣勸說,她在衣著上仍寧願讓家境清
貧的繼續裝飾,不肯讓身家富有的炫耀自己。
吃完晚飯,我們一起回到客廳裏。雖然費爾利先生曾經打發他的管酒仆
人來問我飯後喜歡喝什麼酒(他這是在仿效那位給鐵相拾畫筆的紆尊降貴的
君王),但是我不願挑選一些愛喝的酒,在一旁傲然自斟自飲,終於執意謝
絕了,然後很周到地向兩位小姐說,請讓我在利默裏奇莊園的這段時期裏遵
守文明的外國人的禮節,飯後總是和她們一起離開餐桌。
我們這會兒前去消磨整個黃昏的那個會客廳,位於住宅底層,它的格局
和大小都與餐廳相同。屋子盡頭,寬大的玻璃門外麵是一片草坪,沿草坪絢
爛妍麗地種滿了各色花卉。我們走進屋子時,那些葉瓣和花朵閃著黃昏中柔
和迷朦的微光,在暗淡的色彩下融成一片;花朵向我們表示歡迎,從敞開的
玻璃門外送來黃昏時甜美的幽香。好性子的魏茜太太占了角落裏的那張扶手
椅(她照例是第一個坐下),開始打盹兒,接著就很舒坦地睡熟了。經我要
求,費爾利小姐在鋼琴前坐下了。我隨著她朝琴旁的一個位子走過去,這時
看見哈爾科姆小姐正在側麵一扇窗子旁邊牆壁凹進去的地方坐下,她要借薄
暮最後的那點兒餘暉,查閱她母親的信件。
寫到這裏,我又多麼清晰地回憶起當時客廳裏那幅寧靜融洽的景象啊!
從我坐的地方,可以看見哈爾科姆小姐優美的身影,一半兒映在柔和的微光
中,一半兒隱在朦朧的陰影裏,她正在用心地閱讀膝上的信件;屋子深處,
光線逐漸暗淡的那堵牆上,隱約地映出在離我更近地方彈琴人的可愛的側
影。外麵的草坪上,成簇的花朵,長長的青草和藤蔓,在黃昏的微風中輕輕
地搖曳,但我們聽不見它們的窸窣聲。天空中沒一片雲彩,逐漸泛開的朦朧
月光已開始在東麵天邊閃動。幽靜的感覺帶來一種充滿喜悅和超凡出世的靜
謐,使人心曠神怡;當鋼琴奏出莫紮特的神妙柔和的曲調時,那令人感到舒
適的安靜氣氛就隨著光線的逐漸暗淡而變得更加顯著,仿佛籠罩著我們,給
我們一種更柔和的感覺。想想當時的情景和聲音,那確是一個令人難忘的黃
昏啊。
音樂繼續演奏了半小時。後來,費爾利小姐看見草坪上的月色很美,禁
不住要到外麵去欣賞,於是我隨著她走出去。剛才,在琴上點亮了蠟燭,哈
爾科姆小姐為了借燭光繼續仔細讀那些信,已換了一個位子。我們走出去時,
她正坐在琴旁一張矮椅上,聚精會神地讀信,好像沒有注意到我們離開。
我們一起走到外麵草坪上,也就是正對著玻璃門前麵的地方,在那裏待
了不到五分鍾;費爾利小姐聽了我的話,正把一塊白色手帕包在頭上,以免
被晚上的涼風吹了,可就在這時候,我聽見哈爾科姆小姐的聲音(聲音很低,
口氣很急,不像平時那樣輕鬆自如),她在喚我。
“哈特賴特先生,”她說,“您到這兒來一下好嗎?我有話和您談。”
我立刻回到屋子裏。鋼琴擺在靠近裏牆的中間。哈爾科姆小姐正坐在琴
旁離草坪更遠的一麵,膝上擺滿了信,手裏拿著其中的一封,把它湊近燭光。
近草坪的一麵是一張矮軟墊凳,我在它上麵坐下了。這兒離玻璃門不遠,我
可以清楚地看到費爾利小姐,她正來回地經過那扇對著草坪敞開著的門,在
皎潔的月光下從草坪的一頭緩緩地走向另一頭。
“我請您先聽我讀這封信的最後幾段,”哈爾科姆小姐說。“然後告訴
我,它們是不是給您去倫敦的路上遇到的那件離奇的事情提供了一些線索。
這封信是我母親寫給她後夫費爾利先生的,是她十一二年前寫的。那時候費
爾利先生和夫人,以及我同母異父妹妹勞娜,已經在這個莊園裏生活了多年,
當時我不和他們住在一起,我仍舊在巴黎一所學校裏讀書。”
她的神情和口氣都很急切,而且,我覺得,好像有點兒不大自在。她剛
把信舉到蠟燭前,還沒開始讀,費爾利小姐在我們麵前草坪上走過,向裏麵
望了望,看見我們都有事情,她又緩緩地向前走去。
哈爾科姆小姐開始讀以下的信:
“親愛的菲利普,我老是談我的學校和學生,會讓你聽得厭了。但是請
別怪我,這要怪利默裏奇村裏生活太沉悶單調了。再說,這次我要告訴你的,
是有關一個新學生真正有趣的事。
“你總認識村裏開鋪子的老肯普太太吧。她病了多年,現在醫生終於對
她束手無策,她的病情日益沉重,已近垂危。她唯一的親人,她的妹妹,上
星期來看護她了。人稱凱瑟裏克太太的這位妹妹,是一路從漢普郡趕來的。
前四天,凱瑟裏克太太帶著她的獨生女兒來看我,這個可愛的小姑娘大約比
咱們的寶寶勞娜大一歲——”
讀信的人最後一句剛出口,費爾利小姐又在我們前麵草坪上走過。她正
在向自己輕輕地哼著那天黃昏早些時候彈的一支曲調。哈爾科姆小姐一直等
到她完全走開了,才又把那封信讀下去:
費爾利小姐又在月光下我們麵前走過去,她穿著雪白的薄紗衣服,顯得
那麼輕盈、活潑,那塊縛在頦下的白手帕的邊兒優美地襯托著她的麵龐。哈
爾科姆小姐又等她走開了才繼續往下讀。
“我非常喜愛我這個新學生,菲利普,如果要問這是什麼原故,為了使
你驚奇,我要等寫到最後才說出來。她母親極少告訴我有關她孩子的事,就
像極少告訴我有關她本人的事一樣。所以,後來還是我自己發現(那是第一
天考她功課時發現的),這個可憐的小家夥的智力沒發展到她年齡應有的水
平。因此,第二天我把她喚到家裏來,事先還私下安排好,約了一個醫生來
對她進行觀察並提出問題,然後把他的看法告訴我。醫生認為她長大了會進
步的。但是他又說,現在學校務必對她進行細心的教育,因為她這樣異常遲
鈍地學會知識,說明知識一經她接受後,就會異常牢固地印在她頭腦裏。再
說,親愛的,你可別武斷地認為,我這是在寵愛一個白癡。這個可憐的小安
妮·凱瑟裏克是一個極招人愛、很識好歹的小姑娘;她會突然十分奇怪地說
出一些最稀奇有趣的話兒,使你感到意外和吃驚(這裏隻舉一個例子,你就
可以看出來了)。她雖然打扮得很整潔,但是她的衣服的顏色和花樣看來都
很粗俗。於是我昨天想出一個主意,吩咐把咱們小寶貝勞娜的一些舊的白色
衣服和白色帽子改製了一下給安妮·凱瑟裏克穿戴,我還向她解釋,說像她
這樣膚色的小姑娘,如果穿一身白色的,那要比穿別的顏色更整潔好看。她
遲疑了一下,顯得有點兒迷惑,但接著就高興得漲紅了臉,好像聽懂了我的
意思。她的一隻小手忽然緊握住我的手。她吻了吻它,菲利普,還說(哦,
聽她那口氣有多麼懇切啊!):‘我要一輩子穿白色的。穿了白色衣服,我
就會記念著您,太太,等我離開了這兒,再看不到您的時候,我就會想到您
是永遠愛我的。’她逗人愛地說了許多古怪的話,我這裏舉出的隻是其中一
個例子罷了。可憐的小東西呀!我要給她做許多白色衣服,把褶邊留得很寬,
等她長大了,可以把它們放出來——”
哈爾科姆小姐停住了,隔著鋼琴看了我一眼。
“您在大路上遇見的那個孤零零的女人,看上去年紀輕嗎?”她問。“很
年輕,不過二十三四歲嗎?”
“是呀,哈爾科姆小姐,是那麼年輕。”
“並且打扮得很怪,從頭到腳都是白的嗎?”
“全身是白的。”
我回答這句話時,費爾利小姐第三次悄悄地在草坪上出現。這次她不再
向前走了,她背對著我們停下來,倚在草坪圍欄上向花園遠處眺望。我凝視
著她在月光下白晃晃的薄紗衣服和頭巾,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一種使我脈
搏加速、心跳得更快的感覺,開始悄悄地向我的全身襲來。
我回答了她幾句,但連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當時我的全部注意力
都集中在費爾利小姐那身白晃晃的薄紗衣服上。
“再聽聽信裏最後這幾句話,”哈爾科姆小姐說。“我想,這幾句話您
聽了會吃驚的。”
她剛把那封信湊近燭光,費爾利小姐就在欄杆跟前扭轉了身,遲疑不決
地向草坪兩頭望了望,朝玻璃門走近一步,然後麵對著我們站住了。
這時候,哈爾科姆小姐正在讀給我聽她剛才提到的那最後幾句話:
“現在,親愛的,信已寫到結尾,我可以把我喜愛小安妮·凱瑟裏克真
正的原因,奇怪的原因說出來了。親愛的菲利普,雖然她不是同樣地漂亮,
但是,正如我們有時候看到的那種根本無法解釋的偶然的相似,她的頭發,
她的膚色,她眼睛的顏色,她麵孔的形狀,都活脫兒像——”
哈爾科姆小姐還沒讀完下麵的話,我已從軟墊凳上跳了起來。當我在那
條荒涼的大路上行走時,那隻搭在我肩上的手曾使我渾身打了個寒顫,這會
兒同樣的感覺重又向我襲來。
費爾利小姐站在那裏,一個白晃晃的身影獨個兒站在月光下;她全身的
姿態,她頭部的模樣,她的膚色,她的麵型,離得那麼近,在那情景下,她
活脫兒就是那個白衣女人呀!對過去許多小時裏一直困擾著我的那個疑團,
我頓時恍然大悟。我所感到的“缺少了什麼東西”,原來是我覺察到從瘋人
院裏逃出來的人,和我利默裏奇莊園裏的學生不祥地相似。
“您這可看出來了!”哈爾科姆小姐說,她放下那封已經看完的信,兩
眼和我的眼睛相遇時閃閃發光。“現在您可看出來了,就像我母親十一年前
那樣看出來了!”
“我看出來了,但是很不願意說出來。把那樣一個孤苦伶仃、流浪在外
的女人和費爾利小姐聯係在一起,即使這隻是因為她們偶然相似,也好像是
給她的未來投下了一片陰影,瞧她這會兒正站在那裏高高興興地瞅著我們
哩。讓我盡快淡忘了這個印象吧。喚她進來吧,別讓她待在淒涼的月光下麵
了——請喚她進來吧!”
“哈特賴特先生,您使我感到驚奇。別管女人怎樣想法,我總以為十九
世紀的男人是不會迷信的。”
“請喚她進來!”
“噓,噓!她自己會進來的。當著她的麵什麼都別提。發現麵貌相似的
這件事咱們不要聲張。進來,勞娜,進來,彈琴讓魏茜太太醒醒。哈特賴特
先生要請你再彈幾支曲子,他這次要聽最輕鬆活潑的。”
9
哈爾科姆小姐和我保守了我們的秘密。現在除了發現麵貌相似這一點以
外,好像再沒有新的線索可供揭破白衣女人之謎了。後來,一遇到適當的機
會,哈爾科姆小姐就很小心地逗著她妹妹談她們的母親、安妮·凱瑟裏克以
及其他有關的往事。但是,費爾利小姐對利默裏奇村裏的那個小學生的回憶
是很模糊的,也是一般性的。她隻記得從前人家說她長得很像母親喜愛的那
個小學生,但是她沒提到贈送那些白色衣服,也沒提到那孩子怎樣對禮物表
示感謝,怎樣很天真地說出那些古怪的話。她記得,安妮·凱瑟裏克隻在利
默裏奇村裏待了幾個月,就離開那裏,回到漢普郡自己家裏去了,至於此後
那母女倆是否又來過,她們是否有信來,她就不知道了。哈爾科姆小姐雖然
讀完了頭裏沒看完的幾封費爾利太太的信,但仍不能說明我們無法解釋的疑
團。我們所能確定的是,我那天夜裏遇到的那個不幸的女人正是安妮·凱瑟
裏克,而一經知道了這個不幸的人可能在智力上存有缺陷,從這一點上我們
至少可以進一步聯係到,她為什麼有全身穿白色衣服的怪癖,為什麼成年後
仍像童年時代裏那樣感激費爾利太太:當時我們認為,我們所能發現的也就
僅限於此了。
一天又一天過去,一星期又一星期過去,可以清楚地看出,金黃色清秋
已興衝衝地走遍了翠綠色盛夏的樹林。寧靜的、幸福的、似水的流年呀,現
在我在你身旁悄悄地講這篇故事,這樣地快,宛如當初你在我身旁悄悄逝去
一樣啊。你那樣慷慨地賜予我的最可貴的賞心樂事,其中有多少是我值得在
這裏記述的呢?什麼也沒有,除了我可以寫出的最可悲的自白,我對自己的
愚蠢行為作出的自白啊。
這篇自白中所吐露的秘密是不難說明的,因為它早就從我口中間接地說
出了。那些拙劣的語句,雖然沒能惟妙惟肖地把費爾利小姐描繪出來,但是
已泄露了她在我心底激起的柔情。我們所有的人都是如此。我們的語言,給
我們帶來傷害時好似一些巨人,但為我們效勞時卻好像一些侏儒。
我愛上她了。
啊!我多麼能夠體會這幾個字裏所包含的悲哀與嘲諷啊。我可以與那些
讀了這篇自白向我表示憐惜的最仁厚的婦女同聲歎息。我也可以像那些輕蔑
地扔掉了這篇自白的最嚴酷的男人那樣對它發出冷笑。我愛上她了!同情我
也罷,鄙視我也罷,我同樣堅定不移,要像承認事實那樣寫出我的自白。
難道我就沒有為自己辯解的理由了嗎?考慮到我在利默裏奇莊園教畫的
那種情況,我當然可以為自己找到辯解的理由。
上午的時間,我都很安閑地在自己屋子裏那種幽靜的氣氛中度過。我裝
配東家的圖畫,那點兒工作正足夠使我的手和眼睛愉快地不停地活動,但同
時又可以讓我毫無拘束地想入非非,隨心所欲地沉浸在一些危險的念頭中。
那種幽靜是具有危險性的,因為時間之長,雖足以使你的意誌變得薄弱,但
不足以使它恢複堅強。那種幽靜是具有危險性的,因為隨之而來的是午後和
晚上的時間,在那些時間裏,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我總是單獨和
兩位小姐在一起,其中一位端莊大方,富有機智,受過高尚的教育,另一位
處處都顯得那麼美麗動人,溫柔和藹,誠懇樸實,會使一個男人見之忘俗,
為之傾心。在師生相聚的那種危險的親密關係中,沒有一天我的手不靠近費
爾利小姐的手,而當我們一起俯身湊近寫生簿時,我的臉幾乎接觸到了她的
臉。她越是注意我的畫筆的每一個動作,我越是貼近了她,嗅到她頭發的香
澤和她吐氣的溫馨。有一部分工作,我做時需要讓她注視著我——有時候,
我要向她俯下身去,那樣接近她的胸部,一想到要觸到它我就會顫抖起來;
有時候,我覺得她正向我俯下身,很低地俯下身來看我怎樣作畫,她對我說
話時把聲音降低,她的帽帶還沒等她來得及抓住就隨風拂到了我臉上。
我應當記住自己的身份,暗地裏自己提防著。我是這樣做了,然而,已
經為時過晚。警惕,經驗,我也曾用來對待其他的婦女,抵禦了其他的引誘,
可是,一到了她的麵前,這些全都失效了。過去許多年來,既然從事我這個
行業,我就需要和姑娘們,和年齡不同、姿色不一的年輕姑娘們接近。我已
經認識到從事我這一行的人應當保持什麼身份,我已經訓練有素,能冷漠地
將我這種年齡的人常有的一切感情留在我東家的大廳裏,就好像留下了我那
把雨傘一樣,然後再走上樓去。我早已變得平心靜氣,並且認為那是理所當
然,知道從事我這個行業無異於提供一項保證,保證任何女學生不會對我發
生超出最普通一般的興趣,而我能置身於美麗嬌媚的婦女之間,正像一個與
人無害的家畜能接近她們一樣。我早已積累了監護人的經驗,這種監護人的
經驗曾經無情地、嚴格地引導我沿著我那條可憐的狹窄道路筆直前進,我從
來不曾偏左或偏右,迷失了方向。然而,現在我和我那可靠的護身符首次分
離了。可不是,我完全喪失了好不容易才練就的那種自製力,就像我始終不
曾有過那種力量一樣;我喪失了它,就像其他的人每天在其他關鍵時刻,在
與婦女有關的情況下喪失了它一樣。現在我才知道,我應當一開始就向自己
提出這一問題。我應當問一問:為什麼她一走進來,我就會覺得這家的每一
個房間都比我家裏更加可愛,她一離開了,那裏又會變得像沙漠裏一樣荒涼?
為什麼我永遠注意到,並且記住了她服裝上的微小變化,而以前,在其他婦
女身上,我就不曾注意和記住呢?為什麼我看見她的形象,聽到她的聲音,
觸到她的身體(我早晚和她握手的時候),那種感受是我生平從來不曾從其
他婦女那裏有過的呢?我應當捫心自問,一發現心底裏新生的幼苗,就趁它
柔嫩時把它拔掉。為什麼對這一自我修養的最簡易的工作,我總是不忍著手
呢?我已經用三個字作了說明,這三個字對於我的自白來說已經相當充分,
相當清楚。我愛上了她。
一天又一天過去,一星期又一星期過去,我來到坎伯蘭即將三個月。在
我們的寧靜清幽的環境中,我正隨著那種甜美而單調的生活虛度時光,好像
一個遊泳者在平靜的溪水中順流而下。對過去的一切回憶,對未來的一切展
望,對自己的處境的一切不合實際、不抱希望的想法,都隱藏在心底,形成
一種虛偽的寧靜。我自己的心靈唱出的海妖歌曲
望,對自己的處境的一切不合實際、不抱希望的想法,都隱藏在心底,形成
一種虛偽的寧靜。我自己的心靈唱出的海妖歌曲,把我哄得入睡,我的眼睛
閉上了,看不見四周的景象,我的耳朵堵塞了,聽不見任何警報,我越來越
近地漂向那致命的礁石。最後警報驚醒了我,使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弱點,
開始責怪自己的錯誤,那是最明白、最可靠、最善意的警報,因為那是由她
悄悄地發出的。
一天晚上,我們仍像平常一樣分了手。當時,或以前任何時候,我並不
曾說一句話,它可能透露了我的衷情,或者使她突然警覺,覺察到我的心事。
然而,第二天我們再見時,她已經有了一種變化——那變化向我說明了一切。
我當時不願意,現在仍不願意侵犯她心中那塊最神聖的地方,像表白我
自己的心情這樣把它公之於眾。現在需要說的是:我確實相信,就在她第一
次驚奇地發現了我的秘密時,她也驚奇地發現了她自己的秘密,於是,就在
那一夜之間,改變了她對我的態度。她是天性真實得不能欺人的,也是高貴
得不屑自欺的。當我曾經掩藏著的那種困惑一旦沉重地壓在她心上時,她就
用一種懇摯的表情承認了這一切,無異於以坦率簡單的語言說出:“我為他
感到難受;我為自己感到難受。”
她的表情不但說出了以上這些話,而且說出了更多我當時無法解釋的
話。我非常明白她的態度有了改變:當著大夥的時候,她總是更體貼、更敏
捷地代為說明我想要做的事;當隻有我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顯得拘
束和愁鬱,並且一有機會就緊張和急切地找一些事情去做。我明白,為什麼
甜美靈敏的嘴唇邊的笑現在變得稀少了,顯得不靈活了,為什麼晶瑩的藍眼
睛朝我看時,一會兒像天使表示憐憫,一會兒又像小孩顯得天真困惑。但是,
她的變化還不止於此。她的手也像變得冷了,她的表情顯得呆板不自然了,
從她的一舉一動中都隱約可以看出她經常提心吊膽,一直在譴責自己。然而,
其所以會出現這些變化,並不是由於我在我和她身上發現的那種感情,並不
是由於我們倆都體會到但又不肯承認的那種感情。她這樣改變後,仍有一些
力量繼續莫名其妙地把我們吸引到一起,但另一些力量則開始莫名其妙地把
我們分隔開了。
我感到懷疑和困惑,我還模模糊糊地覺得可能有什麼需要我親自查明的
隱私,於是就仔細觀察哈爾科姆小姐的神態。像我們這樣親密相處的人,隻
要其中有一個人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就不可能不在情緒上影響其他的人。費
爾利小姐的變化在她姐姐身上反映出來了。哈爾科姆小姐雖然沒吐露一句
話,暗示她在感情上對我有了不同的看法,但她那雙犀利的眼睛已開始經常
異樣地注視著我。她那副神情有時候像強忍著忿怒,有時候像抑製著恐懼,
有時候又二者都不大像;總之,那神情是我不能理解的。一星期過去,我們
三個人仍舊那樣彼此暗暗地感到拘束。我的情形更糟,因為意識到自己軟弱
可憐,曾經忘乎所以,現在覺醒已為時太晚,所以越來越感到難堪。我意識
到,必須立即徹底擺脫我當時的痛苦,然而,最好是采取什麼辦法呢?首先
應當說些什麼呢?我拿不定主意了。
是哈爾科姆小姐把我從這種絕望與可恥的窘境中解救出來。她親口告訴
了我那無法料到但又必須知道的痛苦的事實;她的忠厚和熱誠,使我得以在
乍聽之下承受住了那次打擊;她的見識和膽量,無形中消弭了我和別人在利
①希臘神話中三個半人半鳥的海妖,她們唱迷人的歌曲,引誘航海者駛近小島,觸礁淹死。——譯者注
默裏奇莊園裏可能遭到的一場災難。
10
那天是星期四,接近我到坎伯蘭的第三個月的月底。
早晨,我仍在通常的時間來到樓下的餐廳裏。自從我認識哈爾科姆小姐
以來,她第一次沒有按照習慣坐在餐桌前麵。
費爾利小姐在外麵草坪上。她向我點頭,但是不走進來。雖然我不說話,
她也不說話,並不是怕說了什麼會使對方感到不安,但是都由於意識到不好
意思承認的那種困窘而不敢單獨相會。她在草坪上等著,我在餐廳裏等著,
都在等候魏茜太太和哈爾科姆小姐進來。兩星期前,我會多麼急於要走到她
跟前,我們倆總是那樣忙著握手,緊接著就很自然地開始了習慣的談話。
又過了幾分鍾,哈爾科姆小姐才進來。她帶著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心
神恍惚地道了歉,說她來遲了。
“我有事耽擱了,”她說,“費爾利先生要和我談一談,商量家裏的一
件事。”
費爾利小姐從花園裏進來,我們照常像早晨見麵時那樣互相問安。我覺
得她的手從來不曾這樣冷。她眼睛不朝我看,臉色十分蒼白。停了一會兒,
魏茜太太走進來,連她也注意到了。
“大概,這是因為風向轉了吧,”老奶奶說。“冬天快到了——啊,親
愛的,冬天就要到了!”
在她的心中和我的心中,冬天早已到了!
我們早餐的時間(從前總是那樣談笑風生,討論著一天的安排)是短促
和沉默的。費爾利小姐好像由於談話一再停頓得過久而感到難過,就用懇求
的眼光望著她姐姐,希望她把談話繼續下去。哈爾科姆小姐一再躊躇,最後
忍不住帶著一種完全異常的神氣開始談話。
“今兒早晨我去看了你叔叔,勞娜,”她說,“他認為應當收拾好那間
紫色的房間,他還證實了我對你說的話。那天是星期一,不是星期二。”
聽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費爾利小姐向桌子低下了頭。她的手指緊張地摸
索著撒在台布上的麵包屑。她臉上的蒼白一直擴展到唇邊,看得出,連嘴唇
也在顫抖。當時不單是我注意到了。哈爾科姆小姐也看出來了,她立刻第一
個站起身,離開了餐桌。
費爾利小姐跟著魏茜太太一起走出去。一時間,她那雙默默含愁的溫和
的藍眼睛看了看我,預示了即將長期訣別的悲哀。我覺得自己的心隨著一陣
疼痛——痛楚向我說明,我不久肯定會失去了她,但我對她的愛則將由於失
去了她而變得更加始終不渝。
她身後的門剛關上,我就朝花園那麵轉過身去。哈爾科姆小姐手裏拿著
帽子,臂上搭著圍巾,正站在那扇對著草坪的大玻璃窗旁邊,留心地瞅著我。
“您回到自己屋裏去工作之前,”她問道,“這會兒有空嗎?”
“當然有空,哈爾科姆小姐。您要做什麼事,我總有空。”
“我想和您單獨談幾句話,哈特賴特先生。去拿了您的帽子,咱們到花
園裏走一圈吧。早晨這時候,那兒大概不會有人打擾我們。”
我們走到外麵草地上,小花匠——一個年輕小夥子——拿著一封信,向
正屋這麵走過來,在我們身邊擦過。哈爾科姆小姐叫住了他。
“這信是給我的嗎?”她問。
哈爾科姆小姐接過他手裏的信,看了看上麵的地址。
“這筆跡是陌生的嘛,”她自言自語。“寫這信給勞娜的會是誰呢?你
這是打哪兒得來的?”她接下去問花匠。
“這個嗎,小姐,”小夥子說,“是剛才一個女人交給我的。”
“什麼女人?”
“一個年老體弱的女人。”
“哦,一個年老的女人。是你認識的嗎?”
“我隻能說她是一個陌生人。”
“她打哪條路走了?”
“出了那扇門,”小花匠說時驀地轉過身,用手臂朝整個英格蘭的南部
大大地揮了一下。
“多麼奇怪,”哈爾科姆小姐說,“我想它準是一封告貸的信。喏,”
她把信遞還給小夥子,“送到上房裏,交給那兒的仆人。那麼,哈特賴特先
生,如果您不反對的話,咱們就沿著這條路走吧。”
她領我沿著我來到利默裏奇莊園第二天和她走過的那條路穿過草地,到
了我和勞娜·費爾利初次會見的那個小涼亭前麵,她止住腳步,打破了她一
路上始終保持的沉默。
“我要向您談的話,現在可以說了。”
說完這話,她就走進涼亭,在裏麵小圓桌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招呼我
坐在另一張椅子上。她在餐廳裏說那些話的時候,我已經猜到將要發生什麼
事情,現在我完全有數了。
“哈特賴特先生,”她說,“談話之前,讓我先向您開誠布公地聲明一
下。我要說的是——這裏我不多說空話,因為那是我厭惡的;也不恭維奉承,
因為那是我最瞧不起的——自從您來到舍下,我已經開始對您產生了深厚的
友誼。第一次聽到您說,在那種離奇的環境下,您怎樣對待您遇到的那個不
幸的女人,我就對您有了好感。您處理這件事的方法也許不夠慎重,但是您
那樣對自己十分克製,對他人體貼入微,滿懷同情,這說明您真正是一位正
人君子。因此我對您抱著最大的期望,而您呢,也沒有使我的期望落空。”
她停下來,但是同時舉起一個手指,表示不等待我答話,還要繼續說下
去。剛才走進涼亭的時候,我根本沒想到那個白衣女人。可是這會兒經哈爾
科姆小姐這一提,我就回想起了那次奇遇。此後,在整個談話中,這件事一
直留在我記憶裏——不但留在我記憶裏,而且對我起了作用。
“作為您的朋友,”她接下去說,“我要立刻直截了當地向您說清楚,
我已經發現了您的秘密,但是要知道,這並不是誰向我提出或者暗示的。哈
特賴特先生,您已經不知不覺地對我妹妹勞娜有了感情,而且,我擔心,那
是真摯深厚的感情。我不必叫您痛苦地坦白一切,因為我看出,並且知道,
您非常誠實,不會否認這件事。我甚至不責怪您——我隻是因為您陷入了這
樣毫無希望的愛情而為您感到惋惜。您並沒有利用機會做任何不可告人的事
——您並沒有背著人對我妹妹說什麼話。您的錯誤隻是由於生性軟弱,又沒
有注意到自己的利害,但是您並沒有做出比這更不好的事情。如果您的舉止
行動在任何方麵有不夠慎重和不夠適當之處,那我就不必事先向您提出警
告,不必去和任何人商量,早就請您離開這兒了。但是現在情形並非如此,
所以我隻怪您的年齡和您的地位——我並不怪您本人。握手吧——我給您帶
來了痛苦,我還要給您帶來更多的痛苦,但這是毫無辦法的——現在先和您
的朋友瑪麗安·哈爾科姆握手吧。”
“聽我說下去,”講這話時,為了憐惜我,她故意移開眼光不看我激動
的神情。“聽我說下去,讓咱們快點結束這個問題吧。在這次談話中,有一
點確實使我感到欣慰:我不必談到那個我認為是最使人難堪的問題,那個有
關社會地位不平等的問題。目前的情況,雖然必須使您感到十分痛苦,但是
並不需要我很無情地羞辱一位和我親密友好的人,向他提到階級地位問題,
增加他的痛苦。不要等到造成更多的危害,哈特賴特先生,您必須及早離開
利默裏奇莊園。我有責任向您說這些話;哪怕您是出身於英國最古老和富裕
的家庭,但如果情形完全像現在這樣十分必要,我同樣有責任向您說這些話。
您之所以必須離開這裏,並不是因為您是一位畫師——”
她沉默了一下,扭轉了臉直對著我,然後向桌子這麵探過身,一隻手緊
握住我的胳膊。
“並不是因為您是一位畫師,”她重複了一句,“而是因為勞娜·費爾
利已經訂婚,就要出嫁了。”
最後一句話像一顆子彈射進了我的心髒。我的胳膊已經完全不能感覺到
這時握著它的那隻手了。我一動不動,一言不發。蕭瑟的秋風吹散了我們腳
下的枯葉,我突然感到一陣寒冷,仿佛我那些狂妄的希望也變成了枯葉,正
隨著其他落葉一起被陣風吹散。還談什麼希望!已經訂婚也罷,不曾訂婚也
罷,反正她對我都是高不可攀的啊。如果其他的人處於我的地位,如果他們
也像我這樣愛她的話,他們會考慮到這些嗎?不會啊。
那一陣痛楚過去,留下的隻是痛後的麻木感。我又感覺到了哈爾科姆小
姐緊握著我胳膊的那隻手——我抬起頭來向她看看。她那雙烏黑的大眼睛正
緊盯著我,留心看我的臉色在發白,我這隻是覺察出了,但她卻是注意到了。
“粉碎了它吧!”她說,“就在您第一次會見她的這兒把您的愛苗粉碎
了吧!別像女人那樣遇事退縮。學一個男子漢,從心底裏拔出它,扔在腳下
把它踏爛了吧。”
她說話時壓製著的激情,她注視著我、一直緊握著我的胳膊時流露出的
堅強意誌力,感染了我,使我鎮靜下來。我們倆默然相對了一會兒。最後我
總算沒有辜負她對我的丈夫氣概懷抱的信心——至少我在外表上恢複了自製
力。
“您恢複正常了吧?”
“恢複正常了,哈爾科姆小姐,已經可以向您和她請求寬恕了。恢複正
常了,已經可以照您的指導去做,並且,至少可以憑這種行動證實我的感激
心情了。”
“單憑您這幾句話,”她回答,“您已經證實了這種心情。哈特賴特先
生,此後咱們再沒有任何事可以隱瞞的了。我妹妹無意中向我透露的心情,
我再不能存心瞞著您了。為她著想,同時也為您著想,您必須離開我們。您
待在這兒,免不了會和我們保持親密的關係,天知道,這樣雖然在其他方麵
都是無害的,然而至少會使她心神不定,給她帶來痛苦。我愛她,勝過愛我
自己的生命——我已經習慣於相信她那純潔、高尚、天真的性格,就像相信
我自己的宗教一樣,所以我十分明白,她肯定是想到了自己沒能忠實於婚約,
而這種感覺一經像陰影籠罩在她心上,她就會暗自譴責自己,感到痛苦。我
並不是說(既然木已成舟,又何必再去談它呢),她訂婚的時候有什麼深摯
的愛情。這次訂婚隻是一種體麵的安排,並不是什麼愛情的結合,這是兩年
前她父親臨死時定下的;對這件事她本人既不表示歡迎,也不試圖反對——
她就那麼同意了。您來這兒以前,她一直是像千百萬其他的婦女一樣:她們
出嫁,對男人既不是十分喜愛,也不是十分厭惡,她們不是在婚前,而是在
婚後才開始愛丈夫(如果不是開始恨他們的話!)。我懷著難以形容的真誠
來希望(您也應當抱有自我犧牲的勇氣來希望):那些新近產生的思想感情,
那些擾得她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安寧的思想感情,在還沒有深深紮根之前就被
永遠鏟除了。您離開這兒(要不是相信您正直、勇敢、通情達理,我現在就
不會指望您這樣做了)——您離開這兒,會對我作出的努力有所幫助,而時
間的消逝又會對我們三個人都有幫助。值得欣慰的是,我一開始就信任您,
結果看來我這樣信任並沒有錯。值得欣慰的是,您雖然很不幸,但仍必須忘
記您和您學生之間的關係,但是您對待她,至少會像對待那個不曾白白向您
求助的陌生的流浪者一樣忠實和周到,並表現出男子漢的氣概。”
“請問,我應當怎樣要求費爾利先生取消聘約,”我說。“請問,如果
他同意我辭職,我又應當在什麼時候離開這兒。我保證絕對服從您的意見,
照著您的指導去辦。”
“無論從哪一方麵看,時間都是緊迫的,”她回答。“您今兒早晨聽我
提到下星期一,還提到要收拾好那間紫顏色房間。星期一要到我們家來的那
位客人是——”
我不必等她更清楚地解釋。根據現在所知道的,同時想起費爾利小姐早
餐時的情景,我已經明白,來到利默裏奇莊園的人就是她的未婚夫。我竭力
克製著自己,但是一股比我意誌更為強烈的力量湧上我的心頭,我打斷了哈
爾科姆小姐的話。
“讓我今天就走吧,”我痛心地說。“走得越早越好。”
“不,今天走可不行,”她回答。“在聘期沒滿之前,您向費爾利先生
提出要走,隻能說家中發生了意外事故,您必須立刻趕回倫敦。您必須等到
明天,等送來了郵件的時候再去對他說,那樣他就會把倫敦的來信和這件事
聯係在一起,理解您為什麼突然改變初衷了。欺騙是卑鄙可恥的,即使它對
人完全無害,也是咱們不屑於做的,但是,我知道費爾利先生的脾氣,隻要
他對您犯了疑,以為這是在戲弄他,他就不肯放您走了。您星期五早晨就去
和他談,然後利用其餘的時間(這對您和您的東家都有好處),盡量把沒做
完的工作整理好,星期六離開這兒。這樣不但可以讓您,哈特賴特先生,而
且可以讓我們所有的人都有充裕的時間。”
我還沒來得及向她保證,說我會完全按照她的意思去做時,沿灌木路傳
來的腳步聲使我們吃了一驚。有人從上房裏來找我們!我覺得血液湧向麵頰,
然後又退了下去。在此時此刻,在這個情況下,很快向我們走近的人難道會
是費爾利小姐?
“我先回您一句話好嗎,小姐?”女仆說,顯得很慌張。
哈爾科姆小姐到了台階下麵灌木路上,和女仆往前走了幾步。
我獨個兒站在那裏,想到我即將回到那個寂寞和黯淡的倫敦寓所裏,就
感到一陣無法形容的淒涼與悲哀。長期來沒想到的一些念頭在我腦海中出
現,使我感到羞愧,我開始埋怨自己:想到我慈祥的老母,還有我妹妹,她
們曾經滿懷希望,為我去坎伯蘭的前景感到那樣高興;想到那些久疏問候的
老友,他們曾經怎樣愛我,又會怎樣為我惋惜。我母親和妹妹,見我辭職後
回到她們身邊,聽我表白自己可憐的隱情,她們將會作何感想啊,而在漢普
斯特德那所小屋子裏,在那最後一個快樂的晚上和我道別時,她們懷著多麼
大的希望啊!
這裏又要提到安妮·凱瑟裏克了!現在,哪怕是回憶起我和母親妹妹道
別的那個晚上,也不免要聯想到那一次在月下步行回倫敦的情景。這意味著
什麼呢?我和那女人會再一次相遇嗎?至少,那是可能的。她知道我住在倫
敦嗎?她知道,因為她曾經帶著疑懼的神情,問我是不是認識許多有從男爵
爵位的人,而我就是在她提出這個離奇的問題之前或者以後告訴她的。是在
那以前呢,還是在那以後——當時我心裏很亂,現在已經記不清了。
過了一會兒,哈爾科姆小姐打發走了女仆,又回到我身邊。這時候她也
顯得慌張起來。
“咱們已經作了一切必要的安排,哈特賴特先生,”她說。“咱們已經
像知己朋友一樣互相了解,這會兒咱們可以趕快回去了。不瞞您說,我很不
放心勞娜。剛才她叫女仆傳話給我,要我這就去看她,女仆還說她主人十分
激動,明明是因為看了今兒早晨收到的一封信——肯定是咱們到這兒來之
前,我叫人送到上房裏去的那封信。”
我們一同沿著灌木路急忙走回去。雖然哈爾科姆小姐已經說完她認為必
須說的那些話,但是我還沒說完我要說的話。自從我發現即將來到利默裏奇
莊園的客人是費爾利小姐的未婚夫,我就妒火中燒,被好奇心折磨著,很想
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很可能將來不容易再有機會打聽這件事,於是,
趁我們走回去的時候,我就大著膽問她。
“承蒙您不棄,說咱們已經成為知己,哈爾科姆小姐,”我說,“並且
您相信,我是感謝您的寬容的,是願意聽從您的意見的,那麼,現在我可不
可以冒昧地問一句,誰是..(我遲疑了一下,因為很不願意提到他這個人,
更不願意在提到他時稱他為她的未婚夫)誰是和費爾利小姐訂了婚的那位紳
士?”
這時她明明是在考慮她妹妹捎來的口信。她不假思索,心不在焉地回答
道:
“是一位在漢普郡擁有大片莊園的紳士。”
漢普郡!那是安妮·凱瑟裏克的故鄉呀。一次又一次,老是牽涉到了那
個白衣女人。難道冥冥中的確有一件注定了的事不成。
“那麼,他尊姓大名?”我竭力不動聲色,裝得毫不在意地問。
“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
爵士——珀西瓦爾爵士!安妮·凱瑟裏克提出的問題(一個令人猜不透
“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她重複了一遍,以為我沒聽清她的回答。
“是爵士還是從男爵①?”我問這句話時,再也無法掩飾我激動的神情。
她沉默了一下,接著就冷冷地回答道:
“當然是從男爵。”
11
我們走回上房,一路上兩人都不再說什麼。哈爾科姆小姐立刻趕往她妹
妹屋子裏,我回到自己工作室內,把費爾利先生的畫,我沒裱糊裝配完的,
一一收拾好了,準備移交。剩下我獨自一人的時候,迄今我一直加以遏製的
種種雜念,那些使我的處境更加難以忍受的思緒,這會兒一起湧上了我心頭。
她已經訂婚,即將出嫁,她的未婚夫是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一個世
襲從男爵爵位的人,一個在漢普郡擁有地產的人。英國有成千上萬的從男爵,
漢普郡有許多地主。根據一般論證推斷,現在我沒有任何理由把珀西瓦爾·格
萊德爵士和白衣女人向我提出的可疑問題聯係到一起。然而,我仍然把二者
聯係到了一起。這是不是因為:他在我的思想中已經和費爾利小姐有了聯係,
而我那天晚上發現兩個人長得相似,預感到不祥後,費爾利小姐又和安妮·凱
瑟裏克有了聯係呢?是不是因為,那天早晨發生的事已經使我神思恍惚,所
以隻要聽到一些普通的偶然巧合,我就會想入非非呢?這種想法是難以解釋
的。我隻是感覺到,我和哈爾科姆小姐從涼亭回來時,在路上所說的那些話
對我產生了十分奇怪的影響。仿佛有一種至今尚未發現的危機,正在渺茫的
未來等候著我們幾個人,而且它已露出凶兆,強有力地威脅著我。是不是我
已經和一連串事情聯係在了一起,即使我離開了坎伯蘭,也不能斬斷這些聯
係;是不是我們誰都無法看透將來的結局:種種疑慮越來越使我心情憂鬱。
這一次為時短促的、癡心妄想的戀愛,它那悲哀的結局雖然給我帶來了深刻
的痛苦,然而,當我更強烈地感覺到,另有一件事正隨著時間的推移悄悄地
向我逼近,在暗中發出威脅時,我的痛苦就顯得平淡了,變得麻木了。
我整理那些畫,過了半小時多一會兒,聽見敲門聲。我剛應聲,門就開
了,沒想到走進來的是哈爾科姆小姐。
她帶著一副怒惱和激動的神情。還沒等我招呼,她已經拉過一張椅子,
緊靠著我坐下了。
“哈特賴特先生,”她說,“我本來希望,至少咱們今天用不著再去談
那些惱人的話題了。但是,現在看來情形並不是如此。一個卑鄙的壞蛋,因
為我妹妹將要結婚,就向她進行恐嚇。您看見我叫花匠送去一封信,那封寫
給費爾利小姐的筆跡很奇怪的信嗎?”
①英國的從男爵位於男爵之下,爵士之上。從男爵屬世襲爵位的最下級,爵士則屬非世襲爵位。在爵士與
從男爵姓名前,俱可冠以“爵士”稱號。——譯者注
“是呀。”
“您說錯了,哈爾科姆小姐。不管什麼事,隻要它影響到費爾利小姐和
您的幸福,我都十分關心。”
“您這樣說,我聽了很高興。在這個莊園上,裏裏外外,能給我出主意
的就隻您一個人。不必去提費爾利先生了,他身體那樣壞,對任何困難複雜
的事都害怕插手。牧師是個無用的好人,除了自己的例行職務,其他一概都
不聞不問,而我們認識的那些鄰居又都是一些得過且過、四平八穩的人,你
遇到麻煩危難的事,去求教他們是沒用的。現在我要知道的是:我應當立刻
采取一切措施,追查寫這封信的人呢,還是應當暫時等待一下,等到明天再
去請教費爾利先生的法律顧問呢?這是一個爭取或錯過一天時間的問題,也
許是十分重要的問題。請告訴我您的看法,哈特賴特先生。如果我不是迫於
無奈,已經在十分為難的情況下把那些私事都對您講了,現在即便是到了這
樣沒有辦法的地步,我也不應當來找您。但是,既然咱們連那些話都談明了,
那麼,這會兒不管您是三個月的新交,我就采取這種做法,這未必就是錯了
吧?”她遞給我那封信。信前麵未注明地址,一開頭就這樣寫道:
“您相信夢嗎?為您著想,我希望您相信夢。看《聖經》上怎樣談到夢,
那些夢又是怎樣應驗的(見《創世記》第四十章第八節,第四十一章第二十
五節;《但以理書》第四章第十八節至二十五節)
①,請接受我的警告吧,否
則就要來不及了。
“昨天夜裏我夢見您,費爾利小姐。我夢見自己站在教堂內領聖餐地方
的欄圍裏麵:我站在聖餐台的一邊,牧師身上穿著白色法衣,手裏拿著祈禱
書,站在另一邊。“過了一會兒,一男一女沿教堂過道朝我這邊走過來,他
們是來舉行婚禮的。那女人就是您。您穿著美麗的白緞子衣服,披著白色的
花邊長紗,您是多麼漂亮,多麼純潔啊,我為您感動得淚水迷住了眼睛。
“小姐,那是上天為愛憐祝福的淚。那淚不像是我們平時灑的,它們不
是從我眼睛裏流下來,而是變成了兩道光,逐漸斜著移近那個和您一起站在
聖壇前的男人,最後照射著他的胸口。兩道光忽然變成拱形,像跨在我和他
之間的兩條虹。我順著這兩道光望去,一直看到他心底裏。
“和您結婚的這個男人,外表很漂亮。他既不過高,也不太矮——隻比
中等身材的人略矮點兒。他為人輕率、活躍而又傲慢,看上去大約四十五歲
左右。他的麵孔白皙,前額上邊已經光禿,但其他部分仍有著烏黑的頭發。
他的下巴剃光了,但是腮幫子和唇上邊都留著柔美的深棕色胡子。他那一雙
眼睛炯炯閃亮,也是棕色的;他那垂直的鼻子很秀美,即使長在婦女的臉上
也是好看的。他的一雙手也是這樣。他會不時接連於咳幾聲,而當他抬起雪
①《創世記》第四十章第八節:“他們(埃及王的酒政與膳長)對他(約瑟)說,我們各人作了一夢,沒
有人能解,約瑟說,解夢不是出於神麼,請你們將夢告訴我。”又第四十一章第二十五節:“約瑟對法老
說,法老的夢乃是一個,神已將所要作的事指示法老了。”《但以理書》第四章第十八節至二十五節:“這
是我尼布甲尼撒王所作的夢,伯提沙撒啊,你要說明這夢的講解,因為我國中的一切哲士,都不能將夢的
講解告訴我,惟獨你能,因你裏頭有聖神的靈..”——譯者注
白的右手捂著嘴時,手背上就露出了一道紅色傷痕。我夢見的就是那個人嗎?
這您知道得最清楚,費爾利小姐。我是不是認錯了人呢?這可以由您來斷定。
再往下讀,瞧我看透了的是什麼——我懇求您往下讀,因為讀了對您會有益
處。
“接著,兩道光第三次移動,直射在您和那個男人中間。光繼續擴展,
把你們兩人分隔開了。牧師去找婚禮禱文,但是找不到,祈禱書裏的婚禮禱
文不見了,他合上書本,失望地擺開了它。接著,我醒過來,眼睛裏滿含著
淚,心卜卜地跳,因為我相信我的夢。
“您也相信它吧,費爾利小姐——為您著想,我懇求您也像我一樣相信
它。約瑟和但以理,再有《聖經》裏其他的人,都是相信夢的。在您沒答應
做那個手上有傷痕的男人的不幸的妻子之前,先打聽一下他的曆史吧。我之
所以向您發出以上的警告,並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您。我這一輩子,直到
最後一息,始終關心您的幸福。因為您母親是我最早認識的、最要好的、唯
一的朋友,所以她的女兒也是我心愛的。”
離奇的信到此結束,沒有簽名。
無法從筆跡上找到線索。這封難以辨認的信,是用一般習字帖上所說的
“小體”字寫在一張格子紙上,筆力軟弱,字跡不清,有許多塗改,此外看
不出什麼特別的地方。
“這信不是一個沒讀過書的人寫的,”哈爾科姆小姐說,“同時,像這
樣語無倫次,又肯定不是一個受過教育的上等人寫的。信裏提到新娘的禮服
和麵紗,以及其他細節,看來是出自一個婦女之手。您的意思呢,哈特賴特
先生?”
“我也是這樣想。照我看來,信不但是一個婦女寫的,而且寫信的婦女
一定是精神上——”
“不正常的?”哈爾科姆小姐提醒我。“我也有這種看法。”
我不去回答她。我剛才說話的時候,眼光落在信裏最後幾句話上:“因
為您母親是我最早認識的、最好的、唯一的朋友,所以她的女兒也是我心愛
的。”這幾句話,以及我無意中對寫信人的精神狀態所表示的懷疑,二者一
旦在我腦海裏交織在一起,就產生了一個我簡直不敢明說出來、甚至暗中害
怕去想的念頭。我開始懷疑自己也有失去理智的危險。我幾乎像是患了偏執
狂,總是要把發生的每一件奇怪的事,聽到的每一句意料不到的話,都追溯
到那個神秘的根源,那股凶惡的力量。這一次,為了證明我的勇氣和理智正
常,我對凡是未經真情實況證明的現象決不作出結論,對任何要我推測的事
決不妄加猜疑。
“如果可以追查寫信的人,”我說著把那信遞還給哈爾科姆小姐,“咱
們不妨一有機會就進行追查。我認為有必要再去和花匠談一談,打聽一下那
個給他信的老太婆,然後到村裏一路追查下去。但是,首先讓我提一個問題。
您剛才談到明天還可以去和費爾利先生的法律顧問商量。難道就不可以早點
兒去和他聯係嗎?為什麼不趁今兒就去呢?”
“要解釋這一點,”哈爾科姆小姐答道,“我必須詳細說明有關我妹妹
婚姻財產契約的某些細節,可是我認為今兒早上還不必要,也不適宜於向您
提起那些細節。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星期一到這兒來的目的之一,是要商
定他的結婚日期,因為婚期至今還沒說定。他急於要在今年年底辦喜事。”
“費爾利小姐知道他的來意了嗎?”我急著問。
“她壓根兒沒想到,而現在既然發生了這件事,我就不必再去向她提了。
珀西瓦爾爵士隻把他的意思告訴了費爾利先生,費爾利先生就對我說了,作
為勞娜的監護人,他當然急於向我轉告。他已經去信倫敦,請我們家的法律
顧問吉爾摩先生前來。吉爾摩先生不巧有事要去格拉斯哥,他複信建議,在
回倫敦的途中到利默裏奇莊園來停留一下。他明天到,準備在我家待幾天,
這樣就可以讓珀西瓦爾爵士有時間說明他的理由。如果他獲得我們的同意,
吉爾摩先生就把有關擬定我妹妹婚姻財產契約的辦法帶回倫敦去。現在您總
明白,哈特賴特先生,我為什麼要等明天才去請教律師了吧?吉爾摩先生是
費爾利家兩代人久經考驗的老朋友,也是我們最能信任的人。”
婚姻財產契約!一聽到這幾個字,一種妒忌與絕望之感就刺痛了我的心,
毒化了我更高貴善良的本性。我開始想到(吐露這種心情是令人難堪的,然
而,要敘述這篇可怕的故事,我就必須從頭到尾一句話也不隱瞞),我開始
想到匿名信中對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提出的隱隱約約的指控,恨得隻希望
那些話都是真的。但是,即使那些荒唐的指控是真實可靠的,那又怎樣呢?
即使在那幾句同意後無法更改的話尚未說出口、婚姻財產契約尚未擬定之
前,就證明了信裏的話是真實的,那又怎樣呢?此後,我也曾自寬自解,設
想我當時之所以會出現這種心情,完全是由於隻考慮到了費爾利小姐的利
益,然而我畢竟無法使自己真的相信這一點,我不能欺騙自己,而且現在也
不能試圖欺騙他人。我之所以出現這種心情,完全說明我已不顧一切,存心
報複,和一個要娶她的男子結下不解的冤仇。
“既然咱們要去查出一些線索,”我說這話時完全被另一種指導我思想
的力量支配著,“咱們最好一分鍾也別浪費。我再一次建議,應當再去問那
花匠,然後立刻去村裏打聽。”
“我想,這兩件事我都可以協助您,”哈爾科姆小姐說時站起身。“咱
們這就去,哈特賴特先生,一起盡自己的力量去辦吧。”
我已經握著把手,準備給她開門,但是又突然停下了,我要在出發之前
提出一個重要的問題。
“匿名信裏有那麼一段,”我說,“對某人作了幾句細致的描寫。我知
道,信裏並沒提到珀西瓦爾·格萊德的名字,但那段描寫究竟和他的外貌相
符嗎?”
“完全相符——甚至提到他是四十五歲——”
四十五歲,可她還不滿二十一歲呀!他這樣大歲數的男人娶她這樣大歲
數的妻子,這種事每天都有,經驗證明,這樣的結合往往是極為美滿的。這
情形我也知道,然而,隻要聽人提到這個人的年齡,再將其和她的年齡相比
較,我就會對這個人更加盲目仇恨,妄加猜疑。
“也和事實完全相符,”哈爾科姆小姐接著說,“甚至說他右手上有傷
痕也是對的,那是他多年前去意大利旅行的時候受的傷。寫信的人肯定對他
①英國貴族結婚前,規定授與丈夫或妻子遺產的契約。——譯者注
身上的每一個特點都知道得非常清楚。”
“我好像記得,信裏甚至談到他患咳嗽吧?”
“可不是,並且講得完全對。他自己並不重視,盡管他的朋友有時候為
影響吧?”
我覺得自己臉紅了,因為我知道自己的確是受了那封信的影響。
“我希望不會吧,”我惶窘地回答,“也許我不應當問這句話。”
“我並不因為您問了這句話就感到不快,”她說,“您這樣問了,我反
而可以趁此機會說明珀西瓦爾爵士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品。我和我家裏人,哈
特賴特先生,從來沒聽到誰在背地裏說他壞話。他兩次競選成功,經過嚴格
考驗,從來沒出過醜。在英國,一個人能有這樣的成就,大家就公認他為人
正派了。”
我默默地給她開了門,跟著她走出去。她的話並沒有使我相信。即使是
記錄善惡的天使下凡來證實她的話,並且打開了他的善惡簿,讓我用肉眼去
看,他也不能使我相信。
我們找到了花匠,他正在做日常工作。無論怎樣探聽,你也沒法從這個
冥頑不靈的年輕人口中套出一句關鍵性的話。給他信的女人是個中年以上的
婦女,她一句話也沒對他說,就很匆忙地朝南麵走了。花匠所能告訴我們的,
總共就是這麼幾句。
村子坐落在莊園以南。於是我們朝南麵走去。
12
到了利默裏奇村裏,我們不顧麻煩,四處向各色各樣的人打聽。但是,
結果什麼也沒問出來。不錯,有三個村裏人向我們言之鑿鑿地說,他們都看
到了那個女人,但是他們誰也不能說清楚她是什麼樣兒,而且,講到最後看
見她朝哪個方向走時,幾個人的說法也不一致,所以,三個人雖然不像一般
村人那樣一無所知,但並不能比他們那些粗心大意的鄰人為我們提供更切實
的幫助。我們一路上不得要領地打聽下去,終於走到村子盡頭費爾利太太開
辦的那所學校。我們繞過男生上課的校舍時,我提到最後應當去向那位教師
打聽,因為,既然他擔任教職,我們不妨假定他是當地最見多識廣的人。
“那女人經過村裏再回來的時候,”哈爾科姆小姐說,“也許老師正在
給他的學生上課哩。但是,咱們不妨試一試。”
我們穿過操場,繞過教室的窗子,向房子後麵的那扇門走過去。我在窗
口停了一下,向裏麵張了張。
教師背對著我坐在他的高桌子跟前,明明是在向學生訓話,學生都聚集
在他前麵,其中隻有一個是例外。那是一個身體結實、淡黃色頭發的男孩,
這時和其他孩子分隔開了,站在角落裏一個凳子上——這個孤零零的小克魯
索被隔離在他的荒島上①,正在那裏很不光彩地受罰。
①英國小說家笛福(約
1660—1731)寫的《魯濱遜漂流記》中,主人公魯濱遜·克魯索航海遇難,在一個
荒島上過了二十八年孤獨生活。——譯者注
我們走過去時,房門半掩著,我們在走廊上停了一下,清清楚楚聽見教
師說話的聲音。
到這學校裏有誰提到鬼,你們都要受罰。鬼這個東西是不存在的,所以,如
果哪一個孩子相信鬼,那他就是相信一件不可能有的事;如果一個利默裏奇
小學的學生竟然相信一件不可能有的事,那他就是不講道理,就是違反紀律,
必須受到應有的懲罰。這會兒你們都看到雅各·波斯爾思韋特怎樣站在那個
凳子上丟臉。他這次受罰,並不是因為他說昨兒晚上看見了鬼,而是因為他
太放肆,太倔強,不肯聽老師的勸告,我已經告訴他,說不可能有這種事,
但是他仍舊一口咬定說看見了鬼。如果再勸告仍舊沒用,我就要用棍子把鬼
從雅各·波斯爾思韋特身上趕走,如果你們當中有誰也學他的樣,我就要采
取下一步的措施,用棍子把鬼從校內所有的學生身上趕走。”
“咱們這次好像來得很不巧哩,”哈爾科姆小姐說,趁老師訓完話時推
開門,領著我走了進去。
我們一進教室,孩子們就是一陣騷動。看來,他們都以為我們是特地為
了看雅各·波斯爾思韋特挨打而來的。
“你們都回家去吃飯吧,”教師說,“單留下雅各。雅各必須繼續留在
原地;鬼如果高興,會送飯來給他吃的。”
雅各看到,不但同學們都走空了,而且連吃飯的希望也落空了,於是他
那股倔強勁兒也隨著消失。他從口袋裏抽出一雙手,直瞪瞪地瞅著手指節兒,
慢慢地把手舉起,湊向眼睛,而手一貼近那兒,他就緩緩地來回揉搓著,並
且隨著這動作每隔一會兒就急促地吸一下鼻子:這是兒童在悲哀中施放的鼻
音分炮①。
“我們到這兒來,是要請問您一件事,鄧普斯特先生,”哈爾科姆小姐
對教師說,“可是我們再沒有想到,您這會兒正在趕鬼。這是怎麼啦?到底
是怎麼一回事呀?”
“瞧那個可惡的孩子把全校的同學都嚇壞了,哈爾科姆小姐,他說昨兒
黃昏看見了鬼,”教師回答,“我無論怎樣向他解釋,他仍舊說他的荒唐故
事。”
“太奇怪了,”哈爾科姆小姐說。“我再也沒料到,孩子會這樣想入非
非,說他看見了鬼。可不是,在利默裏奇村教育這些孩子已經夠累的了,現
在又添上這些麻煩,我真希望您能順利地解決這件事,鄧普斯特先生。現在
讓我說明,我是怎樣會到您這兒來,到這兒來又是為了要做什麼。”
於是她向教師提出了我們幾乎已向村裏所有人提過的那問題。鄧普斯特
先生的答複同樣令人失望。他沒有注意到我們尋找的那個陌生人。
“咱們還是回去吧,哈特賴特先生,”哈爾科姆小姐說,“咱們所要了
解的事,明明是打聽不出來的了。”
她已經向鄧普斯特先生鞠躬,準備離開教室,但是走過雅各·波斯爾思
韋特身旁時,他正在受辱的凳子上可憐巴巴地吸著鼻子,那副孤苦伶仃的情
景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止住腳步,且不急於開那扇門,先和顏悅色地向這個
小囚犯說幾句話。
“瞧你這個傻孩子,”她說,“你為什麼不去請鄧普斯特先生饒恕,別
①分炮是舉行喪禮時每分鍾發一次的號炮。——譯者注
再去談鬼呢?”
“哼,我是瞧見了那個鬼嘛!”雅各·波斯爾思韋特仍舊一口咬定,這
最好別去問這孩子。他又倔強又愚蠢,說的話完全不能相信,您這樣問他,
他會不知輕重地——”
“不知輕重地怎樣?”哈爾科姆小姐應聲問道。
“不知輕重地使您受到震驚,”鄧普斯特先生說,這時他顯得十分不安
了。
“噯呀,鄧普斯特先生,您認為我這樣敏感,連一個淘氣孩子也會使我
受到震驚,那您未免把我的感覺評價得太高啦!”她帶著嘲笑和挑釁的神氣,
向小雅各轉過身,開始直接向他問話。“喂,”她說,“我倒要知道這件事
的全部經過。你這個淘氣的孩子,你什麼時候看見鬼了?”
“昨兒黃昏,天快黑的時候,”雅各回答。
“哦,你是昨兒黃昏天快黑的時候看見的嗎?那麼,它是什麼樣兒?”
“全身白色——鬼都是那樣兒,”見過鬼的人回答。沒想到他這麼小的
年紀卻這樣自信。
“那麼,它在哪兒?”
“在外麵,那邊,墳地裏——鬼總在那個地方。”
“‘鬼’都是那樣兒——‘鬼’總在那個地方!喲,你這個小傻子,聽
你的口氣,你好像從小就對鬼的形狀和習慣很熟悉嘛!不管怎樣,你說起你
的故事來倒頭頭是道呀。大概,接下去你就可以告訴我那是誰的鬼魂了。”
“我當然可以告訴你!”雅各回答,陰沉沉地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氣點了
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