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科姆小姐盤問他的學生時,鄧普斯特先生已經幾次試圖插嘴,這會
兒終於堅決地發表了自己的意見。
“對不起,哈爾科姆小姐,”他說,“我可要冒昧地說一句,您問孩子
這些話,簡直是在鼓勵他。”
“我隻要再問他一句就行了,鄧普斯特先生。那麼,”她轉身向孩子接
下去說,“那是誰的鬼魂呀?”
“費爾利太太的鬼魂,”雅各悄聲回答。
這一句驚人的答話對哈爾科姆小姐產生的影響,說明教師那樣急於阻止
她聽下去是完全有道理的。她惱得漲紅了臉,突然怒氣衝衝地對著小雅各,
嚇得他眼淚又一陣撲簌簌地落下,她張開口要對孩子說什麼,但接著就克製
住自己,且不去責備他,轉而對教師說話。
“要叫這樣大的孩子對他說的話負責,那是辦不到的,”她說,“他會
有這種想法,這肯定是別人教的。如果這個村子裏,鄧普斯特先生,有誰忘
了這裏每個人都應當尊重和感念我母親,我一定要把他們查出來;如果我能
對費爾利先生施加影響,那些人將為這件事受到懲罰。”
“我希望——應當說我肯定,哈爾科姆小姐——您是誤會了,”教師說。
“這件事完全要怪這個孩子倔強愚笨。昨天黃昏走過墳地裏,他看見了,應
當說想象自己看見了,一個穿白衣服的女人;那個女人,真的也好,想象的
也好,正站在雲石十字架旁邊,而他和利默裏奇村裏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是費
爾利太太的墓碑。肯定是把這兩件事聯係起來,這孩子就想出了那句答話,
您聽了當然感到震驚。”
在這件怪事發生的整個過程中,我一直站在一邊留心聽著,同時自己在
作結論。等到剩下我們兩人時,哈爾科姆小姐就問我對所聽到的那些話有什
麼想法。
“有一個十分明確的想法,”我回答,“照我看來,孩子說的話是有事
實根據的。老實說,我很想去看看費爾利太太的墓碑,在它四周檢查一下。”
“那麼您就去看那墳吧。”
她說完這句話就住了口;我們一路向前走時,她又沉思了一會兒。“教
室裏看到的情景,”她接下去說,“把我攪得完全忘了那封信的事情,這會
兒再要去談它,我倒有點兒恍惚了。要不,咱們別繼續打聽這件事了,還是
等明兒把它交給吉爾摩先生去辦吧?”
“千萬別這樣,哈爾科姆小姐。教室裏發生的事更激發著我要繼續追查
下去。”
“為什麼它激發著您這樣做呢?”
“因為,它加深了您給我看那封信的時候我起的猜疑。”
“您把所猜疑的事對我一直隱瞞到現在,哈特賴特先生,這大概有您的
理由吧?”
“以前我不敢妄加猜疑。我以為那種想法十分荒謬——恐怕那是出於我
本人的一種偏執的想象。可是現在我的看法不同了。不但那孩子回答您的那
些話,甚至是老師說明孩子惹事經過的時候,無意中吐露的那個詞,都使我
重新轉到那個念頭。也許將來事實還會證明那念頭隻是一個幻想,哈爾科姆
小姐,但是至少現在我深信,墳地裏想象中那個鬼和寫匿名信的那個人,她
們是同一個人呀。”
她止住了腳步,臉色煞白,急切地瞅著我。
“是什麼人?”
“老師已經無意中說給您聽了嘛。他談到孩子在墳地裏看見的人,說那
是‘一個穿白衣服的女人’。”
“總不會是安妮·凱瑟裏克吧?”
“正是安妮·凱瑟裏克。”
她勾住我的胳膊,沉重地倚在它上麵。
“不知道什麼原故,”她聲音低沉地說,“您這樣猜疑,就好像有一種
什麼力量使我感到驚慌不安。我覺得——”她不再往下說,試圖一笑了之。
“哈特賴特先生,”後來她又接下去說,“讓我先領您看墳地在哪兒,然後
立刻回去。我最好是別讓勞娜一個人待得時間太久了。我最好是回去陪著
她。”
她說到這兒,我們已經走近墳地。教堂是一個灰石頭蓋的陰森森的建築,
造在一小片低凹地上,這樣就可以掩蔽著從荒野中四麵吹來的寒風。墳地從
教堂旁一直延展到小丘斜坡低處。它四周由一道粗石砌的短牆圍著,整個兒
光溜溜地敞對著天空,隻盡頭溪水從石丘旁流下的地方有一叢矮樹,把狹窄
的陰影投在稀疏的淺草上。就在樹林和小溪以外,離開一個牆階的陰影投在稀疏的淺草上。
(一共有三個石頭牆階,在不同的地方通到墳地裏),聳立著那個白色雲石
十字架,一眼可以看出費爾利太太的那座墳造在四周散布著更低矮的碑碣當
中。
“我不必陪您再向前了,”哈爾科姆小姐說時指著那座墳。“如果您發
現了什麼線索,可以證實您剛才對我談的那種想法,您就讓我知道吧。咱們
回莊園裏再見啦。”
她離開了我。我立刻向下麵墳地裏走去,越過直接通向費爾利太太那座
墳的牆階。
周圍的草很淺,地麵又堅實,看不出什麼腳印。我這時很失望,接著就
細心地看那十字架和它下麵方形的雲石座,再看座上刻的碑文。
由於風吹雨打,原來白色的十字架上麵有的地方已經出現了一些斑痕,
而它下麵的方石座上,刻有碑文的一麵,也是這個情形。但是,另外的一半
上麵卻沒有絲毫汙跡和斑痕,這一奇特的現象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更仔
細地察看,發現它已被擦洗過,而且是新近從上而下擦幹淨的。一部分已擦
洗過,另一部分不曾擦洗,在雲石上沒刻碑文的地方能辨出二者之間的分界
線,而且可以清楚地辨認出那是用人工方法留下的一條分界線。是誰來擦洗
了這雲石呢?是誰沒把它擦洗完就離開了呢?
我四麵看了看,考慮如何解釋這個疑點。從我站的地方望過去,四周渺
無人煙:荒涼中,這片墳地已成為死者的世界。我回到教堂跟前,繞過了它,
走到它的後麵,然後越過另一個石頭牆階,走到圍牆外邊,從那兒起是一條
小路,通往一片已經荒廢的鑿石場。靠鑿石場的一邊,蓋了一所兩間房的小
屋子,一個老太婆正在門口洗衣服。
我走到她跟前,找一些話和她閑扯,談到那教堂和墳地。她立刻打開了
話匣子,幾乎是一開頭就告訴我,說她丈夫一身兼任文書和教堂司事的職務。
我接著誇獎了幾句費爾利太太的墓碑。老太婆搖搖頭,說我還沒看到它最好
的時候是什麼樣兒。她丈夫就是照管這塊墓碑的,但是,過去好幾個月裏,
他一直病病歪歪,甚至禮拜天都沒法蹭到教堂裏去當差,也就沒法去照管那
塊墓碑了。現在他一點點好起來了,希望再過一星期或十天就有力氣去幹活,
可以把墓碑擦洗幹淨了。
聽了這些情況,從這些用坎伯蘭最粗俗的方言閑扯的一大堆話中得知的
情況,我終於掌握了最需要知道的一切。我給了這個窮老太婆幾個錢,然後
立即回到利默裏奇莊園。
墓碑被擦幹淨了一部分,這件事分明是一個陌生人幹的。剛才聽到黃昏
見鬼的故事,現在又發現了這些情況,一經將二者聯係起來,我就決定趁那
天傍晚在暗中監視費爾利太太的墳,準備日落時再去那裏,在看得見墳的地
方等候到天黑。墓碑沒有全部擦洗幹淨,那個已著手擦洗的人也許會再來做
完這項工作。
我回到莊園,把我的打算告訴了哈爾科姆小姐。聽我說明這辦法時,她
顯得驚訝不安,但是並沒有堅決反對。她隻說:“我希望您能順利完成這件
事。”她已經要走開了,可是我攔住了她,竭力裝得很鎮定,問費爾利小姐
身體好嗎。她的情緒好了一些,哈爾科姆小姐希望能勸她趁午後還有太陽時
①圍牆兩麵設有階磴,可以拾級越過的地方。——譯者注
出去散一會兒步。
我還是早晨看見她的,當時我幾乎什麼話都沒和她談。我隻能在利默裏
奇再待一天,此後也許永遠不會見到她了。一想到這裏,我就不舍得離開那
窗口。我很細心地拉好窗簾,這樣,如果向上望時,她就不致於看見我了,
然而,經不起引誘,我還是目送她一路走去,直到她從我視野中消失了。
她外麵披著棕色鬥篷,裏麵是一件純黑的綢衣服。她頭上仍戴著第一次
會見我那個早晨戴的那頂很樸素的草帽。現在由於帽子上搭了一塊麵紗,我
就看不見她的臉了。她散步時總要帶著她寵愛的意大利種小獵狗,狗裹著一
條深紅色棉布護身,以免嬌嫩的皮被冷風吹了,這會兒正在她身旁緩緩地跑
著。她好像並沒注意到它。她微微低垂著頭,雙臂裹在鬥篷裏,筆直地朝前
走。那些枯樹葉,早晨我聽到她訂婚消息時被風吹得在我跟前旋舞的,這會
兒,她在暗淡的殘陽中一路走著時,又被風吹得在她麵前旋舞,騰上落下,
紛紛散布在她腳跟前。狗顫抖著,緊貼著她的衣服,急著要引起她的注意和
鼓勵。但是她始終不去理它。她一直向前走,離開我越來越遠,隻有那些枯
樹葉在她身旁的路上旋舞——她一直向前走,到後來我眼睛發痛,再看不見
她了,剩下我孤零零一個人,我的心情又變得沉重了。
一小時後,我做完了手頭的工作,太陽就要沉下去了。我在門廳裏穿了
大衣,戴上帽子,不讓一個人看見,悄悄地離開了那兒。
烏雲在西麵天邊亂騰騰地湧起,風從大海那麵吹得冷颼颼的。雖然海岸
離開很遠,但是,我走進墳地時,浪濤聲卷過沿海一帶的荒野,淒厲地傳到
了我耳朵裏。看不見一個人影。四外顯得比以前更加冷落,我挑選了一個地
方,在那裏等候和看守,眼睛一直緊盯著豎立在費爾利太太墳上的那個白色
十字架。
13
墳地裏毫無掩蔽,我必須十分小心,要選擇一個可以藏身的地方。
教堂正門那麵,一邊是墳地,前麵是門廊,門廊兩頭都有牆擋著。我猶
豫了一下,由於一種自然的反感,我不願意隱藏起來,然而,為了進行觀察,
又非隱藏著不可,於是我決定走到門廊上。廊上每一邊盡頭的牆上都開了一
個小窗。從一邊的小窗裏可以望到邊上蓋有教堂司事住的小屋的那片鑿石
場。我前麵走廊的進口正對著一片空蕩蕩的墳地、一堵石頭矮牆和一溜荒寂
的棕色小丘,日落時,層雲在颯颯勁風中低沉地浮過小丘上空。看不見一個
生物,聽不到一點聲音——沒有鳥在我附近飛過,沒有狗在教堂司事的小屋
子裏發出吠聲。浪濤呆板地拍打著海岸,間歇中隻聽見墳旁的矮樹淒涼地沙
沙作響,溪水流過石底,傳來清冷輕微的嗚咽。那是一片淒涼的景象,也是
一個淒涼的時刻。我躲在教堂門廊裏,數著黃昏的每一分鍾的消逝,心情很
快地低沉下去。
那時天還沒有昏暗,落日的餘輝仍舊淹留在空中,我獨個兒守望了不到
半小時,就聽見了腳步聲和人語聲。腳步正從教堂另一麵移近,那人語聲是
一個婦女在說話。
這幾句話引起我的注意,我急切盼望著事態的發展,緊張得幾乎感到痛
苦。接著是一陣沉默,但那腳步聲仍在移近。又過了一會兒,兩個人,都是
女的,在門廊小窗口我可以看見的地方走過去。她們筆直走向那座墳,所以
是背對著我的。
一個女人戴著圍巾帽,圍著圍巾。另一個披著深藍色旅裝長鬥篷,把兜
帽罩在頭上。裏麵的衣服在鬥篷下邊露出了幾寸。我的心急劇地跳了起來,
因為注意到了那顏色——那是白的。
走到教堂和那座墳的大約正當中,她們停下了,披鬥篷的女人向她的夥
伴扭轉了頭。但是她的側影(這時如果她是戴的頭巾帽,我就可以清楚地看
出來了)卻被兜帽張開著的僵硬的邊兒遮住了。
“千萬披好了這件舒適暖和的鬥篷,”說話的仍是我剛才聽見的聲音—
—那個圍圍巾的女人的聲音。“托德太太說的對,她說你昨兒穿著一身白衣
服太顯眼了。你待在這兒,我去走一會兒再來,不管你怎樣想,我可是不喜
歡墳地。趕我回來之前就把你要做的事做好了,咱們必須趁天黑前回去。”
說完了這話,她扭轉身向回走,這一次卻是麵對著我走過來的。她是一
個已過中年的婦人,粗磣磣的褐色麵寵顯得很健康,毫無奸刁或可疑的神氣。
她走近教堂,停了下來,把圍巾裹得更緊一些。
“真古怪呀,”她自言自語,“打我記得她的時候起,她就是這樣任性,
這樣古怪呀。可是,她真善良——可憐的人兒,像小孩一樣善良啊。”
她歎了口氣,緊張地向墳地裏四麵望望,搖了搖頭,仿佛很不高興看那
淒涼的景色,然後在教堂犄角後麵消失了。
我遲疑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應當跟上去和她談話。由於十分急著要去
見她的夥伴,最後我決定不去和她談話了。如果要見這個圍圍巾的婦女,我
盡可以在墳地附近等她回來(但是,看來她不大可能為我提供所要知道的事
實)。傳遞那封信的人並不重要。這件事的中心人物,唯一能夠提供事實的,
倒是寫那封信的人,而我深信寫那封信的人就在我前麵墳地裏。
正當這些思潮湧進我腦海中時,我看見披鬥篷的女人走近那座墳,站在
那裏向它注視了一會兒。接著她向四周望了望,從鬥篷裏掏出一塊白亞麻布
(又好像是一塊手帕),向旁邊的溪水轉過身去。小溪從牆根下一個小洞裏
流進墳地,彎彎曲曲繞過去幾十碼遠,再從另一個相似的洞裏流出去。她在
水裏浸濕了布,回到了墳旁。我看見她吻了吻那白十字架,然後在碑文前跪
下,用那塊濕布擦幹淨它。
我考慮了一下,應當怎樣露麵才可以盡量少驚嚇她,最後我決定越過麵
前的那道牆,在外麵繞過去,然後再從靠近那座墳的牆階走進墳地,這樣就
可以讓她看見我逐漸走近。她隻顧聚精會神地做她的事,一直等我跨過牆階,
她才聽見我走近的聲音。這時她抬頭一看,驚訝得立起身來輕輕地喊了一聲,
嚇得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裏對著我。
“不用害怕,”我說,“您肯定還記得我吧?”
我剛說到這兒就停下了——接著又很斯文地向前走了幾步——接著又停
下來——就這樣,一點一點地向前移,最後走近她身旁。如果以前我還有一
些懷疑的話,現在可以完全肯定了。說來也可怕,瞧這張臉,這會兒在費爾
利太太墳前對著我的,正是那天夜裏在大路上對著我的那張臉呀。
她的神情緩和下來,她深深地舒了口氣。我看到,由於認出了我而煥發
的生氣,慢慢地使那因恐怖而變得死一般僵硬的臉重新靈活起來。
“暫時別急著和我談話,”我接著說。“先定一定神——先認清楚我是
您的朋友。”
“您待我非常好,”她嘟噥道,“現在仍舊和上次一樣好。”
她不再往下說了,我也不開口了。我不但要讓她有時間恢複鎮靜,也要
為自己拖延時間。在淒涼暗淡的黃昏的光影中,那個女人和我又一次相遇;
我們之間隔著一座墳,我們身旁都是死者,四麵環繞著荒涼的小丘。這個時
間,這個地點,黃昏靜寂中這片淒涼的低凹地上,我們在這種情況下,麵對
麵站著;想到我們兩人即將交談的偶然的幾句話會決定一個人一生的大事;
想到勞娜·費爾利的整個前途,是吉是凶,可能都將取決於我這一次的成敗,
看我是將贏得或將喪失這個站在她母親墳旁發抖的可憐的女人的信心:想到
這一切,我就很可能失去鎮靜和自製力,然而我的成功與否又完全要靠這種
鎮靜與自製力。當時我覺察出,我正在竭力施展自己的一切機智,正在盡最
大的努力,最好地利用這一點時間去進行思考。
“這會兒您鎮靜些了嗎?”我一想到現在又該開口,就立即接下去說,
“您和我談話的時候,能不再害怕我,不忘了我是您的朋友嗎?”
“您怎麼到這兒來了?”她問,並不理會我對她說的話。
“您不記得,我們上次遇見的時候,我曾經說要去坎伯蘭嗎?後來我就
到坎伯蘭來了——一直待在利默裏奇莊園裏。”
“利默裏奇莊園!”她重複這句話時,蒼白的臉上閃出光輝,轉動著的
眼睛突然露出感興趣的神情緊瞅著我。“啊,您多麼幸福啊!”她說時急切
地注視著我,看來原先的疑懼完全消失了。
我利用她對我剛恢複的信心,仔細去看她那張臉(為了慎重起見,我剛
才一直克製著自己,絕不露出好奇的神情緊盯著她看)。這樣瞧著她,我就
清楚地回憶起:在那月光下的草坪上我怎樣看到另一張可愛的臉,怎樣預感
到不祥,而聯想起了現在的她。當時我是在費爾利小姐臉上看出她和安妮·凱
瑟裏克如何相似。這會兒我是在安妮·凱瑟裏克臉上看出她和費爾利小姐如
何相似——而且更加清楚地看出了,因為我不但看出她們相似的地方,而且
看出她們不相似的地方。麵部的一般輪廓,五官的相互配稱,頭發的顏色,
唇邊微顯緊張和遲疑的神情,身材的高矮肥瘦,頭部和身體的姿態:在這些
地方,相似的程度要比以前所看出的更使我感到驚訝。但是,相似之處到此
為止,此外就是種種不同的地方了。費爾利小姐的柔媚的姿容,明亮的眼睛,
光潤的皮膚,鮮豔的嘴唇,都是現在我麵前這張枯槁憔悴的臉上所看不到的。
盡管我恨自己不該去想那些事,但是一瞧麵前這個女人,我就不禁想到:隻
要將來發生一次不幸的變化,就會使我現在看到尚存有差異的地方也變得完
全相似了。如果有朝一日悲哀和苦難在費爾利小姐青春嬌美的臉上留下了它
們的痕跡,那時候(也隻有那時候)她和安妮·凱瑟裏克就會變成一對天然
相似的孿生姊妹,兩個一模一樣的影子。
我一想到這裏就打了個冷戰。我想到,在莫名其妙地使人疑慮的渺茫的
未來,存在著一件可怕的事物。幸而這時候另一件事打斷了我的思路,我覺
出安妮·凱瑟裏克的一隻手搭在了我的肩上。和上一次一樣,她的手又是那
樣突然悄悄地觸到了我,記得那天夜裏我們第一次遇見時我被它嚇得渾身麻
木了。
顯然多年前感恩圖報的心情,至今仍舊支配著這個可憐人的思想——她
那狹窄的胸懷,自從接受了年輕幸福歲月中最初的印象,分明已經不能再接
受其他可以長期保留的印象。我知道,要贏得她的信心,最可靠的方法就是
鼓勵她繼續到墳地裏來從事這項天真的活動。我剛說出她可以這樣做,她立
刻重新開始動手,輕輕地撫摩著堅硬的雲石,就仿佛又回到了已經逝去的童
年,又在費爾利太太膝前耐心學習她的功課。
“您如果聽到我說,”我盡量小心翼翼地準備進一步問她,“我在這兒
見到您,感到又高興又詫異,那您會覺得很奇怪嗎?那天,您坐上馬車離開
了我,我為您十分擔心。”
她趕緊抬起頭,疑慮重重地看著我。
“擔心,”她重複了一句。“為什麼?”
“那天晚上,我們分手後,發生了一件怪事。兩個男人駕著一輛馬車,
在我旁邊趕過去。他們沒看見我站在那兒,就在離開我不遠的地方停了車,
去和路對麵一個警察談話。”
她立刻停下了。拿著濕布擦碑文的那隻手垂下了,另一隻手緊握著墳頭
上的雲石十字架。她慢慢地朝我轉過臉,又呆呆地露出那副恐怖中透出迷茫
的神情。我不顧一切往下說,因為現在已經來不及把話收回了。
“那兩個男人去和警察談話,”我接著說,“問他看見您了沒有。他說
沒看見;後來一個人又說您是從瘋人院裏逃出來的。”
她一下子跳起,好像我最後這句話招來了那兩個追趕她的人。
“等一等,聽我把話講完!”我大聲說。“等一等,您這就會知道我是
怎樣幫助了您。當時我隻要說一句話,就可以讓那兩個人知道您是往哪條路
走的——可是,我始終沒說。這樣我就幫助您逃走了——這樣我就使您安然
脫險。想一想,想一想吧。請聽明白我對您說的話吧。”
我的態度似乎比我的言語更為有力地打動了她。她試著理解我這幾句話
的意思。這時她顯得主意不定,兩隻手交換著那塊濕布,完全像那天夜裏我
第一次遇見她時那樣交換著她那小旅行包。慢慢的,我這幾句話的用意打動
了她那混亂和激動的心。慢慢的,她的神色緩和下來,她瞅著我,眼光中好
奇的神情正在加劇,恐懼的成分迅速消失。
“您總不會認為我應當回到瘋人院裏去,對嗎?”她問。
“對,對,您確實幫助了我;您幫助我克服了困難,”她接下去說,顯
得有點兒茫然。“逃出來還是容易的,否則我就不會離開那兒了。他們對待
我,不像對待其他人那樣,他們從來不懷疑我。我非常安靜,非常聽話,很
容易被他們嚇唬倒。但是,困難的是怎樣一路找到倫敦去,您在這方麵幫助
了我。當時我向您道謝了嗎?現在我向您道謝,非常感謝您。”
“那瘋人院離開我們遇見的地方遠嗎?說吧,既然相信我是您的朋友,
就告訴我它在哪裏吧。”
她說出了它的地址——從那地址可以知道它是一所私人開辦的瘋人院,
是離開我遇見她那個地方不太遠的一所私人開辦的瘋人院——接著,明明是
擔心我會利用她的答複去做什麼事情,她又急著重複剛才的問話。“您總不
會認為我應當回到瘋人院裏去,對嗎?”
“讓我再說一遍:我很高興您逃了出來;我很高興您離開我以後一直很
好,”我回答。“您說有個朋友在倫敦,可以到他那兒去。您找到了那個朋
友嗎?”
“找到了。那時候已經很晚,可是還有一個女仆沒睡,在那兒做針線,
她幫我喚醒了克萊門茨太太。克萊門茨太太是我的朋友。她是一位忠厚善良
的人,當然,不能和費爾利太太相比。啊,誰也比不上費爾利太太啊!”
“克萊門茨太太是您的老朋友嗎?您認識她很久了嗎?”
“是呀,從前我家住在漢普郡,她是我的街坊;我小時候,她就喜歡我,
總是照看著我。前些年,她離開我們的時候,在我的祈禱書裏寫下了她倫敦
的地址,還說:‘如果你遇到什麼困難,安妮,就來找我好了。沒有丈夫幹
涉我,也沒有子女需要我照看,我會當心你的。’話說得多麼仁慈,對嗎?
我記得這些話,大概就是因為它們說得很仁慈。我能夠記得的事太少了,太
少了。”
“當時您沒有父母照看嗎?”
“父親?我從來就沒見過父親;我從來就沒聽母親提到他。父親?哦,
天哪!他大概已經死了吧。”
“那麼,您母親呢?”
“我和她相處得不好。我們隻能給對方帶來煩惱和恐懼。”
隻能給對方帶來煩惱和恐懼!一聽這句話,我就開始懷疑,禁閉她的人
可能就是她母親。
“別問到我母親的事,”她接下去說。“還是讓我談談克萊門茨太太吧。
克萊門茨太太和您一樣,也不認為我應當回到瘋人院去;她和您一樣,知道
了我從那兒逃出來了也感到高興。她為我不幸的事哭過,叫我千萬別讓人家
知道了。”
她說“不幸的事”。她用這幾個字,又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要以此說明
她寫那封匿名信的動機?是不是要以此表明許多婦女最普通習見的那種動
機:由於自己受了一個男人的騙,所以寫匿名信去破壞他的婚事?我決定在
尚未繼續談下去之前,首先消除這個疑點。
“什麼不幸的事?”我問。
“就是我被關起來那件不幸的事嘛,”她回答時對我的問話確實顯得很
驚訝。“除此以外,還能有什麼其他不幸的事呢?”
我決定盡可能委婉而耐心地繼續追問。現在進行調查時,我每前進一步
都必須穩紮穩打,這是十分重要的。
“什麼事?”她急切地問。
“遭遇到那種不幸的事,是因為過份天真地相信自己的品德,相信所愛
的人是正人君子,”我回答說。
她抬起頭朝我望了望,露出兒童般天真的困惑神情。她那張會將任何情
感都十分明顯地流露出來的臉,這時絲毫沒有變色或顯出慌亂,完全沒有那
種內疚的表示。當時她那種表情和神態,比任何語言更能使我深信:我剛才
那樣推測她寫信給費爾利小姐的動機,明明是猜錯了。無論如何,這方麵的
疑點現在可以消除了;但是,剛消除了這一個疑點,立刻出現了另一個難以
解釋的問題。我根據絕對可靠的證言知道,那封信雖然沒提到珀西瓦爾·格
萊德爵士的姓名,但指的確是他本人。肯定有一個性質嚴重的原因,使她深
深感到自己受了傷害,所以才會用信裏那些話暗中向費爾利小姐揭發他——
現在已經毫無疑問,不能再將這件事歸咎於她的清白和名譽受了玷汙。他給
她帶來的傷害並不是屬於這一類性質的。那麼,它又是屬於什麼性質的呢?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說,那神情明明是經過了一番思索,但仍舊
想不出我對她說的那幾句話的含意。
“好吧,”我回答說,“我們還是繼續談剛才沒談完的話吧。告訴我,
您和克萊門茨太太在倫敦待了多久,是怎樣來到這兒的?”
“待了多久?”她重複了一句。“我一直在克萊門茨太太家裏,兩天前
我們才一同來到這兒。”
“那麼,您是住在村裏的了?”我說,“可是奇怪,我沒法打聽到您,
即使您來這兒隻兩天..”
“不,不,不是住在村裏。是住在三裏外一個農莊上。您知道那農莊嗎?
那地方叫托德家角。”
那地方我記得很清楚;我們駕車出去,常常經過那兒。它遠離開海邊,
旁邊有兩座小山銜接,偏僻荒涼,是附近最老的一個農莊。
“住在托德家角的那家人,是克萊門茨太太的親戚,”她接下去說,“他
們家常常邀克萊門茨太太去作客。她說要去,並且要帶我一起去,因為那兒
幽靜,空氣新鮮。她待我真好,對嗎?其實,隻要是幽靜、安全、沒人幹擾
的地方,我都樂意去。後來我聽說托德家角就靠近利默裏奇村——哦,我多
麼高興呀,哪怕是赤著腳也要一路走到那兒,再去看看那個村子,那些學校,
還有利默裏奇莊園!托德家角的人都是極好的人。我希望能在那兒待很長時
期。隻有一件事,我對那些人不滿意,也對克萊門茨太太不滿意——”
“什麼事?”
“她們都取笑我穿一身白——他們都說這樣打扮顯得怪特別的。他們懂
得什麼啊?費爾利太太最有眼光。費爾利太太再也不會讓我穿這樣難看的藍
色鬥篷!啊,她生前就愛白色;瞧她這墳上都是白石砌的;她總是用白衣服
打扮她的小女兒。費爾利小姐好嗎?快樂嗎?她現在還是像小姑娘那樣習慣
穿白的嗎?”
她一問到費爾利小姐,就把聲音降低,漸漸把腦袋從我這麵扭轉過去,
我從她的神態改變中覺察出,她是因為想到了冒險遞送匿名信的事而感到不
安;於是我立刻決定如何提出問題,要使她在冷不防中被迫承認這件事。
她嘟噥了一兩句什麼,但是話說得很糊塗,聲音又低,我甚至猜不出它
的意思。
“您是問我:費爾利小姐今兒早晨為什麼不舒服,心情不好嗎?”我接
下去說。
“不是的,”她急忙說,“哦,不是的,我根本沒問這個。”
“您不問我也要告訴您,”我接著說,“費爾利小姐收到了您那封信。”
剛才我們談話的時候,她有一會兒工夫一直跪在那裏,很認真地擦拭碑
文上最後的雨露斑跡。我向她說第一句話時,她聽了便停下來,但不站起,
隻慢慢地向我轉過身。我的第二句話一出口,她幾乎僵在那裏了。她剛才一
直握著的那塊布從她手裏落下了;她的嘴唇張開了;一刹那間,她臉上的那
點兒血色完全消失了。
“您怎麼會知道的?”她有氣無力地說。“是誰給您看的?”她的臉變
得緋紅——一下子紅得很厲害,因為她突然意識到無意中已經吐露了自己的
秘密。她在絕望中把兩手一拍。“我根本沒寫那信,”她嚇得氣喘籲籲地說。
“我根本不知道那封信!”
“知道,”我說,“是您寫的,您是知道那封信的。投遞這樣的信是不
應該的;這樣嚇唬費爾利小姐是不應該的。如果您有什麼事應當向她說,需
要她知道的話,就該親自到利默裏奇莊園去,就該親自去對那位小姐說明
嘛。”
她向墳上平坦的石座蹲下身,直到她的臉貼在它上麵;她一句話也不回
答。
“如果您是好意,費爾利小姐就會像她母親那樣厚待您,”我繼續說,
“費爾利小姐就會替您保守秘密,不會讓您受累。您明兒在農莊上會見她好
嗎?要不,您在利默裏奇莊園的花園裏會見她好嗎?”
“哦,我真希望死了也埋在這裏,和您安息在一起啊!”她嘴唇緊湊著
墓碑嘟噥了幾句,口氣中透出對地下死者的熱愛。“您知道,為了您的原故,
我是多麼愛您的孩子啊!哦,費爾利太太呀!費爾利太太呀!教教我怎樣去
救她吧。還像以前那樣,像是我的親人,像是我的母親,教我一個最好的辦
法吧。”
我聽見她在吻那石座:我看到她熱情地在那上麵拍打。那聲音,那情景,
深深地感動了我。我俯下身子,輕輕地握住那雙可憐的軟弱的手,我竭力安
慰她。
但是怎麼說也沒用。她掙脫了手,怎麼也不肯把臉從石座上抬起。眼見
無論如何急需找個辦法使她安靜下來,我忽然想到:看來她最關心的是我對
她的看法,她要我相信她的理智是健全的、她的行動是正常的,所以,現在
隻有從這方麵設法打動她。
“好啦,好啦,”我溫柔地說。“還是安靜下來吧,否則我就會對您有
不同的看法了。別讓我有這種想法,以為那個人把您送進瘋人院也許是有道
理的——”
以下的話已到唇邊,但沒說出口。我剛大著膽提到那個把她關進瘋人院
的人,她一下子就跪起來了。這時在她身上出現的變化是十分反常和驚人的。
她那張臉,緊張中帶有敏感、柔弱、遲疑的神氣,一向顯得那麼動人,這時
突然被強烈得類似瘋狂的仇恨和恐懼籠罩住,並且每一部分都平添了凶悍倔
強的神氣。她在朦朧暮色中瞪大了那雙野獸般的眼睛。她一把抓起那塊落在
身旁的布,好像那是一個她可以將其掐死的生物,雙手使勁地抽搐般扭著它,
它裏麵僅存的幾滴水都滴在她膝下石座上。
不到一分鍾以前她腦子裏還存有的那種比較溫和的想法,這會兒好像已
經一掃而空。顯然,不像我原先所想象的,費爾利太太並不是唯一留在記憶
中的深刻印象。除了欣喜地記住了自己在利默裏奇村上學的日子,同時她還
仇恨地記住了自己被關在瘋人院裏所受到的傷害。是誰那樣迫害她的呢?難
道真會是她母親不成?
我很想探聽到底,絕不願意半途而廢,然而,我仍強迫著自己不再向下
追問。看到她當時那種情景,出於人道主義,我必須使她安定下來,否則就
未免太殘酷了。
“我不再談那些會叫您感到痛苦的事了,”我安慰她。
“您有什麼企圖,”她回答,尖銳的口氣中透出猜疑。“別這樣盯著我。
對我直說,告訴我您打算怎樣。”
“我隻不過是要您安靜下來,等到更鎮定一些,您再考慮考慮我的話
吧。”
“考慮他的話?”她停下了,把那塊布在手裏一前一後地搓著,小聲兒
自言自語:“他說什麼來了?”接著,她又向我轉過身,不耐煩地搖搖頭。
“您為什麼不提醒我呀?”她突然氣忿忿地問。
“好的,好的,”我說,“我來提醒您,您經我一提就會想起來。我剛
才叫您明兒去會見費爾利小姐,原原本本地把有關那封信的事告訴她。”
“啊!費爾利小姐——費爾利——費爾利——”
那心愛的熟悉的姓我剛說出口,好像已使她安靜下來。她的臉顯得溫和
了,又像原先那樣了。
“您不用害怕費爾利小姐,”我接下去說,“也不用害怕那封信會給您
招來麻煩。她對那封信裏說的已經知道得很多,您盡管把全部詳情一起告訴
她。根本不需要再去隱瞞,因為現在已經沒什麼可以隱瞞的了。您信裏雖然
沒提名道姓,但是費爾利小姐知道您說的那個人就是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
——”
我剛說出那個名字,她就一下子站起來,發出一聲慘號,慘號聲在墳地
上空回蕩,嚇得我一顆心急跳起來。剛從她臉上消失了的那副陰森難看的神
情,又一次倍加顯著地籠罩著她的臉。一聽到那名字就發出尖叫,緊接著又
是那副仇恨和恐怖的表情,這已說明了一切。現在再沒有絲毫可疑的了。將
她關進瘋人院,這件事與她母親無關。關她的是另一個人——那人就是珀西
瓦爾·格萊德爵士。
尖厲的慘號聲被別人聽到了。這一麵,我聽見教堂司事的小屋子的門打
開了;另一麵,我聽見她的夥伴叫喊,叫喊的就是那個圍著圍巾的婦女,那
個被稱為克萊門茨太太的婦女。
“我來了!我來了!”從矮樹叢後麵傳來喊聲。
不一會兒,已經看到克萊門茨太太趕來。
“你是什麼人?”她踏上牆階,毫不畏縮地對著我大喊。“你怎麼可以
這樣嚇唬一個柔弱可憐的婦女?”
克萊門茨太太大膽地向我怒目而視,這引起了我對她的尊敬。
“如果我是罪有應得,被人這樣惡狠狠地瞪著,那我確實應當感到慚
愧,”我說,“但是,這件事不能怪我。我嚇住了她是出於無意,並不是存
心。她也不是第一次會見我。您盡可以問一問她,她會告訴您:我是不可能
存心傷害她的,不可能傷害任何婦女的。”
我把話說得很清楚,好讓安妮·凱瑟裏克聽明白;後來我看出,她聽懂
了那幾句話的意思。
“是的,是的,”她說,“她從前很照顧我,他幫助我——”以下的話
她便湊近她朋友耳邊悄悄地說了。
“多麼奇怪!”克萊門茨太太說時露出困惑的神情。“原來是這麼一回
事。很抱歉,我不該對您口氣那麼粗暴,先生;但是,您要知道,那樣是會
叫一個陌生人看了犯疑的,這件事不能怪您,都怪我不好,不該由著她這樣
任性,讓她獨個兒待在這樣荒涼的地方。去吧,親愛的——這就回去吧。”
我看出來,這位善良的婦女一想到要一路走回去,就顯得有點兒擔心,
於是我自告奮勇,要陪同她們走到能看見自己家的地方。克萊門茨太太婉言
謝絕了我的提議。她說,隻要一走到那片野地裏,她們肯定會遇見農莊上的
工人。
“千萬原諒我,”安妮·凱瑟裏克挽著她朋友的手臂走開時,我這樣說。
我雖然沒存心驚嚇和刺激她,但是,看見那張嚇得怪可憐的蒼白的臉,我心
裏感到很難受。
“我一定不加計較,”她回答,“但是您知道的事太多了;也許以後我
見了您就會害怕。”
克萊門茨太太瞟了我一眼,惋惜地搖了搖頭。
“再見啦,先生,”她說,“我知道這件事不能怪您,但是我希望您剛
才嚇倒的是我而不是她。”
她們走過去幾步,我以為她們會徑自離開了那裏;沒料到安妮突然站住,
撇下了她的朋友。
“等一等,”她說。“我一定要去告辭。”
她回到墳旁,親切地把雙手搭在雲石十字架上,吻了吻它。
“這會兒我舒服些了,”她安靜地抬起頭來看著我,舒了口氣。“我原
諒您了。”
她又走到她夥伴跟前,兩人離開了墳地。我看見她們在教堂附近停下,
和教堂司事的妻子說話,那女人剛才從小屋裏出來,就一直候在那裏,遠遠
地看著我們。接著,她們又繼續向前,走上了那條通往荒地的小道。我看見
安妮·凱瑟裏克的背影逐漸消失,最後全部隱沒在暮色中——我擔心而悲傷
地望著,就仿佛是最後一次在煩惱的塵世間看見這個白衣女人。
14
半小時後,我已經回到莊園裏,把全部的經過一一說給哈爾科姆小姐聽。
像她這種性格的婦女,竟然會一言不發,全神貫注,從頭到尾聽我說下
去,這就有力地證明,她認為我那些話的性質有多麼嚴重。
“未來的事如何發展,”我說出自己的想法,“可能取決於我們如何利
用現在的時機。如果安妮·凱瑟裏克和一個婦女談話,也許會比和我談話更
加隨便,更沒有保留。如果費爾利小姐——”
“這件事根本不必去考慮,”哈爾科姆小姐又像平時那樣口氣十分堅決
地打斷了我的話。
“那麼我建議,”我接下去說,“就由您去會見安妮·凱瑟裏克,盡可
能使她相信您。至於我,我可不願意再去使這個可憐的人受驚了,因為,真
感到過意不去,我已經嚇過她一次了。您認為明天和我一起到那個農莊上去
有什麼問題嗎?”
“毫無問題。為了勞娜的利害關係,我什麼地方都情願去,什麼事都情
願做。您剛才說那地方叫什麼?”
“那地方您一定很熟悉。它叫托德家角。”
“可不是。托德家角是費爾利先生的一個農莊。我們家擠牛奶的女仆就
是那兒一個農民的二女兒。她經常來往於我們家和她父親的農舍之間;她可
能聽到或者看見一些我們知道了會有用的事情。要不要我這會兒就問那個女
仆在不在樓下?”
她搖了搖鈴,吩咐男仆傳話。男仆回來說,擠牛奶的女仆到農莊上去了。
她已經有三天沒回家,傍晚女管家準了她的假,讓她回去一兩個小時。
“明天我可以找她談一談,”哈爾科姆小姐等男仆離開後對我說,“這
會兒先讓我明確我會見安妮·凱瑟裏克所要達到的目的。您肯定那個把她關
進瘋人院的人是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嗎?”
“十分肯定。現在唯一無法理解的是他的動機。考慮到他和她兩人絕對
懸殊的社會地位,看來他們不可能有任何親戚關係,所以,即使確實需要把
她禁閉起來,我們也極需知道,為什麼要由他來承擔這項重大責任,把她關
閉在——”
“一個私人開辦的瘋人院裏,好像是您說的?”
“是的,一個私人開辦的瘋人院裏,住院要付一筆看護費,那是窮人負
擔不起的。”
“我明白疑點在哪裏了,哈特賴特先生;無論安妮·凱瑟裏克明天是否
能夠幫助我們,我向您保證要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珀西瓦爾一到舍間,
就必須向我和吉爾摩先生把這件事解釋清楚。我最關心的是我妹妹將來的幸
福,我可以向她施加影響,取得一部分決定她婚事的權力。”
那天晚上我們就這樣分手了。
第二天早餐後,我們沒能立即去農莊,因為,被昨天傍晚的那些事一打
岔,我忘了另一件需要做的事。今天是我在利默裏奇莊園的最後一天;郵件
一送到,我就需要按照哈爾科姆小姐出的主意,去請費爾利先生允許提前一
個月解除我的聘約,理由是: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我必須回倫敦。
幸而那天早晨有兩封我朋友從倫敦寄來的信,這樣至少表麵上看來我的
借口可能是真實的。我立刻把信拿回到自己屋子裏,然後吩咐男仆帶話給費
爾利先生,問什麼時候可以讓我去和他商量一件事。
我等候仆人回來的那段時間裏,毫不關心他主人會如何對待我辭職的
事。不管費爾利先生允許也好,不允許也好,反正我是走定的了。一想到我
現在已經在孤寂的旅程中邁出第一步,此後即將和費爾利小姐永別,我好像
對那些與自己有關的一切事都感覺遲鈍了。我已經拋棄了我窮人的矜持;我
已經拋棄了我藝術家的一切微不足道的虛榮。即使費爾利先生現在存心對我
傲慢無禮,他也不能損傷我的感情了。
我立即坐下來寫信,在措詞上盡量委婉客氣、簡潔明瞭。費爾利先生並
不急於作複。幾乎過了整整一小時,他的回信才送到了我手裏。信上的字端
正秀美,用紫色墨水寫在光滑得像象牙、厚實得像硬紙板一般的信箋上;信
裏是這樣寫的:——
“費爾利先生向哈特賴特先生致意。費爾利先生(在目前健康欠佳的情
況下)無法表達哈特賴特先生的辭職給他帶來的驚訝與失望。費爾利先生平
時不理俗務,但他諮詢了熟諳這方麵事情的管家,該管家認為費爾利先生的
看法正確,即:除非為了可能屬於生死攸關性質的大事,否則哈特賴特先生
更無其他理由必需辭職。如果費爾利先生在病痛中為尋求慰藉與樂趣而對藝
術與藝術家培養的高度欣賞感情能輕易動搖,那末哈特賴特先生目前的行動
可能已經使其動搖了。然而,費爾利先生的這種感情並未動搖,動搖的乃是
哈特賴特先生的這種感情。
“一經表明本人的看法——即在劇烈的神經痛楚所允許的限度內表明了
他的看法——費爾利先生除發表他對這一十分違反常規的辭職已作的決定,
更無他語可以奉告。由於身心的絕對寧靜對他至關重要,所以費爾利先生不
願讓哈特賴特先生在雙方基本上都極感難堪的情況下繼續留在此地,以致打
破那種寧靜。因此,純為自己的寧靜著想,費爾利先生放棄拒絕接受辭職之
權,並通知哈特賴特先生:尊駕可以請便。”
我折好信,把它跟其它信件放在一起。從前,我會把這封信看作是一種
侮辱,對它感到忿怒,但是現在我隻能把它當作是解除我職務的一份書麵通
知而已。當我走到樓下餐廳裏,告訴哈爾科姆小姐準備和她一同去農莊時,
我已經把這件事丟在腦後,幾乎忘記它了。
“費爾利先生給了您同意的答複嗎?”我們離開餐廳時,她這樣問我。
“他已經允許我走了,哈爾科姆小姐。”
她立刻抬頭望了望我,自從認識我以來首次自動地拉住了我的手臂。再
沒有任何語言能這樣細致地表明,她已經理解到我是如何獲準辭職的,她現
在是以朋友的身份,而不是站在主人的地位對我表示同情。我並沒有十分重
視那個男子侮慢我的信件,但是卻深深感到這個婦女寬慰我的溫情。
在去農莊的途中,我們約好,應由哈爾科姆小姐獨自走進那家人家,而
我則在外麵不遠的地方等著。我們之所以采取這一行動方式,是有鑒於前一
天傍晚在墳地裏發生的事,唯恐我一露麵就會又使安妮·凱瑟裏克感到緊張
害怕,更加猜疑這樣一個素昧生平的小姐的來意。哈爾科姆小姐撇下了我,
先去找農民的妻子談話(她深信農民的妻子會熱心幫助她),而我則在附近
等著。
“安妮·凱瑟裏克不肯會見您嗎?”我吃驚地問。
“安妮·凱瑟裏克已經走了,”哈爾科姆小姐回答。
“走了!”
“和克萊門茨太太一起走的。她們今兒早晨八點鍾一起離開了農莊。”
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了——我隻感覺到,供我們查明這件事的最後一個機
會已經隨著她們一起消失。
“有關這兩位客人的事,凡是托德太太所知道的,也都不外乎是我所知
道的,”哈爾科姆小姐接下去說,“我和她仍舊無法解釋這件事。她們昨兒
晚上離開了您,平安回到寄宿的地方,和托德先生一家人像往常一樣度過晚
上的前一部分時間。但是,就在吃晚飯之前,安妮·凱瑟裏克嚇壞了他們,
她突然昏倒了。她來到農莊的頭一天也發過一次這樣的病,但是沒這樣可怕;
托德太太認為那一次的發病是和看了一份我們本地報紙上的什麼新聞有關,
當時報紙放在農舍裏桌上,就在發病的前一兩分鍾她看了那份報紙。
“托德太太可知道,是報上哪一段新聞使她激動成那樣嗎?”我追問。
“她不知道,”哈爾科姆小姐回答。“她看了那份報紙,並沒找出任何
激動人的新聞。但是,我請她讓我也看一遍,可就在展開的第一版上我發現,
編輯因為缺少材料,就報道了我們家的事,在轉載倫敦報紙發表的《名門婚
事欄》中刊登了我妹妹訂婚的消息。我立刻得出結論,相信正是這條新聞強
烈地刺激了安妮·凱瑟裏克,同時我認為,這也說明了她第二天向我們家投
遞那封匿名信的原因。”
“這都是毫無疑問的了。但是,有關她昨天晚上第二次昏倒的事,您還
聽到一些什麼嗎?”
“什麼也沒聽到。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那完全是一個謎。當時屋子
裏沒有一個生人。外來的隻有我們家擠牛奶的女仆,我已經對您說過,那是
托德太太的女兒,大夥談的話也很一般,不過閑聊了一些村裏的事情。他們
隻聽見她叫了一聲,再看她臉色煞白,但看來好像完全是無緣無故的。托德
太太和克萊門茨太太把她扶上了樓,克萊門茨太太留在那兒陪著她。一直到
她們平時睡覺的時間已經過了很久,大夥還聽到她們在談話,今兒一早克萊
門茨太太就把托德太太拉到一邊,說她們必須離開那兒,當時托德太太的那
份驚訝是無法形容的。從她客人口中能夠得到的唯一解釋是,因為發生了一
件事,那並不是由於農莊上任何人的錯,但是性質卻十分嚴重,所以安妮·凱
瑟裏克決定立即離開利默裏奇村。主人請克萊門茨太太把事情說得更清楚一
些,但無論怎樣央告也沒用。她隻是搖頭說,為了安妮的原故,隻能請大家
不要追問。她處處顯得十分激動,一再重複說安妮必須離開,她必須陪安妮
一起走,而她們要去的地方又絕不可讓任何人知道。至於托德太太怎樣苦苦
地留客,客人怎樣執意地拒絕,那些細節我就不必向您多說了。最後,過了
三個多小時,她用車把她們送到最近的車站。一路上她再三要她們把這件事
解釋得更清楚一些,但結果仍舊不得要領;她讓她們在車站前麵下了車,見
她們這樣毫無禮貌地突然離開,這樣不把她當朋友信任,她就感到又愧又恨,
甚至沒留下來向她們道別,就氣忿忿地趕著車回去了。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
您倒仔細回憶一下然後告訴我,哈特賴特先生,昨兒傍晚墳地裏發生的事,
有哪一點能說明那兩位女客今兒早晨突然離開農莊的原因嗎?”
“我打聽了。但是,昨天晚上托德太太好像為家務事分了心,沒注意到
堂屋裏的談話。她隻能告訴我,談的‘不過是一些新聞’,我想,那意思就
是說,他們像平常那樣談了各人自己的事情。”
“擠牛奶的女仆也許會比她母親記得更清楚吧,”我說。“我們回到家
裏,哈爾科姆小姐,您是不是可以就去和那女仆談一談。”
於是,我們一回到莊園,就按照我的主意行事。哈爾科姆小姐把我領到
仆人工作的地方,我們在牛奶棚裏找到了那個女仆,她正把袖子捋齊肩膀,
一麵洗那個大牛奶盆,一麵無憂無慮地唱著歌。
“我領這位先生看你的牛奶棚來了,漢娜,”哈爾科姆小姐說。“這是
我們家裏值得參觀的一個地方,瞧你多有麵子。”
女仆紅了臉,她行了一個屈膝禮,羞答答地說,她要永遠把那地方收拾
得最整潔。
“我們剛從你父親那兒來,”哈爾科姆小姐接著說。“我聽說,你昨兒
晚上也到那兒去了,你看見家裏來的客人了嗎?”
“看見了,小姐。”
“我聽說好像有一位客人身體不好,暈倒了吧?大概,那不會是因為誰
說了什麼話,或者做了什麼事,嚇倒了她吧?你們沒說什麼怪可怕的事情
吧?”
“哦,沒說什麼嘛,小姐!”女仆笑著說。“我們隻談了一些新聞。”
“大概,你的姊妹們告訴了你一些托德家角的新聞吧?”
“是呀,小姐。”
“你呢,就告訴了她們一些利默裏奇莊園裏的新聞吧?”
“是呀,小姐。我肯定沒說什麼會嚇倒這個可憐的人的話,因為我的話
還沒談完,她就發病了。小姐,那樣兒看了真叫人害怕呀,瞧我這人就從來
沒暈倒過。”
還沒來得及往下問,這時候有人來喚她到牛奶棚門口去接收一籃子雞
蛋。她剛走開,我就悄聲對哈爾科姆小姐說:
“問問她,昨兒晚上她可曾提到有客人要到利默裏奇莊園來。”
哈爾科姆小姐向我使了個眼色,暗示她已明白我的用意,擠牛奶的女仆
一回到我們跟前,她就問到這件事。
“可不是,小姐,我提到了,”女仆毫不在意地回答。”我說有客人要
來,還說花母牛出了事故:我在農莊上的人談的就是這幾件新聞。”
“你提到了一些人的名字嗎?你對他們說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星期一
要來嗎?”
“說了,小姐——我告訴他們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就要到了。我想這
樣說不礙事吧——我想這總沒犯錯吧。”
一見四麵沒人,我們就停下來,交換了一個眼光。
“現在您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嗎,哈爾科姆小姐?”
“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必須消除這個疑點,哈特賴特先生——否則勞
娜·費爾利就絕不能嫁給他。”
15
我們走到正屋前麵,一輛輕便馬車從火車站的方向沿莊園裏車道朝我們
這麵駛來。哈爾科姆小姐站在門口台階上,等馬車停穩了,就走過去跟那個
趁踏板剛放下就輕捷地走下車的老先生握手。吉爾摩先生到了。
我們被互相介紹的時候,我懷著幾乎是無法掩飾的興趣與好奇看著他。
我走後,這位老人將留在利默裏奇莊園,他要聽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的解
釋,還要憑他的經驗幫助哈爾科姆小姐作出判斷,他要一直等候到婚事問題
解決了,然後,如果是順利地解決了,將親自為費爾利小姐草擬婚約。當時
我雖然還沒像現在這樣了解他,但和以前初見到一個陌生人時不同,我對這
位家庭法律顧問已經深感興趣。
從外表上看來,吉爾摩先生和一般人想象中的老律師完全不同。他臉色
紅潤,一頭白發留得很長,梳理得一絲不亂,他的黑色上衣、坎肩和褲子都
非常整齊合身,白色領帶打得端端正正,淡紫色的小山羊皮手套毫不含糊,
確實可以用來裝飾一位注重儀表的牧師的那雙手。他的一舉一動都很舒坦地
顯出遵循老派禮節的人的端莊與文雅,同時透出一個在職業上需經常處於警
惕狀態的人所具有的精明與機靈。你首先看到,他具有健旺的體質和樂觀的
精神,接著你就想到,長期以來他的事業一帆風順,他一向被人信任,老年
時愉快、勤勉、普遍受人尊敬:以上是我被介紹吉爾摩先生時,他給我的一
般印象,現在還可以公允地補充一句,隨著以後我對他有了更深的認識,一
切都進一步證實我當時的看法是正確的。
我讓這位老先生和哈爾科姆小姐一起走進屋子,以免他們商談那些家庭
問題時會因為有陌生人在場而感到拘束。他們穿過大廳,到了會客室裏,我
又走下台階,獨自在花園裏徘徊。
我留在利默裏奇莊園裏的時間已經有限,由於收到匿名信而不得不參與
的偵察工作已經結束,我明天早晨就必須離開這裏了。如果我在這有限的時
間內,擺脫了那強行加給我的無情束縛,並讓自己隨心所欲地行動一次,這
除了可能給我本人帶來危害,總不致於累及旁人吧:我要去向那些景物道別,
它們將來會使我聯想到夢一般短促的戀愛與快樂。
我不由自主地踏上我工作室窗下的那條路,昨天傍晚我還看見她帶著她
的小狗經過這裏,於是我也沿著她那雙可愛的腳常常踐踏的小徑走去,最後
到了通向她的玫瑰園的那扇邊門。這時園內已是一片冷落荒涼的景象。她曾
經教我怎樣辨別那些名稱不同的花,我曾經教她怎樣當作模特兒去繪畫的那
些花,都已凋零,花壇間的白色小徑已經鋪著潤濕的蒼苔。我一直走上那條
林蔭道,記得我們曾經一起在那裏聞到八月間黃昏時的暖香,一起在那裏欣
賞陽光與樹影在我們腳下閃動著交織成的無數圖形。這會兒樹葉從呻吟著的
枝條上墜落在我身旁,空中飄散著的泥土黴濕氣冷冽刺骨。我又向前走過去
一程,這時已出了庭園,順著一條小徑曲曲折折地登上了最近的小丘。老早
斫倒在路旁、我們曾經在它上麵坐著休息的那棵樹,現在已經被雨淋濕,我
畫給她看的那簇羊齒和野草,從前安靜地躺在我們前麵那堵粗石頭牆底下,
現在那裏已積了一潭死水,圍著一叢泥汙的蔓草。我登上小丘頂,觀看我們
在更幸福的日子裏常常欣賞的景色。那裏已經變得寒冷荒涼,再也不是我記
憶中的景色。她在我身邊時的陽光已經遠離開我,她那柔媚的聲音再也不在
我耳邊縈繞。記得就在這會兒我朝下麵看的地方,她曾經向我談到她父親,
說他在雙親中去世較晚,她還告訴我,說他們父女倆如何相親相愛,現在每
當她走進家中某些房間,重做某些從前曾經和他一同做的工作或遊戲時,她
仍會傷心地懷念著他。我聽她說這些話時所看到的那些景色,難道就是我這
會兒獨自站在山頂上看到的這一些嗎?我扭轉身,離開了那兒,又曲曲折折
地走回去,穿過荒野,繞過沙丘,向低處走近海邊。那兒是白茫茫的怒濤,
是洶湧奔騰的海浪形成的千變萬化的奇景,但是,有一次她用小傘在沙上畫
著玩兒的那個地方在哪裏呢?她談到我和我的家人,她向我提出婦女細心注
意的那些問題,問到我母親和妹妹,很天真地猜測我要不要離開那冷清的宿
舍,成家立業:我聽她談到那些話時,和她一起坐的那個地方在哪裏呢?風
與浪早已吹洗淨她在沙上留下的印跡。我朝那白茫茫的海邊望去,我們倆在
那裏度過愉快時光的地方已經不見,好像我根本就不知道那地方,好像那地
方對我是陌生的,我現在已經站在異鄉的海岸邊。
我在西麵草坪邊走道上遇見了吉爾摩先生。他明明是在找我,因為我們
彼此一看見,他就加快了步伐。我當時的精神狀態很不適宜於應酬生客;然
而,兩人的會見是無法避免的,於是我隻得竭力和他敷衍。
“我就是要找您呀,”老先生說,“敬愛的先生,我要和您談幾句話;
如果您不反對,我想就利用現在這個機會。這麼著,索性直截了當地說了吧,
哈爾科姆小姐和我談了一些她家裏的事——我就是為了這些事來這兒的——
在談話中,她當然提到和那封匿名信有關的不愉快的事,還提到您是多麼熱
心,大力協助了這件事的調查工作。由於參與了這項工作,我很理解,您一
定很關心,很急於要知道,已經由您開始的調查工作,將來是不是有可靠的
人來接著搞。敬愛的先生,您在這一點上盡可以放心——這件事將由我來處
理。”
“無論在哪一方麵,吉爾摩先生,您都要比我更適合於協助辦理這件事。
您是不是已經決定采取什麼行動了?我這樣問一句不嫌冒昧嗎?”
“凡是目前可以作出決定的,哈特賴特先生,我都作出決定了。我要把
那封信的抄本,再附一份事情經過情形的說明,一起寄交給珀西瓦爾·格萊
德爵士在倫敦我認識的一位律師。我要留下原信,等珀西瓦爾爵士一到就給
他看。至於如何偵探那兩個婦女,辦法我已經有了,我派了費爾利先生的仆
人——一個很可靠的仆人——到火車站去打聽;仆人身邊帶了錢,接受了我
的指示,隻要一找到線索,就對兩個婦女進行追蹤。在珀西瓦爾爵士星期一
來到之前,所能做到的就是這一些了。我本人相信,像珀西瓦爾爵士這樣一
位高貴的紳士,他是會立刻作出一切必要的說明的。先生,珀西瓦爾爵士是
極有身份的——他據有顯要的地位,享有不容懷疑的聲望——我對這項偵查
工作的結果很有把握;我高興地向您保證:很有把握,根據我的經驗,這類
的事件是經常有的。比如:匿名信呀,墮落的婦女呀,社會上一些悲慘的現
象呀。我並不否認這件事具有其特殊的複雜性;但是,至於它本身的性質,
非常不幸,那卻是普通的,很普通的啊。”
“這還用說嗎,敬愛的先生——這還用說嗎?。我是一個老年人;我有
的是切合實際的看法。您是一位年輕人,有的是出於想象的看法。我們不必
為各自的看法進行辯論了。幹我這一行,我一直生活在一個進行辯論的環境
裏,哈特賴特先生;我總是希望對一件事可以不必進行辯論,現在也是這樣。
我們就等著瞧事態的發展吧——對,對,對,我們等著瞧事態的發展吧。瞧
這地方有多麼可愛。在附近打獵不是挺好嗎?大概,不行——費爾利先生好
像沒給圈出一片地方來。不過,這地方是可愛的;這兒的人也討人歡喜。我
聽說,您擅長繪畫吧,哈特賴特先生?多麼令人羨慕的才能。是屬於哪一派
的?”
我們開始了一般性的交談——實際上是吉爾摩先生隻顧說,我則是裝作
聽。我根本沒注意到他,以及他那滔滔不絕的談話。我兩小時孤獨的漫步,
給我帶來了影響:我想到要早一些離開利默裏奇莊園。何必把道別這件痛苦
的事多延長一些時間呢?現在還有誰需要我呢?我留在坎伯蘭已經毫無意
義;東家允許我離開,並沒有規定時間。我為什麼不立即結束了這件事呢?
我決定立即結束這件事。這會兒離天黑還有幾個小時——我盡可以當天
下午啟程回倫敦。於是,隨便找了個措詞委婉的借口,我離開了吉爾摩先生,
立刻回上房去。
上樓到我房間裏去的時候,我在樓梯上遇見了哈爾科姆小姐。她從我匆
忙的舉動和異樣的神態中看出我有新的打算,於是問我有什麼事。
我把以上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說給她聽,告訴她為什麼要趕快離開那裏。
“別這樣,別這樣,”她懇摯親切地說,您應當和我們依依惜別,再和
我們一起聚一次。就留在這裏用晚飯吧;留在這裏,讓我們像您剛來的那些
晚上一樣,盡量快樂地度過這最後的一個晚上吧。這是我的邀請,是魏茜太
太的邀請——”她略微停頓了一下,接著又補充說:“也是勞娜的邀請。”
我應允了她的要求。天知道,我真不願意給她們任何人留下絲毫不愉快
的印象。
我自己的房間在打晚飯鈴之前永遠是我的安樂窩。我在那裏等候著,最
後到了該下樓的時候。
一整天裏,我沒有和費爾利小姐說過一句話,甚至沒有和她見過一次麵。
我走進客廳剛看見她的那會兒工夫,對她和我的自製力都是一次嚴峻的考
驗。她也竭力要使我們的最後一個晚上恢複過去的快樂時光——雖然那種時
光是一去不複返的了。她穿了我平時最讚賞的衣服,那件用深藍色綢製的、
用老式花邊鑲得又別致又漂亮的衣服;她又像以前那樣趕上前來招呼我;她
又像在以前快樂的日子裏那樣坦率、天真、親切地向我伸出了手。冰冷的手
指握著我的手時在顫抖,蒼白的麵頰上映出鮮豔的紅暈,淡淡的微笑勉強掛
在唇邊,但經我一看它就隨著消失了:這一切向我說明,她作出了多麼大的
努力,才能保持外表的鎮靜。我的心已經最緊密地和她聯係在一起,我再不
能比當時更加強烈地愛她。
吉爾摩先生給了我們很大的幫助。他興致勃勃,一直孜孜不倦地引著大
家談話。哈爾科姆小姐存心跟他一唱一和,我也竭力學她的樣。我已經知道
如何解釋她那柔和的藍眼睛裏的表情的些微變化,我們剛坐上桌時,她的眼
睛是那樣懇求地注視著我。“幫助我妹妹吧,”她那張懇切、可愛的臉好像
是在說,“幫助我妹妹,這樣你就幫助了我呀。”
“怎麼樣,”吉爾摩先生問,“你打聽到什麼了嗎?”
“我打聽到,先生,”仆人回說,“那兩個女人在我們附近的火車站買
了去卡萊爾的車票。”
“聽到這個消息,你當然到卡萊爾去了?”
“去了,先生,可惜後來就找不到她們的下落了。”
“你在火車站打聽了嗎?”
“打聽了,先生。”
“還問過所有的客棧了嗎?”
“問過了,先生。”
“你把我給你的那份報告交給警察局了嗎?”
“我交了,先生。”
“好啦,我的朋友,你已經盡了你的一切力量,我也盡了我的一切力量;
這件事暫時就隻好到此為止了。我們已經打出了自己的王牌,哈特賴特先
生,”仆人退出去,老先生接著說。“至少是到目前為止,那兩個女人占了
我們的上風;現在我們更沒有其他辦法,隻有等候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下
星期一到來了。您不要再來一杯嗎?這紅葡萄酒很好,是那種味醇勁足的陳
酒。可是我家裏藏的比這種還要好一些。”
我們回到客廳裏——我曾經在那間屋子裏度過生平最快樂的晚上,但過
了今天的最後一晚,以後就再看不到它了。自從白晝漸短,天氣更冷,這裏
的情景也隨著改變了。臨草坪的玻璃門關上了,上麵遮了很厚的簾子。我們
不像往常黃昏時那樣坐在柔和朦朧的光影裏,這會兒燦爛的燈光耀花了我的
眼睛。一切都改變了——不論室內或戶外,一切都改變了。
哈爾科姆小姐和吉爾摩先生一起在牌桌前坐下;魏茜太太占了她習慣坐
的那張椅子。他們都在毫無拘束地消磨他們的晚上;但我消磨我這個晚上卻
感到很拘束,而且,由於注意到他們那樣安詳,就更感到痛苦。我看到費爾
利小姐在樂譜架旁邊徘徊。以前,每逢這個時候,我總會走到她跟前。這會
兒我卻遲疑不決——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裏走,該做什麼事。她向我很快地
瞥了一眼,忽然從架上拿了一份樂譜,自動地朝我走過來。
“我給您彈幾首您平時很愛聽的莫紮特的小調好嗎?”她問道,一麵緊
張地打開樂譜,低下頭去看。
我還沒來得及道謝,她已經匆匆地走到鋼琴跟前。我以前坐慣了的那張
在琴旁的椅子這會兒空著。她彈了幾個和弦,轉過身來望了我一眼,然後又
回過頭去看她的樂譜。
“您不坐在您的老地方嗎?”她突然聲音極低地說。
“最後一個晚上了,我就坐在我的老地方吧,”我回答。
她沒答話,仍舊注視著樂譜——她原來背得出那首曲子,以前彈過多次,
從來不去看那樂譜。我看見她靠我這一邊的麵頰上的紅暈消失,一張臉完全
變得蒼白,就知道她已經聽見了我的話,並且覺察到我正靠近她身邊。
是耳語,眼睛更專心地注視著樂譜,我以前從未見過她的手指這樣異常興奮
有力地在琴鍵上迅速移動。
“過了明天,費爾利小姐,我會天長日久永遠記住這幾句親切的話。”
她的臉變得更蒼白了,更加朝我另一邊避開了。
“別去談明天的事,”她說。“讓音樂用更愉快的語言向咱們談今晚的
聚會吧。”
她嘴唇一陣哆嗦——她試圖抑製住,但仍禁不住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
她手指在琴鍵上遲延了一下,彈錯了一個音符,試圖矯正,但這一來更加慌
亂,終於氣忿忿地把雙手往膝上一放。哈爾科姆小姐和吉爾摩先生正在鬥牌,
這時都吃驚地抬起頭來看。連坐在椅子裏打盹的魏茜太太聽見琴聲突然中斷
也驚醒過來,問出了什麼事。
“您過來玩惠斯特牌好嗎,哈特賴特先生?”哈爾科姆小姐問,深有含
意的眼光望著我坐的地方。
我已經知道她的用意,知道她這樣提議是對的,於是立刻站起身,朝牌
桌走過去。我一離開鋼琴旁邊,費爾利小姐就翻了一頁琴譜,更沉著地彈起
來。
“我一定要彈好它,”她說時幾乎是熱情激動地彈著。“最後的一個晚
上,我一定要彈好它。”
“來吧,魏茜太太,”哈爾科姆小姐說,“我和吉爾摩先生兩個人玩埃
卡特①,已經厭了——您來和哈特賴特先生合夥玩惠斯特吧。”
老律師露出譏笑的神情。他是贏家,剛翻到一張王牌。哈爾科姆小姐突
然變換牌局,他明明認為那是婦女不肯認輸的表現。
那天晚上其餘的時間裏,她再沒有說一句話,再沒有看我一眼。她一直
坐在琴跟前,我一直坐在牌桌上。她不停地彈琴——那樣彈著琴,就仿佛隻
有音樂可以使她忘了自己。有時候,她的手指觸到琴鍵,顯出留戀,流露了
柔和、幽怨、纏綿悱惻的深情,聽來是那麼無比地優美而又悲哀;有時候,
手指頓了一下,沒能彈好,或者機械地在琴上迅速撫過,仿佛彈奏已經成為
一種負擔。雖然一雙手在音樂中表達情感時那樣遊移變換不定,但是她仍舊
堅持彈下去。直等到我們都立起身來道晚安了,她才從琴跟前站起來。
魏茜太太離開房門最近,她第一個和我握手。
“恕我不送您了,哈特賴特先生,”老奶奶說。“我真舍不得您走。您
非常殷勤周到;我這個老太婆也感謝您的照顧。祝您幸福,先生——祝您一
路平安。”
接下去是吉爾摩先生講話。
“我希望咱們將來有機會再見,哈特賴特先生。那件小事我會妥善處理
的,您總明白了吧?對,對,不成問題。啊,瞧天氣多麼冷!我別讓您老站
在門口了。Bon voyage ①,敬愛的先生——bon voyage,我也學法國人說。”
哈爾科姆小姐跟著走過來。..
①埃卡特是一種兩人對玩的三十二張紙牌遊戲;惠斯特是一種四人玩物類似橋牌的遊戲。——譯者注
①法語:一路平安。——譯者注
“我明兒很早就要離開這裏了,”我說。“我走的時候,費爾利小姐,
您還沒——”
“不,不,”她急忙打斷我的話,”那時候我已經起來了。我要和瑪麗
安一起下樓進早餐。我不會辜負您的教導,我不會忘了過去三個月——”
她的聲音哽咽了,她輕輕地握住我的手,但接著就突然撒開了它。我還
沒來得及道“晚安”,她已經走開了。
我演的戲很快就要收場了——利默裏奇莊園上的最後一個早晨,曙光初
露,結束的時刻終於無可避免地到來。
“明兒早晨七點半見,”她說,接著又小聲兒說:“您沒想到,我憑耳
聞目見知道了更多的事。看了您今兒晚上的舉動,我要一輩子做您的朋友。”
費爾利小姐最後一個走過來。我一握住她的手,一想到了明天早晨,就
再不敢看她了。
“我明兒很早就要離開這裏了,”我說。“我走的時候,費爾利小姐,
您還沒——”
“不,不,”她急忙打斷我的話,”那時候我已經起來了。我要和瑪麗
安一起下樓進早餐。我不會辜負您的教導,我不會忘了過去三個月——”
她的聲音哽咽了,她輕輕地握住我的手,但接著就突然撒開了它。我還
沒來得及道“晚安”,她已經走開了。
我演的戲很快就要收場了——利默裏奇莊園上的最後一個早晨,曙光初
露,結束的時刻終於無可避免地到來。
我伸出了手,離開我最近的哈爾科姆小姐剛和我握別,費爾利小姐突然
扭轉身,匆忙離開了屋子。
“這樣更好,”哈爾科姆小姐等房門關上後說,“這樣對您和她隻會更
好。”
我又等了一會兒,方才說出話出——沒能向她道別,沒能看她一眼,就
這樣分離了,這叫人多麼難堪啊。我克製著自己,試圖在臨別時和哈爾科姆
小姐說幾句比較得體的話,然而,我總共隻想出了這麼一句。
“憑自己的名分,我可以要求您給我寫信嗎?”我隻能掙出這麼一句。
“隻要我們都活著,您要我為您做任何事都是名正言順的。不論那件事
結果如何,我都會讓您知道的。”
“將來有一天,等到我的輕率和愚蠢的行為早被忘了以後,如果我再能
效勞——”
我再也說不下去了。不由自主,我的嗓子堵塞了,我的眼睛濕潤了。
她拉住我的雙手,像男人那樣用力緊握著它們,烏黑的眼睛炯炯閃亮,
黝黑的臉上深深泛紅,一張奕奕有神的臉,由於寬大與同情的本性從內心發
出的純潔光芒而顯得美麗了。
“我有事會拜托您的——有那麼一天,到了那個時刻,我會把您當作我
的朋友和她的朋友,當作我的哥哥和她的哥哥那樣拜托您的。”她不再往下
說,隻把我拉得更靠近她一些——瞧這個大膽的、高貴的姑娘啊——像親姊
妹一樣在我額上吻了吻,並且喚我的教名。“上帝保佑你,沃爾特!”她說。
“你就一個人留在這兒,讓自己冷靜一下吧——為了咱們考慮,我還是別待
在這兒了;我還是上樓,到陽台上去看你走吧。”
她離開了屋子。我轉身走向窗口,從那裏望出去,隻見一片淒涼的秋天
景色——我準備留在那裏,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也跟著離開那間屋子,永
遠離開那間屋子。
過了一分鍾——不大可能超過一分鍾——我聽見房門又輕輕地開了,一
個女人的衣服在地毯上窸窸窣窣響著朝我這麵移近。我轉過身,一顆心開始
狂跳。費爾利小姐正從屋子的那一頭朝我走過來。
我們的眼光一接觸,她一看見那裏隻有我們兩個人,就止住步,遲疑不
前。接著,她又鼓起女人在細小的緊急事件中常常被嚇走的、但在重大的危
難事件中卻難得會喪失的那種勇氣,向我走得更近,臉色異常蒼白,神情異
常安詳,一隻手背在後麵,一路走來時摸著身邊的桌子,另一隻手拿著一件
什麼東西,把它藏在腰間的衣服褶縫裏。
她把頭扭過去一點兒,把一小幅畫遞給了我,畫的是我們初次在那裏見
麵的涼亭,全部是她自己用鉛筆畫的。她遞給我時,畫在她手裏顫抖著——
我從她手裏接過時,它在我手裏顫抖著。
我不敢吐露我的心情,我隻回答說:“它永遠不會離開我,它是我一生
中最寶貴的東西。我非常感謝您給我這件禮物——我非常感謝您,因為您讓
我能在臨行前向您道別。”
“哦!”她天真地說,“我們在一起度過了那麼多幸福的日子,我怎麼
能讓您就這樣走了呢!”
“永遠不會再有那樣的日子了,費爾利小姐,我們的生活道路距離得太
遠了。但是,如果有一天我能獻出我的整個心靈和全部力量,給您帶來片刻
的快樂,或者為您消除片刻的煩惱,那時候您能想到我這個曾經教過您繪畫
的可憐的教師嗎?哈爾科姆小姐已經答應有事可以托我——您也能答應我
嗎?”
從她那雙噙滿熱淚的溫柔的藍眼睛裏,隱約地閃現出一片離愁。
“我答應您,”她哽咽著說,“哦,別這樣瞧著我!我是真心實意地答
應您。”
我大著膽向她走近了一些,伸出我的手。
“您有許多愛護您的朋友,費爾利小姐。許多人都熱切地希望您將來生
活幸福。在這臨別的時刻,我可不可以說一句:我也這樣熱切地希望?”
淚珠很快就從她頰上滾下來。她把一隻顫巍巍的手放在桌上,扶穩了自
己,然後把另一隻手遞給我。我拉住她的手,緊緊地握著。我向它低下頭,
淚水落在手上,嘴唇緊吻著它——這並不是在表達愛情,哦,不是在最後片
刻表達愛情,而是在絕望中流露出痛苦,忘記了一切。
“看在上帝份上,離開了我吧!”她聲音微弱地說。
她在這一句懇求的話中突然道出了心底的全部秘密。我沒有權利聆聽這
句話,沒有權利答複這句話——這句話表示,她是柔弱的,也是不可侵犯的,
它迫使我離開那間屋子。一切都完了。我鬆開了她的手,再沒有什麼話可以
對她說了。眼睛被淚水迷住了,看不見她了,我揮去淚,再向她看最後一眼。
我望過去,隻見她已在一張椅子裏坐下,手臂攤在桌上,俏伶伶的腦袋疲軟
無力地伏在手臂上。最後,我又看了一眼,接著那扇房門便把她關在後麵了
——一道巨大的鴻溝隔開了我們——勞娜·費爾利的身影已經成為我對過去
的回憶。
(哈特賴特的敘述到此結束)